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球》:震後創傷者心中的雨,如何才能停下?

編者按:這一次,攝影機開始平視ta們的困境。

《孤注》、《煉愛》、《兩個星球》

,三部紀錄片聚焦的人們不得不面對著精神壓力帶來的陣痛,傳統社會期待和新型生活方式的碰撞,以及隨天災而來的刻骨傷痕……而偉大的內容反覆驗證一個真理,人們需要抗爭命運,以各種形式。你必須擁有的是信念,是有覺悟的選擇,不抵賴,不躲避,不動搖,篤定往前走。

又是一年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澎湃新聞·湃客聯合紀錄片內容創作者凹凸鏡DOC,寫一寫攝影機記錄下和命運抗衡的個體故事,以及記錄之外的主創經歷。

《兩個星球》:震後創傷者心中的雨,如何才能停下?

黑屏。幾秒鐘的黑屏,畫外音傳來的是雨聲,細碎的,激烈的,它彷彿不是由黑暗產生,而是覆蓋了黑暗,甚至變成無處不在的見證者。在115分鐘的影片之中,雨,總是不期而遇:它或者是綿長的雨,或者是暴烈的雨,或者下在記憶中,或者撲向現實裡——這一場從黑暗開始的雨,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真正走向結束?

《兩個星球》:震後創傷者心中的雨,如何才能停下?

紀錄片《兩個星球》劇照

2008年,祝俊生和葉紅梅8歲的女兒在汶川地震中遇難。震後,他們在傷痛中開始再次生育,他們期待生一個女兒,但造化弄人,他們最終迎來的是個兒子。遊哥、高姐是葉紅梅一家的患難朋友,他們的女兒也在地震中遇難,如今,他們家也迎來新的女兒……

2009年,汶川地震一週年後,範儉導演拿著攝像機,來到了都江堰,尋找那些因為地震而失去獨生子女的家庭,先後創作了《活著》、《十年,吾兒勿忘》等紀錄片作品,而聚焦兩個在地震中失去孩子家庭的《兩個星球》是這個系列的最新一部作品。

《兩個星球》:震後創傷者心中的雨,如何才能停下?

紀錄片《兩個星球》劇照

影片從2008年地震現場的黑白影像,過渡到2017年之後兩家人的生活中——冉冉的“回家”和川川的到來,影片大部分篇幅在講述兩個家庭如何在創傷發生後多年,接受事實迴歸生活。範儉導演憑藉對生活細膩的觀察,對“時間”的獨特解讀,讓影像被賦予了強烈的生命力。從家庭創傷到生命的輪迴,都融匯在都江堰那奔流不止的河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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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兩個星球》劇照

No.1

雨的兩種維度,

兩個家庭的兩種痛苦

《兩個星球》的英文片名為:“After the Rain”,雨其實指向了兩種維度:一種是和記憶中的災難有關,冉冉的奶奶坐在暴雨如注的屋簷下,回憶說,“5·12那天就是下了這麼大的雨,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雨。”就在那一天,冉冉的姐姐遊雨在奶奶的一再要求下去補課,但是地震發生了,遊雨沒有活著回到家人身邊,在奶奶的記憶中,她永遠躺在了地上包裹她的那塊布上。

奶奶對於遊雨的死似乎有著永遠無法去除的愧疚心理,所以她在災後私下收集了遊雨生前的照片和物品,甚至不讓遊雨的媽媽看見,這本身就是一種負罪心理。對於她來說,這場雨似乎永遠留存在記憶中,她無法忘記也不能忘記

但是對於生者來說,那場雨終歸是要停的,這是雨具有的另一種維度:

它必須走向雨停的那一刻,當遊雨、祝星雨以及遊雨同班帶“雨”字的同學“全軍覆沒”,人也必須從這場災難中走出來,必須用自己的努力讓雨停歇。

這是“後地震時代”的開始,不管是川川到來的祝家,還是冉冉迴歸的遊家,兩家人都要在雨停歇之後,正式面對創傷這個更為複雜也更為煎熬的問題。而《兩個星球》的片名也讓觀眾感受到,這不僅僅是在講兩個家庭的瑣碎敘事,而是將影片提升到對於生命的哲學維度去思考。映後,範儉導演坦言:“兩個星球”,你也可以理解為兩個宇宙或者兩種平行生命,可以去產生各種各樣的理解,我也不想去封閉觀眾對它的讀解和理解,它不只是家庭敘事,它是關乎生命,關於更高層面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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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兩個星球》劇照

