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詩人陸游:一生求而不得——苦

陸游出生於公元1125年11月13日。

歷史是團厚厚的霧,尤其是隔著八百年回頭看。一個人的標籤越是奪目,可能說明人們對他的誤解越是深重。陸游是個悲壯而複雜的人,他一生都在“求而不得”中度過:他愛唐琬,卻不敢違抗母命,將她休了;他有一腔報國熱情,卻做了一輩子冷官;他無數次地在夢裡衝鋒陷陣,可在宋孝宗眼裡,他不過是個詩人。

世上萬事都是雙刃劍,哪怕是愛國。正是他的愛國讓他的晚節遭受非議。在他名留千古的愛國詩背後,藏著一個蒼老的、挫敗的,甚至是固執的靈魂。

休妻丈夫

初春的沈園,溼潤又迷糊,像剛剛哭過的美人臉,善攪愁腸。

來訪的陸游,恰巧愁腸滿腹。 前些日子的殿試上,他被秦檜“顯黜”了。怪只怪他省試考得太好,名次蓋過了秦檜的孫子秦壎,還差點連累了主試的陳考官。 朝中的官員沒人站出來為他說話;同科學子的寬慰也是隔靴搔癢;就連他的父母,也只是避重就輕地責備他“惰學”。

他多想找人聊聊。

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妻唐琬。他們以前也常來這裡。來這裡一起“討伐”秦檜,說一些在人前不敢說的“大逆不道”的話。

像是許願靈驗一般,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大詩人陸游:一生求而不得——苦

越劇《陸游與唐琬》驟相見,又喜又悲。已為人妻的唐琬,身後跟著她的新丈夫趙士程。 四目相遇,遇後即分。 半晌,趙士程遣人送了些酒菜。婢女告訴他,酒是唐琬準備的。酒杯倒在桌上,酒沿著桌腿向下流。一滴、兩滴、三滴……一年、兩年、三年…… 酒淚相和,便有了《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據說,唐琬也和了一首,但那大約是後人附會的。

陸、唐為何分手,後世揣測紛紜。史書上一句

“不當母夫人意”

含糊又清晰地將矛頭指向了陸母。按說,唐琬是陸游母親的侄女,表親關係加持的婚姻應當多幾分穩定,為什麼陸母反而成為這樁姻緣的終結者?

有人說這是典型的“兒媳和自己搶兒子”的婆婆心理,所謂的“唐氏不孕”、“陸游惰學”,都是這一心態下附著的藉口。陸、唐成婚不過一兩年,怎麼斷定唐琬今後無法生育?“無後為大”的罪名未免加得太心急了。 另一說是,唐琬被休和陸游“語觸秦檜”有關。唐琬的父親唐意因金兵圍困,餓死江陵山中。陸、唐的抗金思想和愛國情緒互相影響、持續發酵,以致陸游在進士考試中上疏“斥指朝政”“語觸秦檜”。

陸游在晚年《記夢》中寫道:“少日飛揚翰墨場,憶曾上疏動高皇”,也算側面證實了這件事。

因此,陸母遷怒於唐琬,認為是惡媳挑唆,逼兩人解縭。 不論哪種說法,都有推斷的成分。但是結果是確鑿的,陸、唐分開了。 面臨“要媳婦還是要娘”的男性終極兩難選擇時,陸游沒有立刻束手就擒。起初,他只是佯裝休妻,將唐琬藏於別館,時時去看望。後來陸母聽到風聲,便經常去查探。終於,某次“小夫妻”避之不及,事情敗露,陸、唐二人徹底絕交。(“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周密《齊東野語》) 沒過多久,陸游和王氏結婚,唐琬改嫁趙士程。

史學家朱東潤說:“陸游和王氏的結婚至遲當在紹興十六七年(1146、1147),年二十二三歲。”如此推斷,陸游“別館藏前妻”時,搞不好已經在母命之下與王氏成婚了。

在沈園重逢的兩三年後,唐琬死了,時年28歲。 那一年陸游31歲,他的仕途還沒有開始。

和女性不同,對於男性來說,愛情絕無可能成為生命的全部。

這段短暫婚姻,只是他漫長人生的一個苦澀的開頭,一道讓他了解生命裡“求而不得”的練習題。當然了,也是一縷纏繞了五十多年的舊夢。 在生命的最後一年,85歲的陸游重遊沈園,寫下了一首《春遊》: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很多人說,人生苦短,婚姻苦長。但對陸游來說,可能正好相反。

