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之神|在夢魘的冰面上戰戰兢兢地行走

◎李壯

這個週日的早上,我起床很晚。睡懶覺的本意是休養生息,但結果卻常常相反:從天色放亮到徹底清醒間的幾個小時,我一直在做夢。而中間幾次斷斷續續的醒轉,則像是一連串熟練的“Ctrl-C加Ctrl-V”鍵盤操作,把夢境裡的內容結結實實地分段復刻進了現實的記憶之中。被迫把夢記住是一件極其累人的事情。要知道,夢裡的內容常常關涉到人最隱秘的悲哀和恐懼,它不是真的、卻比真的更真,因為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夢繞過了理性的自我防衛系統——於是,你從另一個世界裡,真實地帶回了發生在你身上的另一版故事;它無懈可擊、卻與現實世界裡的已有經驗不能相容。你把它記住了,但你拿它毫無辦法,並且還得竭盡全力把它與現實區分開。這使我在一整天裡都疲倦且消沉。

我想到了剛剛讀完的一部小說,蛇從革的《長江之神·化生》。

長江之神|在夢魘的冰面上戰戰兢兢地行走

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就是一位在“夢魘世界”的脆薄冰面上戰戰兢兢行走的人——換句話說,這位倒黴的主人公,每一天都處在我週日早上的狀態裡,他一會兒失足掉進另一個世界、一會兒又被水淋淋地撈起來。並且,在小說的世界觀架構中,“夢魘”並不是夢,而是真實存在的另一重空間、另一個世界。主人公的“特長”便是“做夢”——他在“地面”和“江底”兩個世界裡同時擁有身份、能夠以特定方式出入穿梭其間。借用小說原文的解釋,主人公趙長風“能夠看到常人看不見的東西”、並且能夠以一種極不穩定的方式進入“那些東西”的世界。

相比於其他幻想題材的超級英雄故事,這種“超能力”實在有點可憐:既不會七十二變、也沒有黑科技或好身手,《長江之神》的主人公看上去只不過是一位擁有通行證的司機。然而,他卻不得不去探索水面下那個陌生世界的秘密,因為他要把意外墜入其中的、他現實中至為親愛的人解救出來。

長江之神|在夢魘的冰面上戰戰兢兢地行走

換言之,作者構建了一個超維度、平行時空式的“超級英雄世界”,卻故意沒有相應地塑造一位傳統意義上的“超級英雄”。相反,他是安排了一位善良卻有些懦弱的普通人——和我們很相似的普通人——去一點點探索那個巨大的“異世界”“異空間”,去一步步直面那些巨大的生物、巨大的建築、巨大的謎團、巨大的神秘感和恐懼感。我想,這是《長江之神》被打上“克蘇魯小說”標籤的重要原因:即便拋開那些具體的“巨物”類書寫不談,這種以“小”見“大”式的、充滿強烈恐懼感卻又無法逃離的心理體驗,也的確充滿了“克蘇魯”氣質。

很顯然,蛇從革的《長江之神·化生》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現實主義作品。它首先是屬“幻想”的。在最基本的層面上,我當然會將它放入“型別小說”的範疇之內——奇詭驚人的超現實想象、帶有“地下城”乃至“探墓”性質的探險情節、在一系列“死亡疑案”裡環環相扣的懸疑推理內容、有點“亂”也有點“虐”的情感故事設計,都證明它是十足“型別”、並且相容了多種“型別”元素的作品。但與此同時,它又具有極其濃郁的現實質感。人物在“異世界”(小說稱之為“水怪世界”)裡的行為動機、行動邏輯,深深地植根於人物在現實世界裡的生活、情感乃至性格,這就製造出巨大的真實感乃至代入感。如同漩渦在人體上製造出的感受結構,這個故事自身同時帶有巨大的“離心力”與“向心力”,既往天上“飛”、又往地下“落”。這是《長江之神》的特別之處——它把“正常時空”與“反常時空”、“真實”與“幻覺”不斷混淆起來,整個故事既不是純粹的架空、也不是完全的寫實。二者一直在撕扯、糾葛、疊拼,既“神神鬼鬼”、又“真真切切”。

