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的十大名伎——蘇小小

中國歷史上的十大名伎——蘇小小

紗窗幾陣黃梅雨

蘇小小評傳

(南朝。齊)

黃懷璞 舒暢

一、社稷幾多風雨 遍地盡是淫靡

蘇小小是我國南北朝時期南齊的著名妓女。

中國歷史上的南北朝,是繼戰國、三國後又一較長時間的分裂時期。當時,在曾是中華民族發源地的黃河流域活躍著從北方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北方有五胡十六國,後經魏齊周朝,政權更迭,干戈擾攘,生靈塗炭。南方的長江流域則形成南遷士族與土著地主的“聯合政府”,這裡雖無少數民族入侵的大兵大亂,但統治階級內部,卻是同姓殘殺,異姓嬗代,權臣竊柄,武將制命。從公元420年劉裕篡晉立宋到589年隋滅陳朝,短短一百六十九年間,皇位四易其姓,而歷宋、齊、梁、陳四個朝代。其間朝為君主公卿,夕做囚徒乞兒的不可盡數,從宋五十九年曆八代皇帝、齊二十三年曆七代皇帝、梁五十五年曆四代皇帝、陳三十二年曆五代皇帝的二十四次皇位更變中即可窺其時變之一斑。如此劇烈的動盪,給南朝上自君臣,下至皂隸以極大的心理震擊,導致了這一時期社會心理的崩潰和倫理的混亂。風雲變幻,世事難料,人心不定。從前士子文人用以經世治家的儒學在劇烈變化的現實社會中,則顯得蒼白無力,它既難濟世經國,亦難撫慰心靈。於是那講求虛無、追覓超脫的佛道就格外受人青睞。魏晉以來,佛教盛興,玄學見漲,到南朝時因統治階級對佛學的提倡,使得名山佳地佛寺林立,杜牧所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正是這種境況的真實寫照。當此之時,士族文人,侈談老莊而束六經,說有空談而賤禮法,大儒不多見,而高僧名道卻迭出不鮮。既然維繫這個社會倫理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術被束之高閣,那麼,這個社會的倫理風貌也就難免幾近掃地。早在三國時,阮籍就在《大人先生傳》中,慨嘆倫理之衰敗,譏斥世之守禮法者如蝨之處褲。南北朝時,不少名士權貴不唯笑傲放誕,醉生夢死,率皆極一時之樂,連帝王將相也都是荒淫之君,其間子蒸父妾、侄妻姑氏、兄納姊妹者有之,而恣縱娼樂、酒色無度者更難計其數。面對如此風尚,就連頗以文采風流著稱於世的清代詩人趙鷗北也不無感慨地在他的《廿二史札記》中說:“古來荒亂之君,何代蔑有?然未有如江東(南朝)宋齊兩朝之多者!”帝王如此,貴族階層也不甘於後。南朝凡為公主者,盡皆淫妒。如宋代山陰公主,看男子可擁三妾四妃,嫉妒之下竟對她的哥哥劉子業(前廢帝)提出要求:“妾與陛下,雖男女有殊,俱託體先帝,陛下後宮數百,而妾惟附馬一人,事不平均,一何至此!”憤憤不平之氣,溢於言表,劉子業竟也應允置三十男人作為她的面首,開女納面首之先河。上行下效,南朝士大夫稍有經濟實力的,莫不廣求娼妓,恣意淫樂。另一方面,這急劇動盪的社會衝擊,必然嚴重摧殘尚為脆弱的自耕農和工商業者的經濟,從而造成大量無家無業的貧民,這其中的一部分孤女浪漢自然成了社會淫靡的基礎。既然有孤女浪漢作土壤,又有一班風流士大夫的雨露滋潤,南朝娼妓這叢野花就生長得特別旺盛,開放得格外豔俏。營娼嫖妓由此風行南國,成為人皆垂涎的一時風尚。浪子游客以此填補無以為家的空白,文人雅士則以它為享樂的寄託,品題的素材。曾以文章詩作領一代風騷的謝眺、沈約、昭明太子蕭統、王僧儒等,無不宿伎、嫖妓,且情纏意綿地歌詠娼妓。就連頗具雄才的梁簡文帝也不加掩飾地御製《娼婦怨情十二韻》,以示風雅;梁元帝更是青出於藍勝於藍,與二三大臣“夕出通波閣下觀妓”,並大言不慚地形諸文字,書為詩章。宮體詩的興起雖然展示著中國古代詩歌在審美求索上的變化,但宮體詩同時也體現了南朝當時的社會情態,蕭綱、蕭繹、徐陵、沈約、梁武帝等或寫女子盡態極妍的體態與服飾,或書女子繾綣悱惻的內心情感,無不極盡詞藻之濃麗華豔。南朝上下,嫖娼宿妓蔚然成風,宮廷內外,柔靡之音甚囂塵上。就蕭齊情況而言,自蕭道成仿劉裕篡晉手法建齊代宋之後,在短短二十三年中就經歷了七代帝王的更迭,而這七代中又有三個廢帝。除蕭道成稍開明之外,這些帝王大多“狗馬是好,酒色方湎”,“所務惟鄙事,所疾惟善人”,而且“委任群小,誅諸宰臣”,“誅戮無辜,納其財產”。

