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你能拿我怎麼樣?(5)

人類的感情是不能共通的。

在我記錄了一些我家的生活瑣碎之後,有的朋友“勸”我,人老了是要哄的,俗話說“老小孩”嘛。

我知道,說出來都是一些雞毛蒜皮,都不是什麼攸關生死的大事。

可是,我們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每天經歷的也都是些柴米油鹽,雞毛蒜皮的小事。

可正是這些雞毛蒜皮,往往壓垮了一個人甚至一個家庭。

令人無奈的是,往往這些事,我們又無處訴說。

說出來就是我們的錯。

因為我們不懂得尊敬長輩,因為他們“老了”。

關於我的奶奶,我所敘述的只是冰山一角。

我並不是想要透過這些事來博取同情,只是單純地想述說,想發洩一下。

因為在實際生活中,無論我奶奶在我家鬧成什麼樣,把我爸媽氣成什麼樣,把我們家欺負成什麼樣,我都只能袖手旁觀,不能說話。

一張嘴就是我的錯。因為我是“嫁出去的姑娘,不能在孃家多管閒事,惹是生非”;因為“她年紀大了,糊塗了,不要跟她一般見識,她罵兩句就讓她罵兩句吧”;“你可不能跟你奶奶頂嘴,你要記住你的身份”……

我就覺得,特別憋屈。

我知道有人會說,不要管別人怎麼說,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

道理我懂,可人是社會性動物,我不可能脫離社會單獨存在。

一個人怎麼對抗得過一群人?

一個人怎麼對抗得過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化傳統?

還有的朋友說,“不要說老人變壞了,要多關注老人的心理健康,凡事多哄著…”

我沒有說老人變壞了,我是說,壞人變老了。

如果說我奶奶的一系列操作是因為她“年紀大了”的緣故,那麼,我來說幾件她年輕時的事情。

無意評判她跟我媽之間的婆媳關係,我只敘述從我的角度看到的事實

我比我弟大八歲。他出生的時候,我已經記事了。

那時我弟剛出生。

我奶奶說,她不伺候我媽坐月子,讓我爸伺候月子,她只給我和我爸做飯。

因為我跟我妹那時候,我奶奶也沒有伺候我媽坐月子,所以,我媽沒有要求更多。

我爸那時候還年輕,玩心重。不可能一天24小時在屋裡陪著我媽。

有天下午,我爸在院子門口坐著跟鄰居們聊天。我爺爺奶奶也在。

這時我媽出來了。

不等我媽開口說話,我爸一看到我媽就立刻起身隨她來屋裡了。

不用說,肯定是需要洗尿布之類的,因為那個年代幾乎沒有紙尿褲,全靠尿布,而我弟又能吃能拉。

沒想到我爸媽還沒走到屋裡呢,就聽見我奶奶在背後咬牙切齒地罵到:“真是個孬種!怕老婆怕成那樣!”

我媽為他們家生兒育女,作為婆婆不伺候月子,還嫌我爸“怕老婆”?難道非得是我媽千呼萬喚也喊不來我爸,並且我爸一進屋先甩我媽兩耳光,順便呵斥上一句“喊什麼喊?坐個月子有什麼了不起”,這樣才不叫怕老婆,這樣才是真英雄,鐵漢子嗎?

我弟上一年級的時候,有次寫作業時,我奶奶嫌他寫的字不好看,便不由分說把他剛寫好的一頁字給撕掉了。

一年級的孩子呀,雖然寫的不好,可他花了很多時間,就這樣被撕掉了肯定不高興。

於是我弟不寫了。我奶奶讓他必須寫。我弟不聽。

於是我奶奶一氣之下便把我弟的書,本,文具,連同書包,一齊扔到了院子裡。

剛發的新書,本子和文具也都是新的,我弟非常心疼,因為他很愛惜自己的東西。

我弟氣壞了,朝她喊起來:“你幹嘛扔我的東西?給我撿起來!”

我奶奶一聽更來氣了:“小孬種,你敢這麼跟我說話?”

說著一把把我弟按在牆上,掐著他脖子。

我弟弟又踢又罵又哭,臉都憋紅了。

我媽聽到動靜就過來了。

剛好看到我弟被按在牆上被掐著脖子的一幕。

我媽很生氣!

她甚至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婆婆跟自己兒子打架?

她迅速上前把我弟拉走了。

我奶奶在看到我媽時,大概也覺出自己失態了,於是說:“寫的不好給他撕了讓他重寫,這就開始犯渾了。”

我媽什麼也沒說,拉著我弟走了。

這時聽到我奶奶在背後大聲說:“慣吧,把你兒子慣得當爹叫!”