這種“疊拼”在小說中最直觀的體現,便是“現實”與“幻境”的空間重疊。與《指環王》《冰與火之歌》《哈利·波特》等經典作品“重新創造一片大陸”的策略不同,《長江之神》把背景設定在一座真實的城市:長江邊的水運重鎮宜昌。蛇從革極為細膩地書寫了“老宜昌”的“江邊生態”:棚戶區的景觀結構、碼頭生活的人情世態、計劃經濟時代的集體生活痕跡(子弟學校、單位宿舍筒子樓等等)……並且一直將筆觸延伸到以上事物在全新時代背景下的命運轉軌:野蠻生長的碼頭生活世界,逐步被現代都市秩序所收編、規劃、整理。“老碼頭”和“新宜昌”之間的對照書寫,關聯著小說人物的成長故事,其中某些區域性若加以整合改寫,甚至有可能另作成純文學短篇小說。然而,也正是在這些真實的空間經驗之下,小說忽然“另揭一層”,撕出了一個天馬行空的“幽冥世界”:

“我眼前的白霧瞬間散去,世界變成了灰濛濛的一片……熟悉的城市已經消失了,一切都面目全非。勝利二路本該是連綿一片的高大的臨江建築,包圍著古老的民宅街道。這些都沒有了。取代高層建築的都是陰氣森森的塔林。”

小說高潮部分,主人公在清醒(沒有失去主體理性)的狀態裡,再次進入了“幽冥世界”。透過他的眼睛,兩個世界徹底對應重疊了起來:

“九碼頭的位置是一片塔林和那個巨大的金字塔。我走過勝利二路——九碼頭的邊緣地帶。深不見底的溝壑出現在我的面前,溝壑之下,血水翻滾。”“所有的建築都不倫不類,勉強保留著真實世界裡的形狀……沉悶的鐘聲響起,我意識到這是電力大樓樓頂的大鐘發出的聲響。我回頭看去,稍遠一點兒的電力大樓竟然是一個巨大的刻漏。”“靠北邊山坡的建築就是老火車站,一輛老式的蒸汽火車正緩緩出站。無數水怪都擁擠在火車上……”

真實世界同所謂的“幽冥世界”之間,出現了奇特的“對位+錯位”關係:兩個世界像兩張被水浸泡、緊緊相貼的紙畫一樣,其景觀在彼此洇滲中相互重疊。這是小說令人印象深刻的創意模式。“空間的交疊”之下,當然也包括了“時間的交疊”:在“幽冥世界”裡,長江乃是沿著它已然廢棄的古道流淌;主人公和他的夥伴們,則相應面對著“歷史身世”與“當下身份”間的衝突和債務。甚至所謂的“水怪”,也有其民俗學(如“江童”“化生子”等來自民間歷史傳說的概念)甚至人類學層面(小說虛構了一個人類進化歷史中的特殊支系“巫山人”)的解釋——它涉及到對我們自身歷史的“重新想象”和“重新講述”衝動。

也正是在這種交疊、錯位之中,《長江之神》完成了其克蘇魯風格的本土化過程:具有西方基因的想象力模式(巨物恐懼、地下空間和邪惡神靈等,或可參照《異形》《加勒比海盜》《魔獸世界》等影視或遊戲作品),同中國古典的、民間的大量文化符號雜糅在了一起。巫醫、符籙、算命者、民間廟宇、“因果報應”思維甚至民間飲食習慣(在小說裡,火鍋裡的“暗黑食材”是區分“人”與“水怪”的標誌之一)……進而,許多具有近現代歷史特色的景觀和典故,也被納入其中:廢棄的防空洞、傳教士遺留的隱秘教堂、開發大潮留下的爛尾樓,都成為了連通“兩個世界”的空間裝置——顯然,它們是很“親切”、很“地方”、很“中國經驗”化的。

因此我想,不同的讀者,大概能夠根據自己的“興趣點”,在《長江之神》裡找到自己的“興奮源”:它可以是“克蘇魯風”宏偉驚悚的想象畫面,可以是對神秘主義民俗文化的演繹挖掘,可以是對底層市民生活的細緻書寫,也可以是從精神分析視角切入的個體內心解剖(小說最後,身世複雜的主人公是被關在精神病院裡、向一位“物理學家”重述“水怪”的故事,這顯然給小說留下了多解的、開放性的、類似《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自主闡釋空間)。作為一個與現實高度雜糅的幻想故事、一部把元素疊拼重組的型別小說,《長江之神·化生》本身也是在兩個世界的分界線上行走:在“型別”與“嚴肅”之間、在“狂想”與“深沉”之間,僅僅隔著長江封凍的冰面;冰面上下,兩張面容、兩副表情,在實體與虛像間相似又相離。

作者|李壯 編輯|羅皓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