政治上的不穩定,社會道德的淪喪,文學藝術的推波助瀾,統治者的“表率”作用,為妓女的產生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於是,豪門貴子放浪江湖,尋花問柳,貧婦孤婦經營青樓,以身悅人。我們這本名伎評傳的第一人蘇小小,就是在這樣的社會歷史背景下在南齊走上妓女舞臺,成為一代名妓的。

蘇小小,生長在錢塘江畔的臨安縣(在今杭州市)。這裡原為禹貢揚州之域,東晉時設縣叫臨安。上古時此地為百奧所居,其民火耨水耕,其俗斷髮文身。自三國時吳建都建業(今南京)以來,經濟逐漸得到開發。東晉南朝相繼經營,又有南遷士族和自耕農,一方面使經濟得以發展,同時也加速了文化的繁榮。《隋書。地理志》在談到南朝杭州的經濟狀況時說:“吳郡餘杭,川澤沃衍,有海陸之饒,珍異所聚,商賈並湊。”農業、手工業和商業的發達為當時市井文化的繁榮,特別是士大夫們的奢侈生活奠定了必要的物質基礎。從風俗上看,餘杭一帶似乎比當時的中原更為質野樸素。《禹貢》裡說包括杭州在內的“揚州之民,二男五女”是個男少女多的地方。這樣,就可能產生不少曠婦怨女,男女關係也就較為疏鬆,有“夫為借豭”的風俗(借宿於他室的男子被斥為豭,豭即公豬),早在秦統一天下的時候,始皇南巡至會稽,刻石申禁,也沒忘特別申明禁止“夫為借豭”這一奇特的地方風俗。此類情勢,在南朝上下淫靡之風的鼓動下,營妓之業不僅有了新的發展,而且更勝於他處。蘇小小處在這樣的環境中,加之依賴著西湖佳景的眾多騷人墨客、豪富巨賈,因此而成就了她一代名伎的“事業”,流傳古今。

