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人物》專訪數學家丘成桐:我從未見過“天才”

《環球人物》專訪數學家丘成桐:我從未見過“天才”

人物簡介:

丘成桐,原籍廣東省蕉嶺縣,1949年出生於廣東汕頭,同年隨父母移居香港,美籍華人,國際知名數學家,菲爾茲獎首位華人得主,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現任清華大學丘成桐數學科學中心主任。

初春的清華園,綠意盎然。穿過二校門,民國時期的建築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路上行人很少,每一座古樸的老建築都散發著一種跨越百年的靜謐感。

丘成桐數學科學中心就位於這片建築中的靜齋。

門口的照片牆上,整齊排列著近百位授課教師、博士後的簡介,不同國籍、不同膚色的學術精英匯聚一堂,而最上方的中心主任一欄,便是丘成桐的照片。

在這位國際知名數學家的辦公室裡,他向《環球人物》記者聊起自己的童年,再次將時間帶回過去。70年流金歲月,半生往復於東西方之間,從跨越文化的隔膜到自己也成為連線東西方的橋樑之一,

丘成桐的人生正如他在新出自傳中所寫的那樣:“這種感覺,使我置身於一般地圖上找不到的位置,介於無論在歷史上、地理上、理念上甚至口味上都是南轅北轍的兩套文化和兩個國家之間。”

《環球人物》專訪數學家丘成桐:我從未見過“天才”

丘成桐自傳《我的幾何人生》

丘成桐曾在行旅之中無數次自問:我真正的家園何在?他在美國麻省劍橋市有套住了30多年的房子,在北京也有一套公寓,但心靈的安託之所則是第三個家——“它就在數學的國度內,我在那裡棲遲最久,至今差不多半個世紀了。”

對丘成桐來說,數學具有一種超越的力量、一種昇華的意義,是他在世界各地暢通無阻的護照,也是他探索世界強而有力的工具

。中文與英文難免出現溝通障礙,數學卻常常能打破語言和文化的隔膜,讓人類產生共鳴。

“廉頗老矣丹心在,

願請長纓助戰鏖”

丘成桐是客家人。這個族群的祖先為躲避戰亂,從中國北方的黃河流域多次遷徙,逐漸流散到世界各地。丘成桐的祖輩世世代代居住於廣東蕉嶺,1949年,剛出生幾個月的他隨家人遷居香港。

因為父親要養一大家子人,丘成桐的童年生活是困頓的,迫於生計,他們搬過幾次家。“貧窮給我們最深的印象是沒有東西吃,隱約的飢腸轆轆的感覺。”但生活並不因此而痛苦,四周的農田是丘成桐和兄弟姐妹的天然食堂和遊樂場,每天仍充滿樂趣。

真正的痛苦是丘成桐14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整個家庭立刻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之中。丘成桐的父親是一位教書育人的學者,非常重視子女教育。在父親的啟蒙下,丘成桐小時候背誦了大量古文、古詩詞,對人生產生了重要影響,儘管他在襁褓中便離開內地、20歲赴美留學,也始終沒有忘記根之所在。

“我小時候住的地方叫沙田,是九廣鐵路(即廣九鐵路,連線廣州和香港九龍)經過的地方。我每天沿著鐵路上學、下學,常常看到運貨的火車來來去去。那些貨物都是從廣州運到香港的,什麼都有,我還記得內地鬧饑荒的時候,火車上的牛啊、豬啊,都比之前瘦很多。”丘成桐對《環球人物》記者回憶道。

香港的教育分成英文學校和中文學校兩類,中學時代的丘成桐上的是中文學校,要背下60篇古文經典,用毛筆默寫下來,100分滿分,錯一個字扣5分。丘成桐對記者回憶,普通古文是成篇的,背起來比較容易,最難背的是《論語》,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漏掉一段就零分了。