熱血冷官

陸游出生後兩年,北宋就滅亡了。舉家南渡是他童年生活裡重要的命題。一個人的童年又深刻影響著他的成年。從青年時候的“語觸秦檜”“ 名動高皇”,到晚年遺願“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陸游的愛國詩人形象像一把箭,牢牢紮在世人的認知裡。但對他自己來說,“詩人”只是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梁啟超那句

“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

才是他的真實寫照。可是這句心裡話,孝宗聽不見,時人聽不見,後人亦聽不見。

1158年,秦檜死了。朝廷中的愛國主義志士開始抬頭,時年34歲的陸游,終於重返仕途。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敕令所刪定官,主要負責編纂與公佈法令,地位不高,職位不重要。但陸游很欣慰,還寫了長文感激自己的上級。

可是,他只做了三四年,就被貶為鎮江通判。

又做了三年,被貶為隆興(南昌)通判。

又做了三年,被罷官了。

他犯了個致命的職場錯誤——站錯隊,而且還逼自己老闆做他不想做的事。

陸游所在的南宋職場主要分為兩派:主戰派和主和派。

宋人南渡以後,關於建都一直有兩種不同的主張:

臨安和建康。臨安是今天的杭州,建康是今天的南京。

主和派主張建都臨安,一來打消敵人戒心,二來便於敵人南侵時有充足時間逃跑;主戰派主張定都建康,便於北伐,收復中原。 陸游的老闆宋孝宗剛即位時頗有北伐決心,朝廷內定都建康的聲音也不絕於耳。但孝宗的父親宋高宗是位毫無作戰意志的太上皇,每當孝宗準備北伐時,都會遭遇來自德壽宮的阻撓。更重要的是,孝宗自己的意志也不堅定,一旦戰事中稍有不利,便立刻退縮,使一切計劃成為虛文。

這類高層政策的突變之後還發生過好幾次,基本都以主和派的勝利而告終。陸游作為主戰派勢必也遭到了打擊,他最終被彈劾的罪名是:

“結交諫官、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

那年,陸游40歲。

大詩人陸游:一生求而不得——苦

宋孝宗,南宋第二位皇帝、宋朝第十一位皇帝

40歲,對於事業來說,未必大局已定。但陸游似乎已經看到了仕途的盡頭。他朝中無人,做過的最高官階不過是一個司法官員,現在還失業了。他過起了賦閒在家的日子,把精神寄託進了道家。

我們不知道如果陸游潛心道家幾十年會不會成為一個思想家,但是命運打斷了他的“修行”,又給了他一次建功立業的機會,將他“死灰”般的事業吹了起來。

當然,十年後他會發現,這次復燃的不是他的功業,而是他的幻想。

44歲的陸游被召入蜀,任夔州通判,主管學事兼管農事。還是一個通判,還是一個閒官。 到達夔州後,陸游受聘於王炎幕府開始了真正的軍旅生活。

他在當時邊境的第一線,經常到駱谷口,仙人原,定軍山等戰略要塞巡邏,每日與王炎等人商討北伐計劃,甚至參加了大散關的作戰。

在那裡,陸游與他的抗金夢想,愉快地相處了七個月。

陸游詩中曾記:有一次路遇老虎,我大喊一聲,向前衝去,在老虎立身前撲的一瞬間,將矛插進了它的喉管,血入注地冒著,同行計程車兵皆面如土色。(我時在幕府,來往無晨暮。夜宿沔陽驛,朝飯長木鋪。雪中痛飲百榼空,蹴踏山林伐狐兔。耽耽北山虎,食人不知數。孤兒寡婦讎不報,日落風生行旅懼。我聞投袂起,大呼聞百步,奮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蒼崖血如注,從騎三十皆秦人,面青氣奪空相顧。)

詩中 “耽耽北山虎,食人不知數。孤兒寡婦讎不報,日落風生行旅懼。”像是隱射北方女真族對中原的侵略。尤其是“打北山虎”,似乎正對應現實中的“北伐”。

後世有人懷疑這是陸游的自誇,一介書生能打虎實在罕見。

不論真假,這次“打虎”是陸游抗金熱情的集中迸發,甚至可以說是他生命光彩最奪目的時刻。可惜,這縷光芒只是陸游暗淡仕途尾聲中的迴光返照,消逝於孝宗又一次衰退的作戰意志。

大詩人陸游:一生求而不得——苦

越劇,陸游

“北伐”計劃取消後,陸游繼續在四川做了6年官,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冷官無一事,日日得閒遊。”未籌的壯志特別適合消磨在酒樓裡,那段時期陸游很多詩都題名“夜醉”、“醉書”。