二、希望如影轉瞬滅 身是妓家可奈何

蘇小小,生於家在西泠橋畔的妓家,詳細生卒年月無可考。因母為妓女,故不知父為何人。小小尚未成人,母親就離她而去。但小小因受西湖山水的滋潤,性慧而心靈,而且姿容如畫,遠望如曉風楊柳,近視似出水芙蓉。到十二三歲時,更加眉目如描,十四五歲,不僅色貌絕倫,而且據說未曾從師受學,卻能信口吐辭,即成佳句。這種才貌雙全的女子,比起那班只以色悅人的普通妓女,更能適應士子文人的多種需要,使他們既可從這裡獲得妻妾以外的生活體驗,也能在異性中找到炫耀自己文才的女中知己。因此當時就有眾多的富家公子、科甲鄉紳對蘇小小有垂涎之想。那時的西湖未得人力點綴,自賴天生秀美,蘇小小對此喜愛非常,但步行遊覽卻礙於路途遙遠,小小遂想出妙方,讓人制造了一輛四周圍有幔幕的油壁車,叫一侍人推著,每日傍山沿湖遊嬉,因此更招來不少風流少年,或想取她當歌女,或想納她為侍妾,都甘願以千金相求,而小小都一一謝絕。當時,也是妓家出身的被小小認為姨姨的賈氏賈姨見這種盛況,就去勸她說:“姑娘一貧賤女子,嫁到富家雖做人妾,但畢竟是有了歸依,也可享金屋之福分。總比任人攀折的生活好。”蘇小小年齡雖幼,但她瞭解人情世故,也懂得此時此景的利害,便回賈姨:“甥女最大的癖好是愛西湖山水。進了官宦人家,確可享一時之樂,但只能坐井觀天,難以自由自在。而且,富貴貧賤,是命中早定了的,如果命中有金屋之福,我也就決不會生在妓家。而況豪門人身易,出頭難,還不如華街鬧市上的名花,若有清香在,自有他人愛。再說,朝雙暮對,春紅秋紫,野鴛鴦、假連理都不能和正婚夫妻相比。今歡明歇,猶露水之喜;時有時空,如煙花之樂。豪門有什麼可依戀的呢?我身在青樓,雖倚門獻笑,為禮教所非議,而能在妓院中助他人之興的事情,君王也是允許的。我想,靠甥女的文才相貌,也能享受金屋之福,人馬不絕,錢財不斷。在妓院裡做個出類拔萃的佳人,也勝似在那豪門中做個隨行逐隊的姬妾。”賈姨說:“別人將青樓當業地(佛語,業障之地),而姑娘倒看透了人情世故,反把青樓視為淨土(佛語,清淨世界),實在難得。”

也許作為老一輩的妓女是難以理解年輕一代妓女的心情的,其實正是在這一點上體現她們同為妓女卻迥然有別的心理差異。如果蘇小小真是把青樓視為淨土,這與其說是賈姨對小小的誤會,毋寧說是她帶有以前以身悅人的普通妓女的一種淺見。蘇小小大概是深解其中三味的,她從現實社會中發現青樓中的事業是骯髒的,但官宦豪門的處所則更為醜惡,因此她需要的不是鳥籠般束縛著的快樂,而是既能同大自然悄然共語,又能自由與他人享受人生天倫之樂的無拘無束。而更重要的是,當時尚未真正嘗過男女滋味的蘇小小還希求能擺脫自身的妓女命運去追求真正的男女情愛,這一點從她的第一次男女關係上就可看到。

十五歲那年,有一天蘇小小乘油壁車沿湖賞玩山光水影,恰遇當朝相公阮道之子阮鬱因公到杭州時乘一青驄馬在西湖遊玩。阮鬱見到瓊姿玉貌的蘇小小,便左顧右盼。小小也看阮鬱年少俊雅,氣度非常,自動心思,兩人眉來眼去,真可謂一見鍾情。然素不相識,怎麼好直接吐露心曲!於是,小小便吟詩一首: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西泠松柏下。

存於《樂府詩集》的這首詩名叫《蘇小小歌》。蘇小小吟罷後即讓人驅車而去,阮鬱悟出詩中意味,遂到處尋問,知道這就是大有聲名的蘇小小。阮鬱心想,對此名花即使不能攀折,能親晤而留連一時,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因此第二天他準備了珠玉錦繡,百金厚禮,仍騎青驄馬到了西泠橋畔,正在門前徘徊時,讓賈姨看見。賈姨從阮鬱口中瞭解到其中原委,知阮鬱是個憐香惜玉的人物,便告知了蘇小小,並把阮鬱讓到客廳等小小裝束。小小情知阮鬱的急切,裝飾好面容發姿就急忙出來迎接,卻連鞋也倒著拖了出來。阮鬱忙叫人擺了禮物,施禮說:“巧遇姑娘真是我的幸運,又蒙姑娘看起,吟‘同心’詩句,因而今天不揣冒昧來拜見姑娘。姑娘請上,容阮鬱行禮。”蘇小小見他既如此禮讓,又備了財物,十分歡喜,便說:“賤妾是個青樓弱女,無足輕重,只是承蒙相公垂憐,因微吟以示意。郎君聰悟過人,果然屈尊敝舍,賤妾不敢不趨步迎駕的。郎君請上,容小小一拜。”

