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好夢如舊

《阿難阿難》 ——綠亦歌

楔子

佛言:“汝愛阿難何?”

女言:“我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聲音,愛阿難行步。”

_____《摩鄧女經》

(一)

司徒難去世後第三年的忌日,正好是我碩士答辯日,我站在講臺上,流利地用英文解說著自己的論文,看著臺下,忽然想起三年前我學士畢業時,他和我一樣戴著黑色的學士帽,坐在臺下,衝我驕傲的豎起大拇指。

拿到碩士畢業證書後,我排除萬難,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去往印度。

我抵達印度時,這個國家大部分地區剛剛被連續下了幾天的暴雨侵襲過。下了飛機,我提著黑色的行李箱,馬不停蹄的轉乘大巴,因為大雨的緣故,路上泥濘不斷,司機開的小心翼翼,生怕遇上泥石流或者坍塌路段。

輾轉多次,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來到臨近印度洋的小鎮。這裡竟然陽光燦爛,路邊我叫不出名字的大樹正枝繁葉茂。

我被這裡一派生機的模樣所震撼。三年前,我曾在新聞裡無數次看到這裡發生舉世震驚的印度洋海嘯後殘敗的場景,只剩下斷壁殘垣,海嘯引發的地震等級不斷更新,最終以9。3級定論。

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當大自然憤怒起來時,人間就是地獄。

我還記得司徒難剛剛到印度的時候,吃不慣這裡的食物,除了咖哩就只剩下酸奶,他給我寫明信片說,許諾,我突然覺得,你做的飯菜竟然也是人間佳餚。

我那時還氣惱,他人遠在千里之外竟然還不忘嘲笑我廚藝太差。我放下信,從書架上找來菜譜,信誓旦旦的想,等司徒難回來,一定要他大吃一驚。

然後我在廚房裡搗騰了一下午,最後對著一股魚腥味的水煮魚忍不住抓狂 起來。

算了,我沮喪的想,做飯這種小事,反正兩個人之間有一個人擅長就好了。

我同司徒難,從小就很有緣分,上同一所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雖然沒有繼續一起讀書,但也是在同一座城市。我和司徒當了十二年的同桌,我覺得“青梅竹馬”這樣的詞用在我們身上,都有點不夠。

可惜的是,我們以前關係並不好。他生的漂亮,我總是嘲笑他是一隻花孔雀,他則不客氣地回敬我是男人婆。兩人總是針鋒相對,樑子越結越深,鬧得全班雞飛狗跳,老師強行把我們座位分開,我卻非要把桌子搬回去。

連我爸都忍不住說我,“陳許諾,你怎麼沒事就去招惹司徒家的小子?就跟……”

“就跟什麼?”

我爸沒回答我,很久以後,我忽然想到這件事,就跟———對漂亮女孩糾纏不休的小混混一樣。

這已經是司徒難去世後的事情了。

我把司徒難寫來嘲笑我廚藝的信摺好,準備週末的時候上寺廟為他拜佛。他那個人,我最清楚了,拈輕怕重的大少爺,除了貌美如花什麼都不會,我還是去求求佛祖,讓他別被雞肉咖哩吃壞了肚子。

可是沒等到週末,我就接到了司徒難遇難的噩耗。

突如其來的印度洋海嘯,以蘇門答臘為震中,死神張開了眼,幾十萬人遇難。我自然不肯相信,那是我和司徒難第一次分別,他去印度當地考察木材,他說過,等他回來,就娶我。

司徒家的人,個個都是一言九鼎,司徒難雖然整日吊兒郎當,可是他從來沒有對我食言過。

所以他一定會回來,即使灰頭土臉,身負重傷,殘疾癱瘓我都不在乎。

漸漸的,連新聞也不再報道這件事,人們的視線又被新的事物所吸引,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我去參加司徒難的葬禮,黑白的相框裡,他對著鏡頭淡淡的笑。

那一刻,我痛哭到撕心裂肺,五臟六腑像是被人活生生挖了出來。

那一刻,我終於絕望的承認,司徒難死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揪著我的頭髮,皺著眉頭說:“也就只有我,肩負重任,拯救世界,勉為其難收了你。”

