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讀了很多書,還是不會寫作?

讀得多,一定寫得好嗎?

答案顯而易見。當然不是。

這是一個過於絕對的提問。所以更為常見的表達是這樣的:我的孩子喜歡閱讀,為什麼寫作上不去?這樣提問,就指向了這個邏輯中的裂縫,也就是說,喜歡閱讀,應該會有助於寫作,而現在寫作不好,肯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一經思考,就會發現這個問題的脆弱。有太多反詰可以隨之而來。孩子真的喜歡閱讀嗎?還僅僅是將其當作學業,甚至是好學生身份的一種標誌?如果喜歡閱讀,那孩子究竟喜歡何種書籍的閱讀?以及,孩子閱讀習慣如何?更重要的是,什麼才算是好的寫作?

每一個問題都值得重新觀看。但我覺得,提問背後,首先需要推敲這樣一個可能隱含的邏輯:似乎閱讀的價值只能透過寫作來證明。如果寫作無動於衷,閱讀要麼被否定,要麼被診斷為身患疾病。這就像毛毛蟲的遭遇:只有最後幻化為蝴蝶,它的存在才值得矚目。不得不說,這樣功利的目光依然是一種考試思維。高考作文的存在,應試體制的捆綁,讓一切學習行為都數字化了。提出這個問題,其實還是一種考試焦慮。

所以,是這個問題本身出了問題。為了跳出功利的旋渦,我們必須賦予閱讀自身的主體位置。我不是在說,兩者比較,閱讀應該更重要。我是想說,這裡面沒有比較,沒有誰優於誰,或者價值更高的判斷。賦予閱讀自身的主體位置,其實也是還給寫作一個主體位置。這是我們思考兩個物件時的出發點。他們各自獨立,沒有誰從屬於誰。

從這裡開始,我們才能夠看到閱讀和寫作自身的路徑。比如,去除了寫作的籠罩,我們思考閱讀的需要和價值時,便可以看到更豐富的景觀和它自身的枝丫。像是烏雲散去,光芒傾斜於大地,閱讀便清晰可辨。思維的波動,智識的伸展,冒險般的愉悅,獨處時的自足,以及自我對話的需要,都在閱讀的領地隱隱浮現。同樣,寫作也會突然被解放出來。我們會看到寫作作為一種表達的可能,看到寫作時思考的姿態,還有對語言毫無限制的靠近,甚至記錄人生,或者延長人生的一種可能。

但是,閱讀和寫作是有關係的吧?有人會問。當然,肯定有。沒有人可以否定它們之間如此顯而易見的關聯。就像是兩座彼此靠近的花園之間,一定有無數條小徑相連。在最開始的提問中,正是通道的過分張揚,才讓閱讀和寫作都變得脆弱。但也首先是因為這一通道天然而無法抗拒,所以才有了這種張揚。在已經存在的實踐中,我們已經習慣了很多路徑,比如模仿練習,比如好詞好句的積累,或者閱讀的結構分段對應寫作的結構分段。但是,在我看來,有一個更重要的東西被忽視了。

那就是文學。要想更好地打通閱讀和寫作的通道,就必須把他們真實地還給文學。

這像是廢話。難道孩子們寫的作品不屬於文學嗎?很難回答。讓我們慢慢跨進這道門。其實在文學研究中,經常出現“將文學還給文學”這樣的呼喊和追認。當他們這樣說的時候,往往批評的是社會功能過分膨脹的文學,比如我們所熟悉的革命現實主義文學。而所謂的“歸還”,其實是在強調文學自身尤其是形式方面的探索和實踐。或者說,是文學的審美指向。它包括了對於文學語言的自覺,包括了文學意象的衝擊,包括了聲音所形成的美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很多人認為文學教育也可以是一種美學教育。

所以,無論是閱讀還是寫作,如果從審美力的培養角度來看,我們做得遠遠不夠。在語文教學的幾個維度中,最重要的一些指向是和審美無涉的,而一些僅存的關聯,也被很多課堂轉化為了對於修辭技巧的訓練,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修辭技巧的考試訓練。

除了審美指向,“將文學還給文學”的另外一邊,是與人物的靠近。被社會功能支配的文學,大多數都會讓人物變得扁平,姿態感十足。因為他們需要的不是一個真實的人,而是一個作為象徵符號存在的人物。但在更自由的文學創作中,作者大多會從自己曲徑通幽的情感和平凡瑣碎的日常中尋找線索。於是,閱讀真正的文學作品,也就變成了對人物更為細膩的同情式理解。而在理解的過程中,文學的表達方式又會藉助於某種節奏——敘述的節奏,或者語言的節奏,讓人物的形象與情感經過美感的渲染,獲得真正的感性力量,從而走向更深層次的同情。這種理解與同情,在我看來,應該是文學教育中另外一個不應被忽略的任務之一。

因此,還給文學的閱讀,就應該在價值討論和情感表達之外,同樣意識到審美的需要和同情心的重要,這些才是文學所獨有的魅力。而如果我們發現好的寫作同樣具有這些核心的維度,那麼,從閱讀走向寫作的道路便“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了。我們甚至可以這樣想象:當你向一個孩子展示出文學的獨特面貌,展示只有它才能夠生髮出來的美好與感動時,孩子自然希望在自己的寫作中創造這樣的美好和感動。

好的寫作有著與好的閱讀一樣的底色。這種共享的風景,讓讀和寫走到了一起。所以,將寫作指向高考作文,不是太高,而是太低了。張大春在《文章自在》中說過:“如果不能以寫文章的抱負和期許來鍛鍊作文,不過就是取法乎下而不知伊于胡底,到頭來我們所接收的成果就是一代人感慨下一代人的思想空疏、語言乏味、見識淺薄。”而寫文章的抱負和期許,便是來自於真正優秀的閱讀。這不是一個誰需要誰的問題,而是一個自然生髮出的關聯。

所以,在這樣的目光中,無論是家長還是老師,都有能力開啟一片土地,讓閱讀和寫作自由互動。比如從《秋天的懷念》出發,我們增加了史鐵生大量其他作品,並且重點欣賞了《我與地壇》中第三章的“四季交響曲”。春夏秋冬的風物與史鐵生不同的心境移步換景般重合在一起,學生除了感受到文學美感的衝擊之外,也靠近了史鐵生。而在幾次寫作任務中,我們都要學生代入史鐵生的視角,或者書寫地壇中的沉思,或者寫下那一封“並不發出的信”。無論是閱讀還是寫作,都始於史鐵生又回到史鐵生。其中,美與感動俱在。

其實,無論選書、引導孩子分享,還是組織課堂、走向寫作,都可以從審美和同情感動的角度多一些思考。我始終相信,當文學催生出審美的能力時,一個讀者便會用這樣的目光重新觀看自己的生活。而在隨身攜帶的同情力中,他又會細膩地體察到他人的苦與痛,從而施以理解和同情。一個共同體的理想生活,無外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