當一個新生命降生,全家人應該是欣慰的,但是祝俊生似乎並不高興,因為他一直希望重新生育的是女兒,只有女兒才能讓他回到生活的秩序中,才能撫平祝星雨逝去的遺憾,才能讓自己減少自責:當地震發生後,祝俊生在廢墟現場和女兒有過對話,祝星雨說自己被壓著不痛,說自己是仰著的,祝俊生讓她再堅持,“爸爸馬上來救你。”但是這卻成了父女最後的對話,祝俊生沒能將女兒救出來,從此這個陰影覆蓋了他。

祝俊生把女兒的照片放在家裡醒目的位置;他留存著祝星雨最喜歡的那個娃娃,即使已經褪色,已經變形,他還一遍一遍給它擦洗乾淨;每次下雨的時候,他總是站在陽臺上不停地抽菸,回想女兒的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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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兩個星球》劇照

遊家也失去了女兒遊雨。作為母親,高姐總是想起埋沒在廢墟之中的女兒,生命停留下初中畢業前十幾天的女兒,愛拍影片的女兒……但是和祝家不同的是,遊家的另一個女兒冉冉還在。遊雨遇難之後,冉冉從寄養的親戚那回歸原生家庭,需要重新建立關係,這是一個比祝俊生更容易接受的結局。但並不代表著能夠走出陰霾,他們的悲傷隱藏在生活之下。遊家的日常對話裡,遊雨依然存在,當奶奶終於將遊雨的照片和物品拿出來,高姐的眼淚瞬間滑落。而對於更多失去孩子的家庭來說,只有5·12那天的祭奠才是情感大爆發的時刻,母親們抱在一起哭著說:好想他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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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兩個星球》劇照

No.2

震後,影中:雨從未停歇

地震已經過去了近十年,那場雨還是沒有完全停歇,它下在每個親歷者的記憶中,下在每個悲傷者的心裡,最終在時間的流向中,它變成了瀰漫著霧氣的那條河。

從2009年起,範儉的攝像機開始關注震後的這些特殊家庭:2011年的紀錄片《活著》紀錄的就是葉紅梅和祝俊生夫婦面對喪女之痛的“重生”。川川的降生標誌著紀錄片的結束,而這僅僅是地震之後重新“活著”,當一個新生命在特殊的期待中降生,它似乎只是開始,而這也幾乎就是這部《兩個星球》的起點。

主題之外,畫幅的變化也是影片的一個特點,三種畫幅是遞進變化的。影片開始的素材畫面是4:3的畫幅,再到2009年的16:9畫幅,從2017年開始按照2。39:1,畫面呈現出一種時代感的變化,和現實的時間的過渡變化是一種呼應。內在的聯絡是,畫幅的逐漸變寬,祝俊生的心也在慢慢開啟,慢慢地接受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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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兩個星球》劇照

很明顯,當範儉面對“After the Rain”之後“兩個星球”的重構問題,他需要從中找出另一種“活著”的意義,那就是

如何在生命的延續中面對創傷,如何真正迎來大雨停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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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兩個星球》劇照

從2011年到2017年,範儉紀錄著他們的悲傷和悔恨,就是紀錄著不停歇的雨帶來的創傷,在他看來,所謂的治癒創傷其實是不可能的,“他們這一生可能都會和創傷同在。”這是一種對創傷本身的寬容,因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留存著創傷的沉重也許對他們來說意義更大。

在電影中,範儉將這種生命之重的哲學命題化成了霧鎖大河的詩意,化成了生與死的隱喻——當冉冉的爺爺去世,在葬禮之後,他重新將死去的爺爺和活著的家人同框,只不過爺爺的畫面變成了彩色,而冉冉和父母在一起吃火鍋的影像變成了黑白,“這是一種逝者的視角。”之後他也將祝星雨的那個陳舊的娃娃放在彩色世界裡,而下雨的陽臺則變成了黑白,彷彿死者還在,彷彿死者看見了生者,在生與死的反轉中,雨還沒有停,已經從悲痛的記憶變成了日常,而“兩個星球”也成為了一種並置的存在:也許逝者在另一個星球裡和生者一樣活著,當冉冉抬頭拍下日暈的照片,當廣播裡播報航天的訊息,“兩個星球”不是隔閡,而是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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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兩個星球》劇照

No.3

兩個星球的距離,

時間能否彌合?

