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悲歡歲月,路好長,家好遠

記得在二十幾年前,也就是上世紀90年代初,我到深圳去探望一位在報紙當小記者的朋友,他住在一條我不知其名的城中村裡。那天,我坐著一輛破舊的摩托進村,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住所。

我這位朋友是從內地來的,那時深圳在內地人眼裡,還籠罩著某種神秘色彩,有很強的吸引力。樹起招兵旗,自有吃糧人。各個長途客運站、火車站,每天人山人海,一群群拖著紅白蛇皮袋的女孩子,踉踉蹌蹌從車站出來,跟著領隊向東走,向西走,一雙雙好奇的大眼睛,東張西望。這邊喊著“搞麼子鬼”,那邊罵著“你龜兒像個細娃兒樣”,遠處嚷著“到哪往子歇”,近處叫著“我滴乖來”……各種南腔北調,此起彼伏,嗡嗡營營。

城中村的悲歡歲月,路好長,家好遠

城中村一景

村民們早就建好一棟棟住宅,笑逐顏開地迎接一批批從內地來的打工者。街頭巷尾到處貼滿了出租房子、通渠、補漏的小廣告;新移民要在陌生地方落腳,衣食住行都得解決,村民又建一排排商鋪出租,大排檔、小百貨、髮廊、快餐店、菸酒店、收廢品店、電器維修店、二車單車店、麻將室、遊戲機室、音像店、卡拉OK,門連戶接,成行成市。

城中村的悲歡歲月,路好長,家好遠

(圖文無關)

到2005年底,僅寶安區的住宅出租屋就有128萬間(套),商鋪13萬間,其他用途的出租屋11萬間,合計共出租155萬間,總面積1。18億平方米。這個數字嚇煞人。

深圳農民經歷了兩波建房高潮,第一波是1980年代後期,各社隊大辦鄉鎮企業、“三來一補”,南下打工大軍,浩浩蕩蕩,席捲全國;第二次是2000年前後,因為深圳開始大規模拆除違章建築。原來住在違章建築裡的居民,不得不到另找地方棲身,這就刺激了城中村大量宅基地房子的出現。儘管宅基地房子的產權無法解決,進入不了買賣市場,但只要能租出去,村民就搶著蓋。

直到21世紀以後,深圳還有241條以行政村為單位的城中村,其中關內有91條,關外有150條;而以自然村落為單位的城中村和舊村兩千多條,總土地面積43。9平方千米。著名的城中村白石洲,就是其中之一。2015年的時候,在0。6平方千米的土地上建起了2527棟出租房,大約有14萬人蝸居在此,其中外來流動人口為12萬。白石洲被科技園、華僑城、世界之窗、歡樂谷緊緊包圍著,簡直像一個高度密集的蜂巢或蟻穴。

城中村也是一種產業,是農民被迫進入現代化城市,在喪失了原有的生產方式之後,不得不另起爐灶的一種謀生方式。一方面出租,另一方面等著政府拆遷補償,所以村民儘可能多地興建高密度的“握手樓”“接吻樓”。它為初到深圳的草根階層提供住所,但也成了龍蛇混雜的地方。

在城中村中,是幾十萬、上百萬來自天南地北、有血有肉的個體生命。許多大學生,在自己的家鄉是唯一考上大學的天之驕子,畢業後帶著父老鄉親的厚望,帶著丈夫志四海的雄心,想在深圳創一番事業,但到了羅湖的人才大市場一看,人山人海,全是找工作的大學畢業生,個個手裡都攥著一摞簡歷,神情急切,在招工資訊欄前擠來擠去。這時才明白,從前種種,已如昨日死。“大多數來深圳的人,幾乎都有一段城中村經歷。”深圳金威啤酒集團的一位品牌經理感嘆。他剛來深圳時,也曾在城中村裡寄居。這些狹窄、骯髒、昏暗,甚至白天都要開燈的出租屋,曾寄託著多少人的創業理想、發財夢想。

城中村的悲歡歲月,路好長,家好遠

很多離鄉別井的年輕租客們,對在出租屋渡過的第一個夜晚,終生難忘。當他們躺在佔了出租屋幾乎三分二面積的單人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的發黃水漬,街上不時傳來“你個死打靶鬼”的罵人聲,還有從窗前經過的單車鈴聲、路人的交談聲、狗吠聲,和家鄉如此相似,卻已相隔千里。每個人的心境都差不多,一半是不安,一半是期待。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是怎樣的一天。