30多年後,丘成桐在內地訪問時,每次遇到需要題字的場合,都可以熟練地拿起毛筆寫下詩句,就是少年時代打下的基礎。

1969年,丘成桐以優異成績從香港中文大學崇基書院提前畢業,赴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就讀,師從數學泰斗陳省身。他僅用兩年便獲得博士學位,從此開啟了耀眼的學術生涯:27歲破解頂級數學難題卡拉比猜想,震動世界;30歲成為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終身教授;33歲獲“數學界的諾貝爾獎”——菲爾茲獎,是首位華人得主;45歲獲數學界傑出成就獎——克拉福德獎;61歲獲數學界終身成就獎——沃爾夫獎。

《環球人物》專訪數學家丘成桐:我從未見過“天才”

2005年11月,臺灣大學向丘成桐(中)頒授名譽博士學位

多年來,除了學術上的成就外,丘成桐也以直言不諱著稱。與前輩、同儕、弟子之間,對一些事情的觀點不同,他在世人面前並不隱晦。談到國內學術界的一些問題,乃至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某些痼疾,他的批評也直截了當。但在丘成桐日常寫作的詩詞裡、文章中,從字裡行間流露出的家國情懷同樣令人動容。

“遙望長城意自豪,風雲激越浪滔滔。雁鴻東返安湖泊,騏驥西來適櫪槽。家國興榮一任重,算籌玄妙自功高。廉頗老矣丹心在,願請長纓助戰鏖。”這是2020年6月,北京雁棲湖應用數學研究院成立時,丘成桐現場所賦的律詩《願請長纓》。

儘管嬰兒時期便離開內地,丘成桐卻一直關注著中國的發展變化,要求自己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兩個兒子必須學習中文。在海外工作生活多年,祖國一直在他的生命中佔據著重要的地位。

1979年,丘成桐第一次回到內地訪問。他曾描述當時的心情:“當飛機在北京著陸時,我心潮澎湃,就在飛機旁,俯身觸控祖國的泥土。”

那次訪問讓他百感交集,一方面終於踏足故土,另一方面也透過自己的所見所聞,客觀地認識到“中國要在生活質量和教育水平上追上西方,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他帶著複雜的心情回到美國,開始思考自己的責任:“我還是希望能竭力相助,哪怕是一絲一毫都好。只要大家共同努力,眾志成城,也許有一天能有所成就,扭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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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6月,國際弦理論大會在北京召開,丘成桐(左一)出席會議

多年來,丘成桐為中國的數學教育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在清華大學、浙江大學、東南大學等高校建立數學研究中心,培養青年英才;為增進華人數學家的交流與合作,他發起組織國際華人數學家大會,在國際數學界發出華人之聲;設立“丘成桐中學數學獎”“丘成桐中學物理獎”,舉辦“丘成桐大學生數學競賽”,發掘和培養數學新星。

“我強烈地相信,我們為中國站起來,中國自己也會站起來;我們更尊敬祖國,其他國家也會尊敬中國。”

“70%靠勤奮,

30%靠天賦”

《環球人物》:您說過不喜歡“天才”這個詞。在數學領域,您認為天賦和勤奮的關係是怎樣的?

丘成桐:

可以這麼講:70%靠勤奮,30%靠天賦。解決數學難題需要艱辛的努力,沒有快捷方式可走。我在這個領域幾十年,從沒見過靠著靈感、一夜之間破解難題的人。能考上清華的學生當然是有基本天賦的,但能不能出成果,能在這條路上走多遠,還要看學生的用功程度。

《環球人物》:這幾年很多中國父母熱衷於將孩子送進課外培訓班,您怎麼看這種做法?

丘成桐:

如果培訓老師是第一流的學者,那麼對孩子大有好處;如果是機械式的培養,只是教孩子做習題、應對考試,開始幾次可能還不錯,太過分的話就會有很大損害,會把孩子對這個領域的興趣毀掉的。

《環球人物》:父母們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考上最好的大學。

丘成桐:

名校確實培養出很多一流人才,但要成為一流人才不一定非名校不可。老實講,我從來不認為天才是存在的。很多所謂的天才,最後都不成材,沒有真正的貢獻。因為做研究要持之以恆,要花很多時間,一項研究往往要十年八年,甚至20年才能完成。

我們今天的研究都是站在前人的基礎上的。幾千年來,全世界有多少傑出人物,你想在一天之內超越他們累積下來的成果,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實上,你比不上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要想有所突破、有所貢獻,只能依靠堅持,常年地思考、常年地研究,這並不是考上名校就能達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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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月,丘成桐出席“全球華僑華人年度評選頒獎典禮”,獲得“2019全球華僑華人十大年度人物”

《環球人物》:中國有過幾次出國潮,最近幾年又出現回國潮。對於出國留學這件事,您對現在的年輕人有什麼建議?