飲茶敘談間,小小知阮鬱深明大義,遂視為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便將阮鬱請入自己的臥樓——鏡閣之旁。閣四周植有桃楊丹桂,牡丹芙蓉,確是花簇俏麗,賞心悅目。從閣向外看,湖中美景一覽無餘,而遊人畫舫到此窺視閣內,卻是簷幕伏沉,什麼都難看見。阮鬱只覺這真是個絕妙的住處,他看鏡閣正對湖面處有一大圓窗,以白紗糊貼,恰如一輪圓月,中懸一聯:“閉閣藏新月,開窗放野雲。”壁上又有一首題鏡閣詩:

湖山曲裡家家好,鏡閣風情別一窩。

夜夜長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雲磨。

水痕不動秋容淨,花影斜垂春色施。

但怪眉梢兼眼角,臨之不媚愧如何?

阮鬱知是小小自作自書,越加愛其才貌雙全。二人酌酒對飲,互訴衷腸。賈姨進來後嗔怪阮鬱未經斧柯之媒即如此,阮鬱也“因勢利導”,請賈姨出面撮合。第二天阮鬱鄭重地備了厚禮,一為酬謝賈姨,二為納聘蘇小小。當賈姨向蘇小小講了阮鬱的願望後,蘇小小爽快答應。於是,便選擇一黃道吉日,請了許多親鄰,張燈結綵,正式結為連理。小小初嘗男女之愛,愈發情篤意深;阮鬱見小小才貌不凡,視為心肝,整日形影相隨。二人每天或在畫舫中交杯細飲,或在湖心柳岸駐足流覽,如此甜甜蜜蜜、恩恩愛愛三個月光景。卻不料阮鬱之父阮道因朝中有變,立促阮鬱速回,二人相約後,依依泣別。

蘇小小對愛情的熱切希望雖已實現,但社會的急遽動盪卻使美好的現實迅速變為虛幻,這不是她個人的意願所能左右得了的。在中國封建社會的綱常禮教下,女人自然是男子的附庸。這在南北朝社會的朝夕變化中顯得尤其突出。就是阮鬱之類的人物不遇急變,蘇小小們的愛情也很可能是不會永久的。豪門公子一見鍾情的其實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心靈結合(實際上在中國封建社會中這樣的結合是不多的),而是或戀其貌、或賞其才的一時興致而已,而況蘇小小的妓女處境先天地決定了即使她意欲擺脫這種處境,也必然是由終生的不幸替代迅疾的愉悅。蘇小小或許在希望驟然破滅之後有過痛楚的心理顫動,但整個社會的靡爛不只表現在上層階級的所作所為,也表現為上層社會的作為直接影響到下層社會甚至為人所不齒的妓女階層。因此,蘇小小在經歷了愛情失敗的打擊後,又幹起及時行樂的事情來,據說她在阮鬱走後的幾年內,在賈姨的介紹下,不斷接待名公鄉紳,致使門前車馬不斷,朝夕盈塞,而她不僅有了眾多的財物,也交遍了形形色色的公卿名士,身價日高,當然,蘇小小還有一段為人慷慨解囊的故事,說明這個風塵女子在及時行樂的同時也懷著對社會的某種關注。