第二天,當太陽昇起來以後,他們就像開了閘門的渠水一樣,流出了城中村,流向四面八方的工廠、餐館、酒店。在深圳打工,建築地盤是男人的天下,工廠裡則女孩子佔了絕大多數,流水線上的男女工比例,甚至達到嚴重失調的1:8。有些工廠也提供宿舍,但往往是十幾平方米住十幾個人,共用一個廁所,悶熱又潮溼;在酒店打工,也許酒店會包一兩餐,但食無定時,別人吃飯時間,正是他們最忙的時候。

城中村裡沒有電視,沒有微波爐,沒有電腦,沒有網際網路,大哥大(手機)是老闆才有的奢侈品。打工仔、打工妹最常用的電器,就是一支“熱得快”,冬天洗澡靠它,平時煮雞蛋也靠它,一煮七八隻,擱在床頭,餓了就剝一隻。幹了一天活,回到出租屋連燒水也沒氣力的人,最好就是買大瓶裝的純淨水,價效比高,1。5升一瓶,夠喝上兩天了。賺了點錢後就買個山寨廠的小電飯煲,煮飯、煮菜、下麵條、燒開水全用它;再賺點錢就買個單聲道的錄音機,晚上聽聽鄧麗君、甄妮、徐小鳳的翻錄歌曲磁帶,忘卻一天的疲乏。沒工開的時候只能泡即食麵,吃多了一聞那味就想嘔吐。遇上老鄉來串門了,也會到快餐店買個“套餐”招待一下,兩素一葷,外加一碗味精湯,以前是三五塊,後來也要十幾塊了。

夜生活很單調,村裡士多有一臺黑白電視機,門前常聚著一群人追看香港電視連續劇,最初連一句對白也聽不懂,但“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讓當初都過去,縱有痴心,仍難定散聚”的粵語歌,聽多了也會哼上幾句。不愛看香港電視劇的人,就和幾個老鄉聚在昏暗的燈下,喝馬尿(啤酒),打撲克,侃大山。“那時候我們談什麼來著?”一篇署名清秋子的文章《深圳,你讓我淚流滿面》回憶,“是在談將來的歸宿,打工打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兒。這話題,是深圳打工者們永遠談不夠的話題。”

城中村的深夜,有時像死一般寂靜,有時卻突然雞飛狗叫,那是村裡聯防隊突擊查房。沒有辦理“暫住證”的人,會被送去收容所。不少人早就成了收容所的常客。但辦“暫住證”麻煩,還要花錢,許多人懶得去辦。有人抱怨:“深圳就是我們建起來的,只讓我們‘暫住’,是什麼道理?”但抱怨歸抱怨,生活也就是這麼過了。

正規的外資廠條件比較好,管理者可以吃小灶,每月350元伙食費;工人吃大食堂,每月108元;管理者每天上班8小時,10小時。有些不那麼正規的廠,底薪很低,工時很長,工作條件很差,工人的血汗被最大化地榨取,輿論斥之為“血汗工廠”。

一首在廁所裡塗鴉的“打工者詩歌”寫道:“一早起床,兩腳齊飛,三洋打工,四海為家,五點下班,六步暈眩,七滴眼淚,八把鼻涕,九(久)做下去,十(實)會死亡。”這就是他們的人生嗎?每一間出租屋,每一間工廠宿舍,都曾經發生過無數讓人激動、興奮、驕傲,或者悲哀、沮喪的故事,都是那麼平凡、瑣碎,在歷史的巨瀾之下,輕若微塵。但對於曾經滄海的個體而言,則有一份維繫一生的感情在。

城中村總有一天是要消失的。這種特殊的人文景觀,以後一定會成為歷史,從保護人文歷史的角度考慮,我總覺得如果能及早規劃,挑選一些典型的城中村,在村民都遷出以後,有計劃地按原貌儲存下來,將來建成一個“城中村博物館”,也是一筆極寶貴的遺產,不僅可供後世的社會學家研究之用,說不定還能成為旅遊景點呢。可惜在寸土的一線城市,這是完全沒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