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樹是文學作品中很重要的意象，虯枝勁幹、凌霜傲雪，給人以莊嚴、崇高的審美聯想。孔子曾言，“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概括了松樹的道德審美意蘊。杜荀鶴有詩讚美小松，“時人不識凌雲木，直待凌雲始道高”；李白也讚美絕壁間的枯松，“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宋代一位詩人也寫詩謳歌蒼松，下面介紹黃庭堅的兩首絕句，包孕人生感悟和禪理，值得反覆含詠品味。

戲答陳季常寄黃州山中連理松枝二首（其一）宋代：黃庭堅故人折松寄千里，想聽萬壑風泉音。誰言五鬣蒼煙面，猶作人間兒女心。

陳慥，字季常，少時任俠，後折節讀書，晚年隱於黃州歧亭。他常信佛，飽參禪學，自稱龍丘先生，又曰方山子，與蘇東坡是好友，常與蘇軾論兵及古今成敗，喜好賓客，蓄納聲妓，東坡曾為其作《方山子傳》。這兩首七絕寫於元祐三年，表現了當時已過不惑之年的詩人對人生的思考，包孕了人性論、宗教觀、美學觀等諸方面的內涵。

前兩句表述的正是這種境界，“故人折松寄千里，想聽萬壑風泉音”，詩人收到了朋友從遠方寄送的松樹，這棵連理枝讓他思緒萬千，似乎立刻聽到了萬壑千谷中傳來的陣陣松濤聲，也彰顯出詩人一種浩瀚的胸襟氣度。

接下來兩句，詩人由松樹想到剛正嚴毅的道德境界，也包容了兒女柔腸的情感天地，“誰言五鬣蒼煙面，猶作人間兒女心。”連理枝，指異根樹木，枝條互相聯結，猶如人世間的一對戀人相偎相依。誰言，誰料或豈料的意思。五鬣（liè），五鬣松，又稱五粒松，因一簇有五根松針。蒼煙面，形容松樹蒼勁的姿態。所謂兒女心，更多地指向由連理枝所表徵出的纏綿的男女之情。這裡實際上表達了詩人對一種健全

人格

的理解和嚮往，它應是一種剛柔兼濟的境界，魯迅所說“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庶幾近之。

玄學及禪學的核心都指向對情感和生命慾望的超越，但由於它們都以自然為歸趣，因而又都肯定了生命的本真，由此又匯出重情、率真等人生意趣，因而玄和禪的境界，都非單純的枯淡寂滅，山谷詩的意趣與此不無聯絡。

戲答陳季常寄黃州山中連理松枝二首（其二）宋代：黃庭堅老松連枝亦偶然，紅紫事退獨參天。金沙灘頭鎖子骨，不妨隨俗暫嬋娟。

詩人時常觀察戶外的蒼松，不僅欣賞它的孤高品節，也從中逐漸感悟一些禪理。前兩句就是詩人的一點思考，“老松連枝亦偶然，紅紫事退獨參天。”大意是，這些蒼松長出連理枝也是很偶然的情況，但是當各種繁花落盡後，它依然獨自拔地參天。“獨參天”三個字，展現了一種耿介獨立的偉岸品節。

但是詩人卻由不同尋常的連理松枝，觸發起深一層的聯想思考，“金沙灘頭鎖子骨，不妨隨俗暫嬋娟”，後兩句化用典故，表現的就是這一轉折。詩人思考深入，他認為人生既要有耿介獨立的偉岸品質，也要兼顧人情，不脫離世俗生活。唐代李復言《續玄怪錄》中記載：延州有一美婦，多與人交，死後葬於道左。大曆中有胡僧來禮拜其墓，稱之為“鎖骨菩薩”，開其墓，見其骨鉤結皆如鎖狀。世傳此為鎖骨菩薩為點化眾人，親自化為美女下凡，與眾少年狎暱，死後葬於金沙灘頭。嬋娟，姿態美好，此謂美女。

這首詩是對大乘佛學解脫論的表徵，這種解脫不離世俗生活，因而有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煩惱即是菩提”、“出淤泥而不染”之類的言說。佛語曾說，“先以欲拘牽，後令入佛智，斯乃非欲之慾，以欲止欲。”

與黃山谷同時代的惠洪即被稱為“浪子和尚”，詩人認為，對道德與宗教的追求，無需斬斷與情感世界的聯絡，關鍵在於如何在情感生活中獲得超越。山谷詩詞有時也涉筆豔情，在拗崛瘦硬中也會偶露綺麗柔婉。詩人有粗拙的一面，但更有其率真和俗中見雅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