(二)

我在夜裡入住這家客棧,負責登記的小妹打著哈欠,指了指走廊最末尾的房,又沉沉的睡去。客棧不大,但是佈置得十分整潔,房間很乾淨。

躺在床上,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已經離開中國,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度,這裡有著自己的語言,文化和信仰。

二十三歲的司徒難,長眠於此。

這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十四五歲的時候,他戴著黑色的棒球帽,在我家樓下等我,我一覺睡過了頭,頭髮都沒來得及梳就急匆匆跑下樓。

他向我揮了揮拳頭,做出一副聲色俱厲的樣子:“下次再遲到,我揍你哦!”

我笑嘻嘻地取走他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衝他吐了吐舌頭:“得了吧,你又打不過我”。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我的客房裡,負責登記的小妹鬆了口氣,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印度話,我根本聽不懂,迷茫的看著她。

她嘆了口氣,跑出了房間。

我從床上坐起來,忽然想到有一年我發高燒,司徒難帶著我去醫院打點滴。我們就坐在醫務室外面的長椅上,戴著耳機聽歌。那時候是冬天,醫院開著空調,算不上暖,我縮了縮脖子,他坐在我身旁,伸出來,捂住我的手,又把脖子上的圍巾解下來,一圈一圈系在我脖子上。

上面還殘留著司徒難的溫度,暖到心底。

一旁的護士姐姐看了笑著問我:“小姑娘真幸福,男朋友對你這麼好。”

我不好意思的點點頭,揉了揉鼻子。

我的思緒被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打斷,有人說著英文從走廊盡頭走來。他的腳步聲很輕,很整齊,卻莫名其妙讓我覺得十分熟悉。

我坐在暗處,他自明處來。

我聽到有人說:“你醒了嗎?”

我在那一剎那怔住。

不是因為他說的是中文,而是,他的聲音有一些沙啞,卻像極了司徒難。

我猛的從床上跳下來,看到有人站在門口。我們四目相對時的那一刻,我的身體忽然一陣顫慄。我向前兩步,看清了他的臉,東方人的面孔,五官端正,眉頭有一道不深的疤。

他和司徒難的面相相去甚遠,但是身材卻極其相似,只是司徒比他更瘦一點。或者因為我正在思念司徒難,他突然闖入,我才有那麼一瞬間,看到他的眼睛,誤以為是司徒難。

我呆呆的問:“你是中國人?”

他點點頭:“你在路上中暑了,我是這家客棧的老闆。”

我根本沒有理會他在說什麼,我急迫的問道:“你有中文名字嗎?”

“有,”他說,聲音清朗,“我是歐陽景。”

我失望至極地垂下眼,說:“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搖搖頭,“這裡陽光太強烈,經常有人中暑。你可以讓阿曼達帶你去買一頂帽子。”

話音剛落,一個女人從他身後探頭,關切地問我:“你沒事了吧?”

她的手搭在歐陽景的肩膀上,足以證明兩人的親密。她應該是印度人,面板比小麥色還要深一點,五官卻非常漂亮。

我點點頭:“你好,是你帶我回來的嗎?”

“阿曼達,”歐陽景笑著給我介紹,“我的未婚妻。”

“你叫阿曼達?”我問。

“是的。”她微笑。

“好巧,”我笑了笑,“我的英文名也叫阿曼達,不過都是高中上英語課時候的事了,上大學就沒再用過。”

“是嗎?還真是有緣。”

再聊了幾句,我才知道今天阿曼達本來是準備去醫院檢查,她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為了帶我回客棧,她耽擱了行程。

“真是太抱歉了。”

她笑著搖搖頭:“沒有關係,正好明天的話,可以讓歐陽陪我一起去。”

正在幫我翻譯的歐陽景聽到這裡,忽然眼睛一亮,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嗯,明天我陪你去”

他這樣一笑,我卻又怔住了。

他長得濃眉大眼,可是笑起來,卻和司徒難像極了。我一時之間忘了說“恭喜”