難道我媽進來先把我弟打一頓才不叫慣孩子嗎?

後來我奶奶還跟街坊鄰居說她教孩子寫作業,我媽不讓,一把就把兒子拉走了,嫌我奶奶教得不好。

我媽有苦說不出。

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個年代,只要是婆媳關係不好,那肯定就是兒媳婦不孝順。

如果說,涉及到婆媳關係我有可能是偏袒我媽,那我爺爺奶奶他們的夫妻關係呢?

我爺爺勤勞善良且心細,而且特別愛操心。家裡的柴米油鹽,桌子板凳甚至碗筷都是我爺爺操心置辦的,我奶奶啥都不管。

以至於我爺爺去世了以後,我奶奶連大門的鎖往哪個方向擰是開門都不知道。

我爺爺在世時,我們最常聽到的就是我奶奶支使我爺爺:“老頭子,往鍋裡下米”,“老頭子,攪動一下,別糊鍋了”,“老頭子,去買幾個饅頭”,“老頭子…”

我爺爺曾對她說:“老婆子,你跟了我一輩子,我不會虧待你的。如果你走到我前頭,我會好好伺候你,不讓你受罪;如果我走到你前頭,我會給你留一筆錢。”

都說好漢無好妻。

我奶奶很懶。早飯通常都是前一天晚上剩的,中飯幾乎天天麵條,我爺爺想吃別的時,就得自己動手。

更讓人不能理解的是,幾十年如一日,讓我爺爺穿固定的幾件衣服。

穿破了就打補丁,美其名曰:節儉。

我們家,包括叔叔伯伯家都給我爺爺奶奶買過很多衣服。可奶奶不穿,她也不讓爺爺穿。

反而經常穿別人給的舊衣服,破衣服。

這樣做的目的有三:

一,減少洗衣服的次數。因為換的勤了,就要洗的勤。

二,哭窮,賣慘,博取同情,賺得節儉的名聲。

三,衣櫃裡不亂。

關於第三點,我需要解釋一下。她常常標榜自己勤勞,整潔。她把衣服都疊好,用繩子捆起來,或者用塑膠袋裝起來放到衣櫃裡,這樣衣櫃看起來就不亂了。

當然,這些捆起來的衣服是不讓穿的。

然後,每次來我家,都要趁我們不注意把所有的抽屜和櫃子翻個遍,倒不是拿什麼東西,而是為了羞辱我們:“你看看你家衣櫃,裡面跟淘菜(洗菜)似的!”

有一年冬天特別冷,我媽看到我爺爺依舊穿著那件從別人那裡撿來的破棉襖,凍的瑟瑟發抖,整天不離屋子。於是她就給我爺爺做了一件棉襖和一件棉背心。

我媽興沖沖給我爺爺送過去,我爺爺試穿後特別合身,也格外暖和,他很高興。

結果只穿了一天,第二天我奶奶就給捆好,放起來了。並且還有一套說辭:“過年時候穿吧。”

實際上過年也從來沒讓穿過。

這中間還有個不便言說的原因,她覺得我媽是在給我爺爺獻殷勤,搶了她的風頭。因為我奶奶針線活拿不出手,而且她很懶,不愛做這些。

我爺爺去世的時候,從衣櫃裡翻出很多全新的衣服,燒了可惜,送人又送不出去。

我奶奶看著這些衣服小聲地嘟囔:“都是新的,老頭子沒來得及穿就走了…”

我爺爺從生病到去世,一共就四十多天的時間。

毫不誇張的說,從我爺爺生病到去世,我奶奶沒餵過他一口水,沒伺候過一頓飯,更別說處理爺爺的排洩物了。擦洗身子的時候,我奶奶都是躲得遠遠的。

我爺爺癱瘓住院時,我奶奶沒給他捏過一次腿,沒給他活動過一次手。

她一屁股坐在病房的陪護椅上,就開始跟同病房的病人家屬哭訴:“我那可憐的老頭子呀,我沒想到他得病就是這麼重的病,平時身體可好了,就是那天早上起來,他說他頭疼……”

奶奶說得聲情並茂,聲淚俱下,全然不顧病床上的爺爺和照顧了爺爺一宿需要休息的兒子。

後來爺爺的病情已經沒有好轉的可能,醫生已經無能為力,只能回家“休養”。

到家以後,奶奶基本就沒進過爺爺的屋子。

說實話,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我自己都無法相信。

那段時間來看爺爺的親戚朋友絡繹不絕。

我奶奶就化身為在客廳待人接物的“祥林嫂”,逢人便說:“我那可憐的老頭子呀,我沒想到他得病就是這麼重的病,平時身體可好了,就是那天早上起來,他說他頭疼……”

親戚朋友當然是一通安慰,奶奶便倍感滿足。因為她一次又一次成為了話題的中心,因為她一次又一次得到了別人的同情和安慰。

我爸他們兄弟三人,一個人一天一夜,衣不解帶地伺候爺爺。

我奶奶照吃照喝照睡。

關鍵是她連飯都不做!

