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開化途中，順道去了霞山村。霞山村給我的第一印象那就是大，黑壓壓一片，新房子居多，老房子被包圍在其中。

一座木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座單木人字形支撐木板的橋，無依無靠，無遮無擋，身形單薄，形單影隻。

橋很長，河的寬度亦是橋的長度；橋很窄，兩人交匯時須側身而過。

遠看像座獨木橋，很容易聯想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的諺語，這是兩人絕交時，說得狠話。

長長的木橋，一頭通往村莊，一頭去向田野；窄窄的木橋，來去的是人以及牛、羊、狗等。

清晨，不知誰在潑色，山、水、天一派靛藍色，人扛著鋤頭，小狗隨著，匆匆地走在去田的橋上。

黃昏，不知誰點燃了天空，塗墨了大山，把水染成了金色，人趕著老牛、小牛，悠悠然地走在回村的橋上。

橋與環境渾然一體，有一種田園朦朧美。無橋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多出來的橋憑空生出了詩意。

小橋，流水，人家，是描寫江南的景色；長橋，溪水，村莊，這是霞山的自然風光。

這是千百年來霞山人心中的一座橋，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所以霞山人不屑於去建堅固的橋，就算是被洪水沖毀了，再建，還是同樣的木橋。

橋下的流水是馬金溪，說是溪其實是條大河，是開化最大的一條河流。

從錢江源國家森林公園下來的無數溪流聚齊在齊溪鎮，匯流成河，要不怎麼會叫齊溪呢？

從齊溪奔流而下的河水，兩山夾行，水流湍急，到了霞山，水面展寬，水勢趨緩，瀟灑地拐了一個彎，看上去像一個彎彎的月亮，水流也由南改向東。

這塊沉靜的土地，未開發的處女地，被青山圍著，綠水繞著，藏在深山無人識，終於等到有緣人來破解。

他們以水為帶，以山為冠，墾荒為田，在這裡安營紮寨，繁衍生息。

他們——三國東吳大將開國公鄭平後裔，沿著驛道，輾轉於此，見好山、好水，停下了腳步，又見霞蒸丹山、紫氣氤氳，故名霞山。

他們——唐越國公汪華後裔捕獵經此，垂涎於霞峰腳下肥田，挪不動身子，取名霞田。

兩家和睦相處、互通有無，延續至今。後兩村合二為一，還是先入為主吧，統稱霞山村。

馬金溪也搖身一變，從獨自歌舞，到人水共鳴，從清水自流，到流金淌銀。

霞山村四周都是大山，最不缺的是木材，偏偏有一條馬金溪，開啟木材運輸通道，近通衢州，遠到杭州，合該霞山人發財。

從林區砍伐下來的木材散放在霞山，然後編成甲連成排（一甲26根木頭），縱橫相連，首尾相接，放入馬金溪，順流而下。

操縱木排約四人，排頭、排頸、排中、排尾。排頭最重要，掌控方向，排除險情；排頸眼觀六路，及時提醒、警示；排中負責後勤；排尾要順好後面的木排。

水路十八灣，綠油油的水，青青的山，長長的排，悠悠的人，羨煞旁人。

可其中之苦之險又有誰人知？

風餐露宿也就罷了，走一趟水路猶如在鬼門關繞上一圈。

放木排一般在水大的時候才可以，木排下得快，不容易擱淺，但風險也急劇增加。

過急流，闖險灘，排如箭。木排在浪濤中跌宕起伏，忽而騰空躍起，忽而猛扎水裡。

放排工不畏艱險，尤其是排頭工，那堅定的眼神，結實的身軀，古銅色的肌膚，像一個指揮若定的將軍，像釘子一樣釘在木排上，手上揮舞著竹篙，排除千難萬險，始終不偏離航道。

危險悄悄地降臨，一個急彎，直面懸崖，長排急衝衝地撞過去，眼看排散人亡，說時遲那時快，排頭工用篙輕點岩石，長排順勢彎過來。

“吆呵呵……吆呵呵……”激越的聲音穿雲破霧，響徹天外。

這是劫後餘生的宣洩，也是給後面長排的警示。

若要問放排人，如此辛苦，又如此危險為什麼還願意幹呢？

這不還是為了生計，高風險，高回報嗎？

霞山人把木排放出去，把物資運回來，霞山村在慢慢地長大。

馬金溪對霞山的貢獻不僅僅於此，河底遍佈鵝卵石，這石子也不知經歷了千年萬年才水磨成如鵝卵一般的石子。

霞山人獨具慧眼，就地取材，充分利用河裡的鵝卵石，堆砌出一個千年的古村落。

千百年來，霞山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但鵝卵石砌得房子屹立不倒，長長鵝卵石路依然如故。

鵝卵石的房和路是霞山的一個標誌，亦是我心裡一道獨特的風景。

有一條驛道經過霞山，連線浙、皖、贛、閩。驛道相當於現在的國道， 霞山位於驛道的咽喉，又是重要的驛站。

來往的人絡繹不絕，有吭哧吭哧挑著貨物的擔夫，有成群結隊的馬幫，有風馳電掣的驛使，有浪跡天涯的江湖人士，當然有朝廷的官員、文人雅士、平頭百姓。

至今霞山還保留一條十華里唐代古棧道，連串著古民居、古街道、古埠頭。

依水而生，依木而興；因水成街，聚商成市。

歷史上霞山出現過一位重要人物——商輅，明朝內閣首輔大臣，浙江淳安人。

相傳，商輅因仰慕朱呂（理學家朱熹、呂祖謙），去江南四大書院之一的開化包山書院，一路貪戀景色，誤了行程，借宿於石匠張卯生家。張石匠沏上一壺新茶招待商輅。商輅不經意品上一口，淡淡的清香，透過心底的寧靜，一種全新的體驗，脫口而出 ：“好茶！品不在‘天池雲霧’下。”因問：“是何名茶？”張石匠見問，心想，摘自高山，妻子炒制，聽他說什麼雲霧，隨口答道：“是高山雲霧茶。”