他沒有發現我的不對勁,還笑對我說:“我們這個月底將會舉行婚禮,如果陳小姐那時候還在印度的話,可以來參加。”

歐陽景和阿曼達離開後,我躺在床上,覺得思緒有些混亂。

其實我曾經幻想過許多次,要是我和司徒難有個孩子就好了,如果是這樣,或許我就不會那樣痛苦。

以前我和司徒難說到未來的時候,也提過司徒難堅持要女兒,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沒聽人說嗎?兒子像媽,要是生的是兒子,像你一樣笨,連老婆都娶不到。”

我氣得牙癢癢,拿枕頭砸他,他笑嘻嘻的說:“不準打臉。”

司徒難出事後,我有一段時間不吃不喝,胃口全無,每天靠著注射葡萄糖維持生命。我想他想的快發瘋,走路的時候,喝水的時候,聽歌的時候……無論我在做什麼,我的腦海裡都能想到他。

我的父母都很擔心我,在我漸漸恢復之後,他們一直希望我能夠走出這段陰影。

我念高中的時候,那時候我還沒和司徒難在一起,收到過男生的情書,是高年級的學長。對方不但給我情書,還總是陰魂不散,來教室門口等我。有一次司徒少爺難得提早來學校,正好撞見學長在教室裡對我吹口哨,司徒難猛的一腳踹在教室門上,把我嚇了一跳。

他面無表情地把書包往地上一扔,對學長說:“滾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司徒難和人動真格地打架。我這才知道,以前我欺負司徒難,嘲笑他花孔雀,其實都是他在讓我。

我問他:“我惹你,你幹嘛不還手?你不是不把我當女生嗎?”

“哼,”他瞟了我一眼,然後說,“懶得理你。”

我又問他:“你懶得理我,你打他幹什麼?”

司徒難惡狠狠瞪了我一眼,偏偏不說出我想要的答案,“因為他長得醜,礙著我的眼了。”

我彎著眼睛笑,“司徒難,你喜歡我就明說。”

他惱羞成怒,從臉紅到脖子:“誰,誰喜歡你了!”

後來我們在一起了,他小人得志,翹著二郎腿,眼睛都要望到天上去了,他跟大爺一樣的開口:“許諾,你可想好了,你跟了小爺我,這輩子可就只能跟我一個人好。”

(三)

第二天,我在客棧吃早餐的時候又碰到歐陽景,他告訴了我他的印度名字,很長一串,我根本記不住,我見到他都是同他講中文,我很喜歡他的名字,複姓歐陽,這是除了司徒外第一次遇到複姓。

阿曼達在睡懶覺,他在這裡等她起床後帶她去醫院檢查。

過了一會,阿曼達也起床了,看到我後囑咐我今天不要在到處亂跑,特別是陽光強烈的午後。然後她又給我說了許多當地的著名景點,讓我可以等到傍晚再去。

“你說的好專業,”我笑著說,“不愧是本地人。”

後來我才知道阿曼達在當地是一名嚮導。她告訴我,這幾年來印度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了,特別是揹包客,所以她便改行,和歐陽景一起開了一家客棧。

我忽然想到,當初司徒難來到這裡,也是找了一名嚮導,他還在電話裡對我抱怨說對方的印度英語太坑人,溝通起來十分困難。

我垂下眼問她:“三年前的印度海嘯,你還記得嗎?”

阿曼達臉上果然露出難過痛苦的表情。我才知道,她在那場災難中失去了父母。

“對不起,”我一下子愧疚起來,“我只是……抱歉,我的……一位故人,曾經在這裡遇難,這裡中國人很少,所以……”

“沒有關係,”她搖搖頭,“都會過去的。”

阿曼達和歐陽景離開後,我神色恍惚地回到房間,忍不住又拿出司徒難當年寫給我的明信片,他遇難以後,我將他們鎖在鐵皮盒裡,幾次欲燒燬,又幾度放棄。

我開啟鐵皮盒,一張張翻開來看,忽然愣住,有一張明信片的背後,他絮絮叨叨寫了一大堆話,然後補充了一句,我在當地的嚮導叫做阿曼達,同你的英文名一樣,想來也是我們之間的緣分,走在千萬裡外都會想起你。

