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鹿專訪全球權威布歇專家
Françoise Joulie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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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紀初的歐洲,巴洛克風格(Baroque)已不再能足以人們寄託內心情感和對優雅、精緻的強烈追求。於是
一種更輕盈優美、更具裝飾性的藝術風格洛可可(Rococo)應運而生
。
而談及洛可可,就不得不提18世紀
法國偉大的藝術家弗朗索瓦·布歇
(François Boucher)。
弗朗索瓦·布歇 (1703-1770)
法國畫家、版畫家和設計師,洛可可風格的代表人物,
曾任法國美術院院長與皇家首席畫師/Gustaf Lundberg 1741
小鹿近日頗為不易的尋得一幅
布歇於1750年代創作的油畫原作《弗洛拉與侍女》
,並藉此機會再度邀請我們的老朋友,亦是
全球權威布歇專家、在盧浮宮從事布歇研究長達34年的Françoise Joulie女士
與我們一同品鑑名作魅力、暢敘布歇的精湛畫藝。
Joulie女士更是表示
將把這件作品收錄於她正在撰寫籌備出版的布歇專著中
,小鹿亦深感榮幸!
18世紀後半葉法國洛可可藝術大師
弗朗索瓦·布歇創作布面油畫作品
《花神弗洛拉與女伴》
Q1
鹿:Joulie女士您好,感謝再次接受獨角鹿的採訪。能否談談您在盧浮宮從事布歇研究的經歷和最新著作?
Joulie女士
(下簡稱“J”)
:您好,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們。
我是1984年畢業後進入盧浮宮的
,在為期3個月的實習後便留在影象藝術部(Département des arts graphiques),
一直待了34年
。
我在盧浮宮學院同時研修了美術史和歷史兩門學科,這樣的背景也讓我能夠從容地迎接法國藝術家的檔案和文獻研究。
Françoise Joulie是「18世紀繪畫」專家
1984年起任職於盧浮宮
法國考古學會會員,凡爾賽學院成員
曾獲文學藝術騎士勳章
Joulie女士是全世界最權威的弗朗索瓦·布歇專家
布歇的第一批研究及推廣人
同時也是布歇百年誕辰四大紀念展覽組織者與協調者
目前我在按計劃推進我的新作:一本布歇專著。它很長而且非常複雜,已經進行到一半。當然,
對於一本完整的布歇全集而言,這幅《弗洛拉與侍女》不可或缺
,所以我會將之收錄其中。
弗朗索瓦·布歇是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
——Joulie女士
因為他的畫作數量驚人,研究工作巨大,
館藏中已知的大約有 10,000 幅,還有非常多未知的。
事實上,
《弗洛拉與侍女》一畫在公眾視線中消失已久,
如今“重見天日”。
Q2
鹿:這幅《弗洛拉與侍女》最引人入勝之處是什麼?
J
:
我認為最吸引人的是原創性
,一種非常規的顏色和形態的結合。
兩個在風景中細嗅花香的神靈
——當然這是畫家假想出來的。
Joulie女士補充道:然而,絕妙之處恰恰在於他創造了一個虛擬的世界。
在布歇的藝術創作中,神
話題材是非常重要的
,因為他是一位歷史畫家。
如果將畫家分成等級,歷史畫家的創作水準是最高的,因為必須動用想象來生動地表現宗教或神話主題。 與觀察周圍的風景就能作畫的風景畫家和描繪真實物體的靜物畫家相比,歷史畫家對藝術水平的要求顯然更高。
——Joulie女士
他創造了一個虛擬的世界,一個可以與我們今天的生活完美融合的世界。不僅是因為他華麗繁複的造型,或者色彩豐富,更是因為他的想象力,
我甚至覺得當代世界人們的想象力都不及布歇。
《朱庇特與卡利斯托》變體畫,有著充滿布歇特徵的背景與樹林環境。
他經常
將優雅的人物設定在鄉野田園中,讓人物脫離時代限制
,甚至不再穿著確切屬於那個時代的服裝,使他們處於一種理想的環境中。
我們也由此看到了一種典型的“布歇風格”。
它確實與宏偉藝術、教堂、羅馬宗教改革時期的藝術完全不同。
在這裡,你身處一個不同的世界,有兩個非常優雅的人物,就好比從詩篇裡走出來的一般,毫不晦澀,
我想今人可以很好地理解它。
Q3
鹿:這樣一幅沒有簽名的畫作,具備哪些典型的「布歇標誌」呢?
J
:
在1750年代之前,
簽名無足輕重也難以保證正品。因為
人們買畫會直接去工坊或直接向藝術家訂購,所以不存在根據簽名來辨別是否為原作的問題
。就是說,如果藝術家想簽名他就籤,否則就不籤。
判斷作品是否來自某位藝術家的方式之一,有點類似於你讀信時識別字跡。也就是說,
每個藝術家都有自己的創作方式,不會也不可能跟另一個人一樣。
因而可以由此切入。
在這幅畫中
有不止一種布歇特殊的造型手法
:比如這裡手部的表現,
畫的手腕會偏長
;此外,弗洛拉的右手
兩根手指合攏成有點像小鉗子的形狀
。
另一邊的弗洛拉侍女的左手亦然。
這個特徵不難在其他布歇的畫作中發現。
在布歇的《情書》一畫中,紅衣少女的“手勢”如出一轍
此外,畫家的
某些顏色、顏料的使用
——像金色和藍色的運用,以及
背景上極具法蘭西島特色的藍綠色
,還有像臉部輪廓、細長的眼睛等諸如此類的風格元素,
都是布歇特有的標準。
Q4
鹿:法國藝術史稱布歇為“運用色彩的巨匠”。從這一幅作品中,他駕馭色彩的造詣如何見得?