第二天一早商輅告別了張石匠，但“雲霧茶”卻銘刻在心頭。

時隔不久，張石匠就接到商輅來信：“因功‘賜第南薰裡’，為興建府第，特邀張卯生打造石礎。”張石匠閱後，非常高興，特採製新茶數斤，帶往淳安。

那個時候，霞山有士紳鄭旦，喜讀書交接名士，聽說了這段佳話，非常仰慕商輅，於是請張石匠代為相邀。

為迎商輅的到來，鄭旦著手建永敬堂。竣工之日，永敬堂內張燈結綵，紅燭高燒，商輅和張石匠應邀赴會。

三人雖屬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但按時辰排，張石匠為長，鄭旦次之，商輅最小。然而，鄭旦卻擁商輅坐首席，而讓張石匠坐末位。商輅推讓不掉，只得權且落座。鄭旦言行舉止有“尊商薄張”之意，商輅看在眼裡，不動聲色。

宴後，鄭旦知商輅愛茶，端上當時極為名貴的“西湖龍井”和“峨眉珠茶”，而商輅拿出“高山雲霧”茶請鄭旦品嚐。

茶一入口，鄭旦只覺得身心一片清爽，大呼：“好茶！連靈魂都被洗滌了。”

商輅見狀一笑，說：“人生交友，猶如品茶，高山雲霧，雖無龍井之貴，不及珠茶之富，然，吸天地之靈氣，飲巖泉之漿乳，質淳而德厚，此乃其它名茶之不及也。”話音一落，鄭旦心中不安，知道商輅的言外之意，為自己舉止感到羞愧。於是，急忙走到張石匠的面前深深一躬，並親扶他與商輅相併而坐。

面對此情此景，商輅大聲贊好，當即潑墨揮毫寫下一副楹聯：“愛親者不敢惡於人，敬親者不敢慢於人。”

鄭旦品其意味，遂改“永敬堂”為“愛敬堂”。後正堂所掛“愛敬堂”匾為商輅手書。

三人義結金蘭，成為異性兄弟。品茶結緣，傳為佳話。

“愛親者不敢惡於人，敬親者不敢慢於人”，出自於《呂氏春秋孝道篇》，大意是，愛親人的人，對別人態度也不會差；敬親人的人，對別人也不會怠慢。 細細思來，是這個道理。

一位堂堂的內閣首輔大臣，放下身段，結交於平民和士紳，在他心裡人人平等，愛百姓之所愛，敬皇帝之所敬，反過來，也被天下百姓所愛戴，被皇帝所器重，成為一代名臣。

商輅在霞山逗留期間，親見霞山繁榮昌盛，甚是欣慰，揮毫寫下：“十里長街燈火通明，百停木筏不見水道。”

儘管現代交通代替了繁忙水道，寧靜悠然取代了繁華熱鬧，但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老街之古韻。

現在霞山最出名的是一項娛樂活動——高蹺竹馬。別處高蹺是高蹺，竹馬是竹馬，唯獨霞山合二為一。可不要小瞧哦，它已被列入浙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高蹺竹馬的來歷可以追溯到唐朝，鄭家先祖鄭元壽出使戎狄，演繹一段“蘇武牧羊”式的傳奇，官拜左侯大將軍、宜州刺史。霞山鄭元壽後裔，逢年過節，高蹺竹馬舞起來，以此來紀念這位先祖。

有意思的是高蹺竹馬人物形象，也是那個時代百姓心目中的草莽英雄。隨著鞭炮聲、敲鑼聲，瞧，“三板斧”混世魔王程咬金走過來了，賣黃驃馬的秦叔寶走過來了，擅使“回馬槍”羅成走過來了……好不熱鬧！

商輅也被感染了，不僅技癢，小試一把，技驚四座。他也毫無保留將自己技藝傳授給霞山人，在簡單的高蹺竹馬上加上了高蹺劈叉、翻斤頭、交叉舞步、八字陣、鯉魚翻花等較為複雜的動作，所以也有人認為霞山的高蹺竹馬是商輅帶來的。

在腳上梆上一米多高的木製踩腳，身上套著五色竹馬，身穿戲曲行頭，頭帶戲曲帽子，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呢？是一種高高在上、滿滿的自豪感吧。

平時，年富力強的人外出打工，霞山很是寧靜，一到過年，外出打工的人返鄉，熱鬧非凡，年味很濃；高蹺竹馬，舞草龍，戲劇，鞭炮齊鳴；村民走街串巷，走親訪友，作為城裡的我，羨慕嫉妒啊！

沿著古道，霞山離徽州並不遠，因此霞山建築接近於徽派，白牆黑瓦、馬頭牆，磚雕、石雕、木雕，花格窗欞，無一不讓人感到建築別緻、技藝精湛、古色古香。

霞山老街很短，僅300多米，但霞山巷道卻很長，阡陌縱橫，錯綜複雜，猶如迷宮。外人貿然進入，東轉西踅（xué），不知歸路。

我想人生何嘗不是在迷宮打轉，忘卻來路，而前進的路呢，有很多岔道，走哪一條呢？

不管前路如何，還是過好當下。拍一張“全家福”，留作紀念。

來過霞山嗎？恍若一夢。

2019。11。23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