那一天,蘇小小在石山之中賞景,煙霞巖畔,白雲低壓,秋日紅葉滿山。這時落寞書生鮑仁恰在一寺前獨自踱著閒步解愁,他見有一娉婷女子在那裡停車遊玩,就想上前問訊,但走了兩步又退立不前。小小猜測他是一位不得意的貧寒儒生,即下了車上前說:“賤妾是錢塘蘇小小,雖說品學微賤,但也能識得英雄面目。先生為什麼上前又後退呢?”鮑仁非常驚訝,便很尊敬的說道:“你真的是鼎鼎大名的蘇芳卿嗎?今天有幸相逢,想必芳卿每日接待的是富貴人物,大概看寒儒未必順眼,所以進而復退。沒想到芳卿卻下車上前問話,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蘇小小說:“賤妾的虛名,只不過是青樓上的脂粉之事。至於慧心見識只有自己知道,決沒有他人提及。不過我看先生的偉儀,定能求取功名。”鮑仁說:“寒儒既無奇才,又無勇毅,就連飢寒溫飽也難自主,功名二字又從哪裡談起呢?”小小說:“眼下正是南北分疆對峙之時,皇上早有求賢之心,因此功名有的是。但在帝都京城,要靠你去爭取。先生居此山湖,功名怎麼會自己找你而來?先生還須努力,以不負天生之才。”鮑仁聽後不禁大慟:“蒼天在上,你既然可以賜恩於眾生,為什麼單單不照顧照顧我鮑仁!”小小說:“先生不要怪賤妾直言,據我看來,並非蒼天不栽培先生,而是先生自己努力得還不夠!”鮑仁感嘆地說:“芳卿責怪我的是實際情況。無奈去帝都求取功名,動足千里,飲食行李都難自理,因而即使有夸父的本領,也難前往。”蘇小小說:“先生如沒有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願望和本領,我蘇小小作為一青樓女子,是難以效力的。如若先生果有雄心,至於旅途費用,不過百金小事,賤妾尚可助一臂之力。”鮑仁感激不盡。蘇小小便邀鮑生到家款待。

許多富家子弟早等在門口紛紛攘攘,被小小一概回絕,即人內叫人置辦酒席,將鮑生迎人鏡閣。鮑仁外視湖中景色,內觀壁上詩畫,暗暗叫絕。酒席上來後,兩人邊斟飲邊交談,很是投機。不一會兒,外面子弟又逼催小小,小小雖不在意,但鮑仁很有些不安,便辭謝說:“芳卿的盛情,寒儒銘刻心骨。至於說相互飲酒眷戀,可以說是通宵達旦也不為長,但恨寒儒眼下功名未成,眉低氣短,難能舒懷暢襟,似白費了芳卿一片深情,不如領了惠贈就此別過,待來日再會。芳卿以為如何?”小小說:“妾邀先生到寒舍屈尊,本應親置榻枕,卻怕先生陷入青樓之事,這也不是我當初慷慨相贈的本來心願。況且先生會成為國家的大材,志不在兒女私情,既然要走,妾怎敢再作挽留呢?”因送了鮑生旅途資費,叮囑路途上多加保重,鮑仁再次感謝小小解囊之情而別。

蘇小小盡管淪落青樓,身操賤業,但她並非麻木不仁之流,當她遇到有志於國的貧寒儒生,不僅不想把他誘人青樓兒女之情淵,而且鼓勵他應抱著治國平天下的雄心壯志求取功名。大概這樣,蘇小小才能寄託自己難以自為又不斷思考的某種希望。

蘇小小還有一段不卑不亢待公卿的傳說。相傳蘇小小二十歲時,有一天,一位叫孟浪的觀察使有事路過錢塘,借遊西湖之名,在湖內備了大船設下酒席,邀集賓客斟飲。他聽說了蘇小小的大名,想看個究竟,差人請蘇小小前來佐酒。他自居為年少多才的武官,想必妓家女子定會隨叫隨到。沒想到差人回來說蘇小小昨天被人請去賞梅,可能明天才到,孟浪雖有不樂,但也無奈。次日一早,差人坐在門前呆等,等到日暮西天,也未見個人影。直到夜深更靜時,才見七八個管家擁著小小的油壁香車沿湖而來,差人上前,只見蘇小小已酩酊大醉,差人只好回去稟報。孟浪心中暗恨,口裡卻說:“既是真醉,再饒她一回,如明天再有託辭,定不能饒她。”