我捂住嘴巴,奪門而出,攔下一輛計程車,也不管對方高昂的要價,直奔醫院。到了醫院,我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要上哪裡找阿曼達,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婦產科的位置。這天的病人不算多,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婦產科,看到了坐在走廊上的阿曼達。

她還沒來的及對於我的出現表示吃驚,我就打斷了她:“三年前,海嘯來臨的時候,你是否接過來自中國的遊客?他叫司徒難。”

她迷茫地看著我,搖搖頭。

我自嘲的笑笑,阿曼達,這個名字實在是太普通,說不定現在這棟樓裡就有好多。

我失魂落魄的走下樓梯,正好遇見交完費的歐陽景。

他穿著綠色的花襯衫,正好擋在我前面。我的心一下子窒息,又開始不可思議的怦怦直跳,我大概是瘋了,我問他:“你認識司徒難嗎?司徒難。”

他也一臉迷茫的看著我。

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那你,來到這裡多久了?”

他笑笑:“已經七八年有餘了。”

七八年前,我有些恍惚,那時候我和司徒還同坐在一間教室裡寫試卷,他從來不屑於寫古詩詞填空,我從來做不對最後一道數學題。我用手當扇子,埋怨的說:“好熱啊,風扇又壞掉了。”

他看了我一眼,將他桌子上的冰凍飲料遞給我,卻不忘惡聲惡氣:“胖子才怕熱。”

“我哪裡胖了。”

他沒回答,笑嘻嘻的看著我的小肚腩。夏天的衣服穿的少,一坐下,肚子你會微微凸起。

我瞪他:“女生都會這樣。”

他聳聳肩,一副我才不相信你的樣子,氣的我牙癢癢,用鋼筆一個勁的戳他。

我回過神,對面前的歐陽景說:“抱歉,我認錯人了。”

“沒有關係,”他說,“總會找到的。”

我欲言又止。

第二天,我不死心,又去找阿曼達。她正和歐陽景一起佈置著客棧的庭院。

她的瞳孔很漂亮,是栗色,又大又圓,像是晶瑩的玻璃珠子。她會講一點中文,甚至會背一首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我十分佩服,但是又十分不解,:“為什麼是這一首?”

她回過頭去看歐陽景,男人也對她投以微笑,他們兩人的感情讓人看了就覺得寧靜幸福。

她說:“因為他喜歡。”

我望向歐陽景,他笑笑,卻沒有解釋為什麼喜歡這一首。

我神色複雜的看著眼前高大的男子,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笑容還停在臉上,讓我再一次想到了司徒難。

司徒難一直偏科很厲害,語文極少能上三位數,唯一能背下來的詩,卻正好是這首《錦瑟》。原因同阿曼達一樣,因為我喜歡。

十幾歲的小姑娘,其實未曾真正嚐到感情的苦,背了許多許多的情詩,以為就會更懂得愛。

夏日蚊蟲很多,光站著聊了一會,我身上就被叮了包,歐陽景笑著問我:“怎麼全都咬陳小姐去了,你莫非是A型血。”

我認命的點點頭,隨口問:“那你呢?”

“我是O型血,阿曼達是AB型。”

我看著他明明和司徒難完全不一樣的臉,久久挪不開眼睛。我突然想到,司徒難,也是O型。

我的餘光無意中看到阿曼達,我發現她笑的很勉強。

我心中無數疑惑,第二天向登記小妹打聽到阿曼達以前就職的旅行社。我告訴他們我是為了尋找三年前在海嘯中失散的愛人,他們告訴我很抱歉,旅行社的許多資料都在那場災難中遺失了。

我從包中摸出我和司徒難的合照,相片因為被我反反覆覆看過無數次,被淚水打溼過無數次,所以又舊又脆弱了。

那是我們20歲那年在西湖的斷橋殘雪邊拍的照片。 我靠在司徒難的肩膀上,笑的兩眼彎彎。如今五年過去了,我的青春已經結束,他卻依然那樣年輕,英俊。

我問旅行社的人:“請問你們見過照片裡的這個人嗎?”