這是對待創傷的寬容態度,這是對悲傷給予同情的敘事。在陷入生命之重的悲傷時,是不是會製造新的創傷?祝俊生知道妻子生下了一個兒子時,他看作是造化弄人,雖然面對新生命,他臉上有過笑容,但是在川川的成長中,他幾乎沒有表現過濃烈的愛:川川想要爸爸帶他去遊樂場玩耍,下班回來的祝俊生總是唉聲嘆氣,他說沒有錢,也覺得玩沒什麼意思;川川的鼻子不好,當川川頻繁地用紙巾擦鼻子,祝俊生生氣地說:“你多浪費啊,都用了三四塊錢了。”學校運動會,祝俊生為川川拍照,但是回到家卻說川川“眼神空洞,沒有精氣神,看得心痛”……似乎在祝俊生心裡,川川彷彿必須承受一種使命,那就是要成為另一個“祝星雨”,而對於不能決定自己是否出生的川川來說,這無疑是一種不公平。

隨著影像的推進,川川的不斷成長,祝俊生的態度也慢慢有了改變,他傾注了作為一個父親的感情,改善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學校運動會之前的訓練可以看成是父子融合的開始,祝俊生也在慢慢接受川川,但這個過程並不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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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祝俊生的冷漠和抱怨相比,妻子葉紅梅對川川更貼心,雖然她一樣無法走出祝星雨的影子,她經常在川川耳邊說的一句話是:“你要感謝你的姐姐,如果沒有她你就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你的命是你姐姐給的。”在祭奠的現場,葉紅梅讓對生死還懵懂的川川撫摸著墓碑上姐姐的照片,告訴姐姐“我們來看你了”。

葉紅梅沒有像丈夫那樣表現出對川川的不滿意,但是她的潛意識裡還是把川川看成是祝星雨的替代品,甚至當很多媽媽反對她這樣對待川川時,葉紅梅還是認為這就是事實:如果女兒不遇難,怎麼可能會有兒子?

川川作為逝者的影子存在,他一出生就失去了某種獨立性,他揹負著父母的悲傷,甚至他之後的人生都可能是創傷的犧牲品,這對於他來說就是永遠的宿命,在這個意義上,曾經構建起來關於生與死“兩個星球”的和解又變成了偽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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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兩個星球》劇照

在115分鐘的紀錄片裡,範儉站在成人視角講述故事,鋪陳家庭的痛苦和掙扎,所謂“永遠和創傷同在”也是成人世界裡的態度。某種程度上,他忽略了新生命的成長困境,而這種忽略讓他找不到這段故事真正需要終結的地方。

範儉不斷深入到兩個家庭的敘事中,這其中有詩意的構築,有隱喻的傳達,但是更多是一種同質化的瑣碎紀錄,在敘事的推進中,如何化解“兩個星球”之間的內在矛盾呢?尤其在祝家,父親和兒子川川之間沒有實質性的關係轉變,祝俊生依然冷漠,而川川也還是和父親保持著距離——在這樣一種幾乎僵化的關係裡,川川其實是最大的受害者,現在他還小,但是當他長大再次面對自己是姐姐的替代品這一現實的時候,他無疑會形成新的創傷,而這個創傷完全是繼發性的——範儉似乎也無力調和這種矛盾,所以在沒有進展的關係面前,讓故事停止,或許也是一種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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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兩個星球》劇照

後記:

當躺在床上的川川用手電筒的光照亮了握住的拳頭,紅彤彤的光似乎是內心力量的寫照,當孩子的遊戲被賦予了光明的意義,紀錄片戛然而止,這似乎就回到了那個關於雨的問題:當一種內心的光成為太陽,它可以結束綿長的雨,可以讓陽光照進現實,可以走進雨後的生活,而這正契合了紀錄片的主題:After the Rain——英文片名具有的象徵意義也變得豐滿了許多,而中英文片名對照的雙關性也使得災後的生活在歷經漫長的雨季之後走進了“兩個星球”的平行狀態。但是,這場留存於記憶深處並不斷被啟用的雨,這場總是伴隨著抽菸、嘆息和憂傷的雨,真的會有結束的那一天?

冉冉和川川的心靈世界本就不容易走進,他們或許像那條泥鰍,在水潭之外掙扎著,它奮力地想靠近那片水,在即將成功的時候,畫面卻切斷了——生死未卜的懸念被人為切割,生命走向了未知狀態,或者冉冉只能用相機裡的光暈,川川用拳頭裡手電筒的光,製造內心的那一個太陽,讓綿長的雨停歇,讓它照耀雨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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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星球》紀錄片導演範儉

FAN JIAN

範儉,畢業於武漢大學及北京電影學院, 武漢傳媒學院客座教授。範儉導演創作紀錄片已近二十年,作品旨在為時代留切片,為歷史留存照。他創作的《搖搖晃晃的人間》獲得2016阿姆斯特丹紀錄片電影節長片競賽評委會獎及2017波蘭WATCH DOCS電影節最佳長片獎,並提名2017上海電影節金爵獎最佳紀錄片。他的作品《吾土》入圍2016柏林電影節,作品《活著》曾獲得2011廣州紀錄片節評審團獎及中國紀錄片學院獎。2018年,範儉成為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會員,參與奧斯卡評審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