第三天,差人去後回來告訴孟浪,說他再三催促,但侍從回說她在睡覺,沒人敢去喊她。並慫恿說:“那女娼只顧臥床酣睡,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應該想法治治她。”孟浪勃然大怒:“一個娼妓,竟如此無禮,我要羞辱她一次才能解恨。”他想,自己親自抓拿她,她看我是過路客官,或許不怕,必須讓本地府縣去,她才會明白其中利害。遂讓人告訴府縣。府縣一聽大吃一驚。只因孟浪品性暴戾,怕惹出什麼大禍,即派人悄悄告知蘇小小,叫她速去求一顯貴人物修書向孟觀察先行代為解釋,然後自己不作修飾打扮,蓬頭垢面前去請罪。

小小聞知,仍高臥不理。那位賈姨卻急得團團亂轉,只催蘇小小按府縣說的辦法急速行事,以免損了芳名,惹出災禍。蘇小小笑賈姨瑣碎,卻也慢慢起了床。她想,孟浪見我三天未到,因而這樣裝腔,我就不妨勉強此行,但也得稍事妝扮。於是穿了衣服慢慢騰騰打扮起來,賈姨卻以為此行是前去請罪的,只需裹個包頭,穿件舊青衫就足夠了。小小卻另有見解:“整潔的裝束打扮是表示恭敬的儀貌,以恭敬請罪,則有罪也自消。蓬頭垢面,倒顯得輕薄,以輕薄請罪,則無罪也生罪。”小小著意打扮一番,便到了孟浪船上。孟浪聽蘇小小來到,心頭一陣暗喜,卻假裝餘怒未消,便坐了高座,問她是自己來的還是府縣拿來的,報說是自到的,即讓蘇小小進來見他。還沒見人,只聞得一股撲鼻的清香悠悠飄來,待到了面前,看她嫋嫋娜娜,似仙女臨凡。孟浪雖很暴虐,但正當年盛,見此美女,怎能有不動心之理!一時恨不能吞人口內。蘇小小卻不慌不忙走到面前,未屈膝而深作一拜:“賤妾蘇小小,願相公萬福。”孟浪一聽心都酥軟了,硬話也就說不出口來,只勉強發問:“我叫你三天,你為何抗拒不來?可知罪嗎?”小小說:“若說當官的以法治下,賤妾與相公,如隔天淵,怎敢違抗呢?但名公巨卿遊春遣興的不少,賤妾又是煙花人物,諸事多聽人指教,少有自主,因此來遲去慢的事也就常見。賤妾雖有萬死之罪,但如此類情況也不只相公一人所遇,還望開恩。”孟浪說:“既然如此,確也情有可原;但你今天到此,是求生還是求死?”小小從容地回答說:“‘愛之則欲其生,惡之則欲其死。’生死全掌握在相公手中,賤妾哪能自定呢?”孟浪不禁大笑:“風流聰慧如此,果然名不虛傳!但這些都是口舌辯才,並非真正學問。你如還能作文賦詩,我不僅不加罪,而且還會待以上禮。”小小請題,孟浪隨意指一瓶內梅花。小小信口吟道:

梅花雖傲骨,怎敢敵春寒?

若要分紅白,還須青眼看。

孟浪知所吟盡含眼前之事,但又不卑不亢,只喜得眉開眼笑,便走下座親手挽了小小:“芳卿真是女中才子,本官誤識,多有失敬。”並邀小小入座,欣然暢飲。小小目如轉星,左右流盼,談笑詼諧,引得滿座皆樂。孟浪雖是情慾俱蕩,無奈船內多有不便,遂和蘇小小暗約夜靜時刻到鏡閣相會。孟浪與蘇小小盡歡三夜,心悅神爽,即贈了小小千金辭別。