可能是官做得太散漫了,陸游受到的處分是——罷免。言官們說他“燕飲頹放”。

陸游沉吟一番說:“燕飲頹放”這個詞挺別緻的,就作我的別號吧。

從此之後,陸游自稱“放翁”,後人也常稱他為“陸放翁”。

策策桐飄已半空,啼螿漸覺近房櫳。一生不作牛衣泣,萬事從渠馬耳風。名姓已甘黃紙外,光陰全付綠尊中。門前剝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和範待制秋興》

放翁61歲時,受宋孝宗召見。皇帝對每一個臣子來說都有知遇之恩。在延和殿裡,陸游一吐自己對朝政的看法,包括政策的執行應當堅決、軍隊的訓練重在振作士氣,以及他認為女真必將自亡於內亂……

言畢,孝宗對他說:嚴陵是個山美水美的好地方,你公事之餘,可以去那裡作作詩。

(“嚴陵,山青水美,公事之餘,卿可前往遊覽賦詠。”)

想來,在孝宗眼裡,陸游自始至終只是一個詩人。如果再參考一下政敵們的詆譭,他恐怕還是個喜歡標榜愛國的詩人。

晚節之辯

如果說愛國詩人陸游晚節不保,很多人都要跳腳。與史實無關,純粹情感上不能接受。 如果說陸游一生愛情、仕途皆不順,只剩下愛國詩人美名揚,那麼上帝似乎連最後一點名聲也不願意成全他。

陸游的晚節一直有爭議,很多人說他攀附“奸相”韓侂冑。

韓侂冑是不是“奸臣”,自古就吵得不可開交。他做過很多為人指摘的事情,比如參與政變,逼迫宋光宗退位;發動“慶元黨禁”,打擊以朱熹為代表的道學派官員,並最終擴充套件成一場知識分子的浩劫;以及最重要的,枉顧客觀條件,主持“開禧北伐”,以致宋軍戰敗。

因此,宋史將其列入《奸臣傳》。

為他平反的人說,韓侂冑主戰,秦檜主和,將他和秦檜並列於《奸臣傳》實在有失公允。 支援“奸臣說”的認為,韓侂冑的“北伐”是為了自己的歷史名聲。秦檜求和,侂胄求戰,雖立意不同,但本質上都是為了一己之私。“主戰”還是“主和”並不是劃分忠奸的標準。

總的來看,韓侂冑屬於“權相”偏奸那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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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侂冑(1152年-1207年),南宋權相

對於老年陸游來說,收復中原是一口在胸中徘徊了六七十年的志氣,它早已經失控於理智,成為一種執念。

而韓侂冑主持的“開禧北伐”是他生前看見河山收復的唯一希望。

有位學宋史的朋友跟我說,

陸游晚年就是一個天天在家看新聞聯播的退休老幹部。

當時宋國派往金國的外交使節,也和現在的媒體一樣,報喜不報憂。所以陸游得到的訊息總有偏誤,都是“金國很亂”、“我們應該趁此收復北方”之類的。 在抗金執念和“新聞聯播”的交叉影響下,陸游產生了很多“親韓”舉動,包括重新出來做官、為他撰寫《南園記》、《閱古泉記》等。

他還在韓侂冑生日之際寫了一首詩,讚揚他的“中興之功”:

問今何人致太平?綿地萬里皆春耕。身際風雲手扶日,異姓真王功第一。《韓太傅生日》

在當時就有很多人質疑他的晚節,

朱熹很有先見之明地說:“(陸游)其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晚節。”

陸游對此倒是沒什麼思想障礙,他曾把自己和韓侂冑的關係比作蘇東坡和王安石的關係:在國家大事上,可以共事;在私人關係上,沒必要因為政見不同,而發生無謂的糾紛。

大詩人陸游:一生求而不得——苦

晚年的陸游很像堂吉訶德,在時人已經逐漸放棄恢復中原,或者只是利用“抗金”為自己博取美名時,陸游還是緊緊盯著忽明忽滅的“復國”希望,併為這盞希望搭進了浮浮沉沉的宦海一生,

被同為做官的人批評“不合時宜”、“喜論恢復”,甚至因此賠上了晚年的清譽,最終成為那個時代一個苦澀而怪異的戰士。

但詩人終究是詩人,陸游比常人看得很開,也比常人看得很遠。他在開禧北伐失敗後寫下了

譭譽要須千載定,功名已向隔生求”,

作為留給世世代代質疑者的,不算反駁的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