我爸他們除了照顧我爺爺的一切吃喝拉撒,還要做他們自己和我奶奶的飯!

這點他們兄弟三人都很無奈。因為我奶奶說她太傷心了,做不了飯。

有一次輪到我爸照顧我爺爺時,他想去菜市場給我爺爺買只甲魚補補身體。

他對我奶奶說:“媽,飯做好了,在廚房裡,你快點去吃。吃完了照看我爸一會兒,我去菜市場買只甲魚給我爸補補。”

我奶奶嘴上答應著去了廚房,結果整整一個半小時都沒出來。

我爸很生氣,去廚房問她怎麼回事?她說:“我吃完飯不得收拾收拾嗎?”

等我爸買完甲魚回來,我奶奶一看到他就滿腹牢騷:“買只甲魚就一直不回來了,難道你現去海里抓的嗎?不知道你爸臥病在床?我這麼大年紀了,能照顧得了他嗎?”

我爸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好,嘆了口氣就進屋繼續照顧爺爺了。

最終,我爺爺也沒能吃上那隻甲魚。

時隔多年,每次我奶奶在家裡鬧騰的時候,總會念叨:“老頭子呀,你走的太急了,哪怕你在床上多躺幾年,讓我們多伺候你幾年也好呀!”

每次聽到她這麼說,我就像是吃了蒼蠅一樣難受。

替我爺爺感到不值。

有一天晚上,我爺爺的病情突然加重。

全家人都到了。

明眼人都知道,爺爺的“大限”到了。

這個時候,無論從醫學角度還是從人道主義角度來說,我們所能做的最為妥帖的事,就是讓我爺爺在家人的陪伴下,安詳地離世。

按照習俗,這個時候要為老人穿好壽衣。

一來,這時候身體還沒有僵硬,比較好穿。

二來,有個迷信的說法是,如果在死*者嚥氣後再穿衣服,那麼,死*者到了“那邊”就是光*著身子的。

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狀況,只是誰也不能開這個口。

唯一有發言權的就是我奶奶。

但她這會兒只顧擦眼抹淚,還一邊問他的兒子們:“怎麼辦?下午還好好的,怎麼一會兒功夫就這樣了?怎麼辦?”

怎麼辦?

“叫救護車,搶救吧!”

兒子們除了讓搶救,還能怎麼辦?

救護車來了以後,醫護人員只是走了個流程,說:“病人搶救回來的機率不大,況且救護車上沒有心電除顫裝置。若非要搶救,只能去醫院。”

“那就去醫院!”

奶奶說。

我媽跟著一起上了救護車。

救護車走後,奶奶居然把尿桶提到屋裡準備睡覺了!!

結果沒過多久,他們就從醫院回來了。

奶奶說:“呀,這麼快就回來了。病好了?”

當然不是病好了,是人沒了。

後來聽我媽說,爺爺在救護車上就去世了。路不好走,車上顛簸得厲害,爺爺去世前表情很痛苦。

寫到這裡,我已淚眼朦朧。

爺爺生前待我們很好。

我剛畢業在單位實習那會兒,我爸媽還在外地打工。

怕我遲到,爺爺每天叫我起床,雖然我定了鬧鐘。

等我起來,他就把洗臉水給我打好了,並且煮好了早飯。還把車子幫我推到門外。

我挺感動的。畢竟爺爺也那麼大年紀了。

等我吃完飯要刷碗時,爺爺又把碗奪過去了:“我來刷就行,你腿不方便。快走吧,別遲到了,路上慢點。”

我媽跟我說,她年輕時有一次煤氣中毒,早上起來時頭暈噁心。

由於沒向單位請假,她強撐著去上班。

我爺爺擔心我媽路上出問題,便一路悄悄跟在我媽後面,一直到看著她進了單位大門。

並且為了避嫌,他始終跟我媽保持一段距離。

我媽說她都知道。她永遠感激我爺爺。

不看僧面看佛面。

無論我奶奶再怎麼過分,無論我們再怎麼生氣,看在去世的爺爺的份上,我們仍然不跟她計較。

畢竟她“老了”。

畢竟,你被一隻瘋狗咬了,還能反過去咬它一口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