蘇小小之所以留得一個芳名,恐怕絕不只是貌美才高的緣由,從她對鮑仁的慷慨解囊和對孟浪的不懼威懾的比較中,可以看到,蘇小小對有志於國的貧寒之士不但有著深切的同情,也不願以肉體使其墮入兒女情長的短暫歡樂之中;對那些依仗權勢欺凌弱者的封建權貴,沒有一味悅其心身,而是處處表現出自身的骨氣。她知道自己地位和處境的低微可憐,卻決不以低微可憐的態度去向權勢們獻媚乞憐。她超出普通妓女的一個重要方面,也許就體現在這裡——雖然她終究免不了被人玩弄、被人欺凌的命運。

三、一朝風月得恆古 桃花源裡死亦生

蘇小小之死是令人深思玩味的。據說自孟浪和蘇小小有了那樣一番遭遇,遠近都說她不僅有迷人美貌,賦詩之才,而且有不懼權勢的應變之智,所以聲名大噪。但蘇小小思量,自己做了數年妓女,榮華富貴已皆享受,風流滋味也都嚐遍,名公巨卿都亦交往。其所以如此,靠的無非是青春之色,還不如趁車馬未稀之時,尋個避世的桃花源了結此生為好。另一方面,交情難忘,卻也不長,所謂交如浮雲,情似海水,時有時無,忽生忽滅,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不知怎麼,蘇小小年紀輕輕卻一病不起,大約在二十一二歲時便辭離人世而去。蘇小小之死,帶有濃烈的宗教意味。南北朝時期,南方佛教盛行的主要情勢是義理之學的興起,而北方則主要是禪學,即對佛性的感悟。這當然是南北佛教不同之所在,然究其實,義理之中不能沒有感悟,禪學之中也不能免其義理。就禪學來說,禪宗講求佛性感悟的三種境界,第一種是“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即尋找禪的本體而尚未得;第二種是“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即似有所悟卻未悟;第三種叫“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即從瞬間得到了永恆,而剎那間也就成為終古,這是禪的最高境界。如果南方的義理之學中有對佛性的感悟這一事實,那麼人們似可發現,蘇小小在大興佛學的南北朝自然會對佛性是有感悟的(這一點從她癖好山水中就能看到),她的感悟是不是已達“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境界雖難斷定,但她的短壽而死和突然而死,卻也能說明她似乎從瞬間的死亡中看到了某種永恆。

另一點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是,南齊只有二十三年的歷史,而且在相互殘殺中經歷了七代帝王的統治,終於在混亂不堪中滅亡了。假設蘇小小是南齊的同齡人,南齊的動盪不安和蘇小小的妓女處境,南齊的滅亡和蘇小小的死亡,南齊的統治時間和蘇小小生命年齡,這三者之間的比較會給我們什麼啟示呢?大約這不應是一個文學家所能完成的思考吧。

四、芳名垂後世 雅俗結風流

據《武林舊事》、《鹹淳臨安志》說,蘇小小短命而亡,玉損香銷,後人惜其芳名,便於西泠橋畔為她修冢,以供來者憑弔。但故事傳說中說,蘇小小的墓則是由前面我們提到的那位曾受了蘇小小百金之贈後來功成名就當了刺史的鮑仁為感激報答蘇小小而修造的,並親書了“蘇小小墓”幾字。這些就留待歷史學家們做考證吧。

大唐詩人白居易,曾吟過“柳色春藏蘇小家”的詩句,可見他仍把蘇小小作為雖死猶存的名姝,後來的詞人們便將“蘇小小”作為妓女的代名詞。唐代苦吟詩人李賀作詩一向以浪漫奔放著稱,當他憑弔了蘇小小墓後作有一首《蘇小小歌》,筆調悽清,意含深沉:“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翦。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驪。油壁車,久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幽冷、寒峭之中瀰漫著綠光森然、悽風吹拂、冷雨颯颯的情思。唐人中寫《蘇小小歌》的還有溫庭筠和張祜二人。溫庭筠是這樣寫的:“買蓮莫破券,買酒莫解金。酒裡春容抱離恨,水中蓮子懷芳心。吳宮兒女腰似束,家住錢塘小江曲。一自擅郎逐便風,門前春水年年綠。”張祜的《蘇小小歌》有三首,都是五言詩,其中第二首寫道:“新人千里去,故人千里來。剪刀橫眼底,方覺淚難裁。”都以各自不同的心情為這個懷芳心、抱離恨的妓女苦訴深情。羅隱作過一首《蘇小小墓》詩:“魂兮榜李城,猶未有人耕。好月當年事,殘花觸處情。向誰會豔冶,隨分得聲名。應侍吳王宴,蘭橈暗送迎。”其實羅隱除了對其早逝很有些可惜之外,還抱著如果蘇小小若侍奉來日君王之歡,將會有畫舫之中迎來送去的更美女的生活的深切希望,但也只能是安慰九泉魂靈的希望而已。

