文/憶暖

在紅樓夢中，有一個濃墨重彩的人物。他生時適逢家業根基已盡，功名利祿只能靠一己之力求取；他屬意的夢中人，並非因為姿色出眾，而是自認對方“是塵世中的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他出身微末，受人恩惠，全不介懷，內心有讀書人的氣節；他品格風流，詩文清雅，堪稱士大夫的典範。然而就這麼一個人，在黑暗的世道上，最終將自己的良知埋沒，徹底墮落到了以賈府為代表的黑暗官場的洪流中去。他就是賈雨村。

書中起頭交代，這賈雨村系胡州人氏，他出身時家裡的祖宗根基已盡，而且家族中人口衰喪，只剩得他孤身一人。賈雨村在官場沒有後臺，想靠關係博取功名利祿已是不可能了。他為了尋求進階，背井離鄉，在進京途中，因為缺少盤纏淹蹇在姑蘇城，寄身在葫蘆廟之中，靠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此處可見他雖然求功心重，但是依然保持著文人清高的氣節，不願屈節。需要知道，賈雨村在與甄士隱結交之時，已經是一個舉人了。他們在中秋賞月之時，賈雨村告訴甄士隱行囊路費一概無措後，書中明文：

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

春闈即是會試，應考者為各省的舉人。這裡需要點明的有兩點：

一、在明清兩代，考中了舉人，是可以當官的。

當然，這種當官少不了要經受各種各樣暗箱操作，此過程中必然還要賄賂官場，巧為經營。而賈雨村恰恰不是這種愛好鑽營的人，至少在當時他是如此的；

二、依甄士隱的話語，他對賈雨村是十分欣賞愛重的，早就相信他一定能夠高舉。

但是因為賈雨村雖寄居在葫蘆廟，但一直未能明言，所以甄士隱不敢唐突。如果賈雨村真是那種面厚心黑，貪慕飽食安居之人，若請求入住甄府，忝為清客幕僚，相信甄士隱必然也不會拒絕。然而，賈雨村並沒有作此屈節辱名之事，他的身上仍然有士大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氣節，也許甄士隱內心也是看中這一點，所以當他給了五十兩銀子給雨村做盤纏後，雨村只略謝一語，甄士隱也並未介懷，因為他非常瞭解甄士隱的為人。

賈雨村在與甄士隱結交時，他是否已經娶了原配，書中未交代明白。只是寫了他在甄府看到了丫環嬌杏後，見嬌杏回頭看了他兩次，便覺得“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禁，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書中寫到賈雨村的心情用了“狂喜不禁”這個詞，感覺曹公如此描述，好像有辱雨村斯文。殊不知，這點正是曹公的妙筆。在曹公的筆下，賈雨村的定位是有一定特殊性的，它既不屬於賈政那種傳統的官僚士大夫，僵硬死板，道貌岸然；也不似賈赦這種隨心所欲，不顧體面的貴族府主，一把年紀了，還慫恿自己的老婆去誆騙母親的丫環來給自己做小妾。賈雨村是一個“理學為表，風流為底”的人。

從後面賈雨村品評賈寶玉的言辭中，俱已明瞭。賈雨村認為天地造人，在大仁大惡之間，還有一撥“聰俊靈秀，乖僻邪謬”之人，他們“或為情痴情種，或為逸士高人”。在賈雨村的品評中，顯然對這一類人是持讚美和嚮往態度的。他認為賈寶玉便是這般人物，殊不知，他已在嬌杏一案中透漏出自己的“風流底性”，他願意終身以功名為要，但是也極渴盼佳人在側，紅袖暖幄。

嬌杏

《中秋對月有懷》 賈雨村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竊以為，這首詩是紅樓中極清雅的佳作，寥寥幾句，把一個自傷自憐的孤獨公子的形象演繹得惟妙惟肖。——還沒有實現自己的功名夙願，心內本意煩悶。但是除此外，還有還有一段未了心事，這便是一個“情”字，我之壯志孤心，又有哪個紅顏能略懂一二呢？

賈雨村是一個有情人，在封建社會那種以三妻四妾為常事的社會，他在高中進士之後兩三年，還能夠記得自己的出身之地，還記得自己的初戀之人，雖然未及言表，但是此心此意，如何來得半點虛假？他既然已中進士，有多少佳人美眷他不能納入閨房的，偏偏還記得故人的一個丫環，我道是情深莫過於此。

賈雨村的變質是從他被革職後開始的。他的同僚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從前後行文的推理來看，很有可能是賈雨村“太過清正”，決議不與惡勢力同流合汙，而導致“官命不堪”，而招致革職的。

書中寫他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訪問名山勝蹟去了，這段話很有意味，頗有一點嘲諷當權者不識賢良的意思在裡面。然而這段愧悔的時間，正是他認識官場，反思官場的重要轉型期。也是在這期間，他認識到了不能一味孤高自許，不尋依附的；所以，他後面連續找了江南甄家與姑蘇林家作西賓，教授學業，潛意識裡面也有尋求進階之道，保持與權貴豪門聯絡的意圖在裡面。此時，作為一個官場中人，他已經意識到原則並不是那麼重要，才幹文采更不重要。如果敢於違背上憲，丟了官位，一切就都煙消雲散了。

明白此節，再看後續，賈雨村請林如海助力之時，其言語神態，已然和當時同甄士隱交往時判若兩人，且看原文：

如海道：“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託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於內兄信中已註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幹瀆。”

林如海話語中所說的“所費用之列，弟於內兄信中已註明白”，這句話在暗示，幫賈雨村打通關係是需要銀子開路的，以後凡事還需要多照料些。官場人說話，可謂“言辭淺近，而意蘊深遠”，活脫脫的一出賣官鬻爵的官場交易圖，而林如海和賈雨村俱是心知肚明，見怪不怪了。賈雨村當下的反應是：“一面打恭，謝不釋口”。這個反應同他當年接受甄士隱饋贈時“略謝一語，並不介懷”已是判若兩人，奴態媚態已經躍然紙上。官場能夠改變人，靠得就是腐敗洪流的魔力，領導腐敗一個點，僚屬就會腐敗一大片，等全部腐敗了，新鮮乾淨的血液也會全部被汙染。

至於後來賈雨村為了幫助賈赦弄扇子將石呆子弄進了大獄，還得到了賈赦的表揚。這便是他自己“邀功進寵，恬不知恥”的行為了。為了所謂“進步”，全然忘記了自己的初心，竟然主動迎合腐朽沒落的賈府，做如此喪盡天良之事，連賈璉都覺不堪，賈雨村此時已經徹頭徹尾變成了一個混蛋昏官。

曹雪芹的紅樓夢是生命之書，他的筆不僅僅書寫人的生命，還書寫人的生存環境，他把人的命運放進了時代，所以有動人心魄的力量。賈雨村年少之時，本懷澄清玉宇之心，抱救民安邦之志，但是無奈世道黑暗，倫常倒序，最後在沒落的官場潛規則下，他徹底將自己的良知埋沒，墮落到賈府的臭泥溝裡，以至於後來竟然主動附逆，真的幹出種種“民命不堪”的事情來，曹雪芹對清朝官場腐朽沒落的批判，對封建王朝必然滅亡的預言，一字一淚地記錄在他看似平淡，實則悲切的文字之中，讓今人讀之，仍然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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