丘成桐:

今天中午我還跟我們研究中心的老師講,比較一下師資,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我們都不比美國的名校差,即使是哈佛、普林斯頓這種超級名校,我們也有信心在短期內和它們並駕齊驅。

學生要出國,當然有一定的好處,出去看看走走,增長見識,感受一下多元化的世界,尤其是國外一流學校,還是值得去的。但如果不出去,也不代表有什麼損失,因為現在國內也能提供同樣的研究氛圍,無論是學風還是論文水平,至少在清華做研究不會比在國外差。所以我對學生的建議是,可以出去,但不必長年累月地待在國外,以交流的形式出國幾個月、半年,體驗一下就可以了。

“中國家長給了孩子很大的壓力”

《環球人物》:傳統上,中美教育理念有很大不同。美國一般鼓勵孩子多說話,自我表達、自我肯定;中國更傾向於少說多做,謙虛低調。您是怎麼看這兩種教育理念的?

丘成桐:

如果沒有做到5分,卻講成10分,這是不好的,真有學問的人不會這樣,無論中國還是美國。但如果我做到了10分,我就客觀地講出來,也沒什麼不對。

中國人的謙虛,有時候是假謙虛。嘴上說自己這不行、那不行,心裡卻絕對不是這麼想的。坦白講,我很不喜歡這種人。明明心裡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嘴上偏偏要說自己不行。假如別人真的說這些東西不是他做的,他就要氣死了。

《環球人物》:您曾經說過,很多中國學生非常出色,卻很難保持學術初心,一旦有了成果就開始追求其他的東西,不再全身心投入研究了。為什麼會這樣?

丘成桐:

一方面是家長的影響。中國家長給了孩子很大的壓力,希望孩子選擇賺錢多的專業,物質生活更好一些,興趣則不是最重要的。

即使清華大學也有這種例子。一個學生數學念得很好,家長卻堅持要他改學經濟管理,因為將來可能比數學專業賺錢多。最後學生拗不過,只好轉到經管去了。

相對來說,西方的教育更鼓勵孩子追求自己喜歡的事情,相比於物質,更看重精神上的滿足。你喜歡學音樂,可以;喜歡學體育,也可以。但中國父母是自己覺得什麼東西對孩子最好,就要求孩子去學,中國文化又講究孝順,所以孩子的壓力也很大。

另一方面,社會環境也讓學生難以保持初心。即使父母不干涉,很多年輕人在取得一些成績後,也會受到名利的誘惑,開始考慮更多的利益。即使他們到了國外,也很難擺脫這種思想,能一直投入研究的不多,能走到學術頂尖位置的就更少了。

《環球人物》:國內經常討論學術創新的問題,您認為這和社會的經濟發展水平有關係嗎?

丘成桐:

有一定關係,但不完全相關。社會物質水平提高後會有一些好轉,但這也和一個民族的文化性格有關。

坦率地說,與西方文化相比,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更講究中庸,缺乏冒險精神和進攻性,所以封建社會晚期的中國是非常保守的,祖先留下的傳統一點都不能變。這在西方看來是很可笑的事情。如果你父親那一套明明不行了,你還要按他教的勉強維持、不思變革,認為改變就是對不起祖宗,那整個社會就不可能有創新和進步。

過去100多年,中國已經慢慢改變了很多,吸收了西方文明的一些優點。與此同時,我們還要守住傳統文化中優秀的東西,不能拋棄自己的根本。這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今天的我們還處在變化之中。

《環球人物》專訪數學家丘成桐:我從未見過“天才”

記者 | 尹潔

排版 | 趙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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