《春渚紀聞》中載有北宋少年才子司馬才仲聽了蘇小小故事因思念甚深憂鬱而亡的事情。司馬才仲夜宿洛陽客家,隱約看見一美女揭簾而至,倚帷歌日:“妾本錢塘江上住,花開花落,不管流年渡。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並相約“後日相見於錢塘江上”。後來才仲得蘇軾推薦,被遣在杭州幕府做官,果然實現了前約。但是路隔幽明,似牛郎織女相望而不能真見,確是“夢斷彩雲無覓處,夜涼明月生春浦”,司馬才仲竟愁腸鬱結,不及一年即成疾而死。蘇小小的傳說竟如此富有魅力,活活把一個少年才子給想死了!

對蘇小小的崇拜者多是男性文人墨客,但也有女性姐妹。南宋名姝蘇盼奴之妹,才情風騷可與當年蘇小小相提並論,於是把她視為幻想的知己,並襲用蘇小小之名,以增聲名,此事競弄得後世文人們費盡心思考證兩個蘇小小的區別。有些官宦之婦,在命運不濟時,也多以蘇小小自況,以偷偷寄託一些怨情愁思。如明代江都士人馮玄玄之妾小青,自己本能詩善畫,為正室所妒,被軟禁於西湖孤山別墅,怨憤之下,吟詩引蘇小小作自己的意中知音,濤日:“杯酒自澆蘇小墳,不知妾是意中人。”悲憤怨怒,無可訴說,自己雖是清白,卻不惜將自己與青樓女子喻為同伍。

據說清乾隆皇帝下江南巡行時,也曾到蘇小小墓顧看。乾隆第一次南巡,就去尋跡訪冢。有此一舉,當他第二次再下江南到西泠時,原本就算可觀的蘇小小墓又被修成八角形狀,一改歷史舊觀。可見,蘇小小對後世上自君王官宦文人下至小民都是頗具誘惑的。

蘇小小,這個為後世所稱道的妓女,才貌俱佳深得當時的封建士大夫和富豪子弟的喜愛和推崇。也正由於這一點,才使她名聞江南,流芳後世。

蘇小小雖經歷了還算動人的愛情生活,但當這種愛情疾速失去之後,她又不能不在他人身上尋找聊以自慰的樂趣。因此,她儘管有著對純真愛情的大膽渴求,但最終還是脫不開玩世以至厭世的悲劇命運。她既是個妓女,就不會也不可能成為一名貞婦,這是她自身處境的必然,也是社會歷史環境的必然。蘇小小不能不受到佛學興盛的感染,也不能完全遊離於儒教精神統治之外,所以她又體現著佛儒相雜的社會特殊文化內蘊;她雖然會不卑不亢地去應付那些達官貴人的威嚇,卻又不能不接受權勢們的恩寵,這是一個封建社會劇烈動盪下的既是正常的又是畸形的妓女者形象,她悲劇的生活境況和悲劇的結局,說明封建社會文化束縛下的妓女,即使有熱烈的愛情嚮往和生活追求,卻終究難免被人被社會遺棄,這不僅僅是蘇小小個人的悲劇,也是封建社會下無數妓女們的共同悲劇。蘇小小的事實已成為無法變更的歷史,我們應從此作真誠的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