他們對我搖頭,可是我心中卻有一種預感,他們一定見過司徒難。

(四)

因為心懷著別的目的,我經常去找阿曼達聊天,也不可避免的常常遇見歐陽景。

他們用英文交流,說的很快,我在一旁也只聽得懂一半。

有一次他們做了晚飯邀請我一起吃,歐陽景將阿曼達不喜歡的菜夾到自己碗裡,還仔細為她削了一個蘋果。

我脫口而出:“真是羨慕你們。”

以前我生病了,司徒難也照顧過我。不過他照顧人的技術太差了,蘋果削到最後坑坑窪窪不說,小到兩口就吃光了。為了和我唱反調,他專挑我討厭的蔬菜給我吃,不吃就搶我遙控器,我被氣的要死,腦子一熱,湊上去,吻住他的唇。

他都要炸掉了,呆呆的看著我。我吃幹抹淨,眯著眼睛對他說:“放心吧,我會對你負責的。”

後來我發現,這一招十分有效,遇上不想吃的東西,想看的漫畫書,只要我親一下阿難,他就會面紅耳赤的答應我任何要求。

我和司徒難在一起的時候,有許多女生找茬,指著我問司徒難看上我哪一點。我一點不生氣,我覺得我和司徒難之間是外人插不進去的,於是我洋洋得意的將手環抱在胸前,等著司徒難滔滔不絕的讚美我。

結果司徒難十分認真的想了許久,最後誠懇的看了我一眼:“抱歉,實在沒找到什麼優點。”

我差點沒抄人字拖砸他。

但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喜歡阿難哪一點,他英俊聰明,家世堂堂,好像我喜歡上他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阿難死後,我也認真的想了許久,卻也不知道,我究竟喜歡阿難哪一點。

後來,有人對我說過一句話,說不出來的喜歡,就是愛。

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心臟一抽一抽的疼,我放下筷子跑了出去。歐陽景看出我的不對勁,走出來找我,我站在走廊的窗邊,迷茫地往下望去。歐陽景立刻緊張起來,大聲叫我:“陳小姐!”

我回頭看著他,一陣風過,將他的襯衫衣角吹的飛揚。他站在滿目金光中,日光使他面容變得模糊,那一刻,他又和我記憶中的阿難重合起來。

我忍不住開口:“阿難。”

他疑惑,看著我:“陳小姐?”

我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眼淚一下子湧出,我泣不成聲:“阿難,阿難。”

他嘆了口氣,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陳小姐,節哀順變。”

節哀順變,在阿難離開我的這一千多個日夜裡,我不知道聽到了多少句“節哀順變”,可是在這一刻,我忽然爆發,我一邊哭泣一邊大聲吼道:“你們懂什麼!他是司徒難!他是我的阿難!他不在了!我的阿難!他不要我了!他再也回不來了!阿難!阿難……”

我一邊哭,一邊跌坐在地上。

阿難,你回來,好嗎?

阿難,你對我笑一笑,好嗎?

(五)

第二天,我在客棧公共休息處發現了一個皮夾,開啟看才發現是歐陽景落下的駕駛證。

我正看著那張駕駛證,突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看到我,歐陽景鬆了一口氣:“原來落在這裡了。”

我笑著將皮夾遞給他:“你和證件照上看起來不太一樣。”

“是嗎?”他笑起來,臉頰的梨渦露出來,“那時候剛剛做完手術,面部還沒有恢復。”

我怔住:“什麼手術?”

“整容,”他指了指自己的臉,“其實我也曾在那場海嘯中遇難,只是我幸運地活了下來,我那時候面部被毀,做過手術。”

我覺得五雷轟頂,很多片段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可是我什麼都抓不住,我覺得自己好像漏掉了很重要的一點。

“除了毀容以外……”我艱難地開口,“還有別的傷勢嗎……你的頭部?”

他有些詫異:“你怎麼知道?是的,我那時候頭部受創,失去了記憶。”

我退後一步,整個人蹲在了地上。

“那你為什麼……知道你叫歐陽景?”

“阿曼達這樣告訴我的,她告訴我,我們在旅途中相愛,我為了她留在了印度。”他柔和的說。

我雙眼通紅,呆呆的看著他想要說什麼,可是我發現我整個人已經不受自己控制,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發聲了。

我只能捂住嘴巴,淚如雨下。我伸出手,使勁拽住眼前這個叫歐陽景的男人衣角。我的耳邊一片嗡嗡聲,下一秒,我暈倒過去。

離開客棧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客棧的庭院裡看到阿曼達。她正坐在吊繩上看照片,看到我來,笑著衝我招招手:“陳小姐,你來看。”

那裡面全都是她和歐陽景的合照,他們似乎一起去過很多地方,在鏡頭前微笑。

我看著照片裡的男人,我看著他的笑容,這是我曾發了瘋般渴望的東西。

我怔怔的抬起頭,對阿曼達說:“我也曾有過一個未婚夫,我們相識近二十年,一起長大,一起經歷了許多許多事。他來此地工作,出發時他同我說,等他回來,我們就結婚。”

阿曼達神色複雜的看著我。

我卻不理她,自顧自的說:“我們連婚後的日子都說好了,他做飯,我洗碗。我們要養一隻大狗,叫諾諾。臥室要刷成我喜歡的淡藍色,床單要是星空的圖案……”

我喋喋不休。

她忽然開始尖叫。

我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外貌,還有很多方式來確認一個人的身份。我不想同你爭論世界上是否真的有歐陽景這個人,我只想請你給我一個解釋。”

她震驚的看著我,渾身顫抖,用英文結巴的說:“我愛他,我對他一見鍾情……那場海嘯太恐怖了,它無情的奪去了我的一切,我……我只是想找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活下去的理由,我看著她那張美麗的臉。

“那你可曾想過,在遙遠的地方,”我字字誅心,心中彷彿有血滲出來,“有人因為失去了他,而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

我情緒激動,大步上前使勁抓住她的肩膀,歇斯底里道:“你憑什麼!”

下一秒,突然有人一把打中我的手,歐陽景高大的身軀插入我們之中,他將阿曼達護在身後,盛怒的看著我:“陳小姐!你在幹什麼?”

我退後兩步。

我看著這個人,他曾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他曾彎下腰將我背在背上,踩上被水漫過的道路,我趴在他的背上,覺得幸福不過如此。

他還活著,他沒有死去。只是,這樣一個人,這樣愛我的一個人,此時卻用憤怒而陌生的眼神看著我,將他的未婚妻護在身後。

究竟怎樣才算愛一個人?只要他平安無事,生活幸福就夠了嗎?

我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我不斷的搖頭,一步步往後退,然後奪門而出。

(六)

歐陽景和阿曼達結婚那日,我沒有被邀請,卻不死心的要去看一眼。他們在公園裡舉行婚禮,新娘穿著帶金邊的白色婚紗,用鮮花編織的花冠,美得宛若謫仙。

要叫司徒難看了,一定會不屑的說:“沒有關係,全天下也找不到比你男朋友更好看的人了,你就負責吃喝玩樂就是。”

牧師誦讀《聖經》,在新郎和新娘的肩頭纏繞24圈白布,象徵他們的結合。

我站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看著他,將戒指戴上新娘手指。

他笑的溫柔而靦腆,凝視著懷中的愛人,深深吻了下去。

我痛苦的不能自持,彎下腰,直到嘔吐出酸水。

站在陽光下,即將成為人夫,為人父的那個英俊的男人,他是我的阿難啊!

那是我相識近二十年,愛了近二十年的阿難啊!

我卻什麼也都做不了,眼睜睜看著這被眾人祝福的一幕,彷彿我五臟六腑都被挖了出來,狠狠地捏碎了。

好友問我:“你為什麼不告訴他真相?”

我只能輕聲回答:“因為他不記得了,他不再愛我了。”

對他來說,那只是一個不相干的人的過去了,一個叫司徒難的陌生人。

他曾用水彩筆在我的手臂上寫,“司徒難愛陳許諾。”

我嘲笑他:“肉麻死了!”

他瞪我:“陳許諾,你嘴裡吐不出一句好話?”

那一年天朗氣清,我枕在他腿上,沉沉睡去。

司徒難愛陳許諾。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原來這首詩,要用在這裡才對。

我幾日前就已經從他們客棧裡搬出去,準備離開印度。出發的那天,我最後一次去他們客棧裡吃早飯,竟然又碰到了歐陽景。他笑著將手中的酸奶遞給我:“這是我妻子做的,你在路上品嚐吧。”

我微笑地接過來。

“上次的事,我很抱歉。”

我笑著看他,他的五官已不復從前。只是那眉宇間的神色,依然像極了司徒難。

我怔怔的看著他,“阿難。”

他不明所以,只是說:“陳小姐,一路平安,祝你幸福。”

“為什麼不會國看看?”我問他。

他笑,眼睛彎彎,嘴角有淺淺的梨渦,那是我的阿難。

他說:“前塵往事,好夢如舊,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

不,我在心中難過的大喊,要是讓司徒難知道你這樣欺負我,他一定會狠狠揍你。

只是,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漫漫餘生,沒有了司徒難的陳許諾,也不再是陳許諾。

我提上行李箱:“可以陪我走走嗎?”

客棧的庭院,植物花繁葉茂,大樹參天,我怔怔的看著它們,忽然原諒了一切。

若沒有阿曼達,他便真的喪身在驚天巨浪,異國他鄉了。

我同身邊的歐陽景說:“你運氣真好。”

他立即反應過來我在說什麼,靦腆的笑笑:“是啊,能遇見阿曼達,是我的運氣。”

他同我聊阿曼達,聊他們的未來。以後生了孩子,等孩子長大,要送他去國外讀書,他們可以周遊世界,窮一點沒有關係,和愛的人在一起就是一種幸福。

他的左手無名指戴著結婚戒指,金屬的光澤在陽光下閃耀著。

回去時,我依舊從曼谷轉機。我來到這裡陰雨綿綿,離開時。卻也沒有見到陽光萬里。

飛機在印度洋上空遭遇洋流,機身嚴重顛簸,旅客在機艙忍不住尖叫。

我透過窗戶,看見雲層上空一片金光。在那片刺得讓人流眼淚的金光中,我看到了我的阿難。

他還是二十來歲的年輕模樣,第一次面試,穿好熨燙得筆直的西裝,無賴地衝我招手:“許諾,快起床,幫我係領帶。”

我不滿的回答:“自己系啊!”

他說:“不管,以後以後都要你係!”

他站在雲間,回頭對我微笑。

我多麼想知道,三年前的海浪中,他閉上眼睛,所看到的最後一幕,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

我知道,那裡一定有我。

我同司徒難,自六歲相識,到他二十三歲下落不明,中間的十七年光陰,我們彼此相愛,已經是我所擁有的全部了。

我不能說,因為他已經不是司徒難。他不再是我的司徒難。

七十二妖魔,三十六佛陀,我跪倒在恆河的彼岸,不斷呼喚他的名字:“阿難,阿難——”

他說,陳許諾,你笨死了,牽好我的手,別走丟了。

他說,等我回來,我們就結婚。

飛機在空中下墜,供電裝置故障,艙內電光閃爍,我聽到女人和小孩恐懼的哭聲。我露出一個難過的笑容。

司徒難,我終於還是等到了你。

只是,你卻沒有能等到我。

我捂住眼睛,仰起頭,不讓淚水落下來。

要是讓他知道,我這樣難過,他一定也會很難過很難過的。

我不要他難過。

此生唯一遺憾,是那時年少,總以為還有大把大把的未來可以揮霍,竟然忘了親口告訴他我愛他。

以及,我願意。

阿難,阿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