J
:
布歇是偉大的色彩大師。
巧妙的色彩效果幾乎在布歇的所有畫作中都能找到。像這幅畫中,亮麗的暖色調金色和冷色調藍色結合在一起,
遍佈的紅色標記,全都互相呼應。
這是特地設定來吸引你的視線的,從頭髮上的紅絲帶,到嘴唇,到花朵,再到胸部往下……整個畫面被這些紅色所點綴,將視線由上往下引導。
我們還能看到使用了非常明亮的白色
,用以突出乾淨透亮的肌膚。18世紀女性的肌膚一定是如此,完全不可能曬黑,因為那樣會被認為是很粗俗的。
膚色勝雪
近景部分我們可以看到非常布歇特色的植物
。他經常使用這種大葉植物,帶有點綠色和棕色調。藍白結合和黃綠結合,
而且他還令這一切都融合在夕照中
。
此時的太陽處於地平線,可能是在日落時分,
太陽的餘暉灑在後面的樹上,這樣一來又有了金色
。所有這些都是真正屬於藝術家的色彩效果。
Q5
鹿:畫家還使用了黑色顏料,這是否極不尋常?
J
:
沒錯。
18世紀的法國藝術家遇到了一個真正的問題:由於製備過程中不嚴謹,黑色顏料在畫布上會滲開和融進其他顏色。
所以一般藝術家會避開使用它。
而布歇則會毫不猶豫地使用黑色,他是18世紀法國藝術家中唯一一個這樣使用的,並且揮灑自如,遊刃有餘。
——Joulie女士
再比如,他運用融化在清漆中的紅色顏料的方式
。在無色清漆中,他會在一些地方加上一小點紅色,或者畫上非常淺的線以放大光影的效果。
這也是藝術家獨有的特點,
也是因為其他人並未窺知他如何使用的秘密。
還有一個是觀察畫作起稿(打底描線),
觀察一些小花的細節,會發現從定位好之後幾乎就沒有再修改過,這一過程完成得非常快。
在畫的底層,你會發覺到畫家一開始就快速地做了一些細小的定位標記,通常是黑色或深褐色的。
細節處栩栩如生、隨處可見快速的筆觸
,這是因為畫家駕輕就熟、落筆毫不猶豫。這也指向了這是一幅真跡。
試想一下,仿製品會非常細緻,因為模仿者往往會害怕學的不像而
過分小心翼翼,從而無法像原畫這般自如生動。
衣裙布料的褶皺摺疊充滿律動,隨處可見的快速筆觸:襯衫袖子、膝蓋上的黃色和藍色衣褶、筆觸的密度也佐證著作品的原創性。
那麼,所有這些技術和實踐細節,也都足以表明它無疑是經典的布歇手筆。畫家
前衛十足,這就是為什麼他如此重要。
Q6
鹿:您提到作為畫家的布歇堪稱前衛,除了以上提到的,他開創過哪些題材呢?
J
:首先,1730年代,他以歷史畫家的頭銜進入皇家繪畫雕塑學院。
1734 、35 年,他開始創作田園雅宴題材作品
。將華託(Jean Antoine Watteau)的田園雅宴轉化為田園牧歌風格。當時,路易十五對此十分高興,
他渴望把它們擺掛在楓丹白露城堡的家裡
。
楓丹白露宮中,牆面的鑲板上儲存著布歇的作品。布歇於 1765 年被任命為國王的首席畫家。
布歇從羅馬回到法國後,
除了凡爾賽宮和國王委託的大量歷史題材作品外
,他也接受個人委託定製。
在那期間他描繪了此類非常優雅、穿著精美服飾的人物,反響極佳。
很快就大受追捧,
各種室內場景型別的委託紛至沓來
。
布歇的作品在 20 歲時就獲得了學院最大的榮譽——羅馬大獎。/布歇年輕時《在工作室自畫像》1720/藏於盧浮宮。
Joulie女士提到,在Thyssen公爵宅邸,熠熠生輝的古董傢俱之間掛著一幅布歇名作La Toilette
La Toilette中充滿中國元素:花鳥圖案的屏風,小桌子上放著一個青花瓷茶具,壁爐上架著一個鍍金青銅的青瓷香爐,屏風佔了幾乎一半的畫面/1742
到了 1740 年代,
他先於其他人創新性地提出了「中國風」主題
,並在1742 年大獲成功;
隨後他又提出了“布歇之子”系列(“Children of Boucher” ),
即讓小孩兒裝扮成大人模樣的主題,同樣讓塞弗爾(Sèvres)獲益頗豐,連國王都訂購了一個25件瓷器的套件。
盧浮宮藏布歇1777年繪製的塞弗爾餐盤
獨角鹿曾私洽售出一對“布歇之子”系列油畫
你看,
布歇還是先於所有人產生新想法。
事實上,
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他又對新古典主義的新趨勢萌生了濃厚感興趣
。儘管年事已高,他卻非常支援新趨勢,也會提攜年輕的新古典主義藝術家。
Q7
鹿:洛可可繪畫大師中,前有華託以深刻為人稱道,後有弗拉戈納爾以歡樂氣息著稱,那麼布歇的不可替代之處在哪裡?
J
:你這是要我將這30年來所寫的一切和盤托出啊。從年代上看,
布歇處於華託和弗拉戈納爾之間,是後者的老師。
三位藝術家彼此十分迥異,但卻一脈相承,
並且表現同一個主題,這在法國藝術中是十分罕見的,我將他們表現的主題稱之為“青春美學”
(l’esthétique de la forme jeune),即一種理想的世界:年輕的男孩女孩,美貌絕倫、身姿綽約,處在一種富足、快樂、光芒四射的狀態,
的確是法國藝術中十分罕見的美學。
讓·安東尼·華託《發舟西苔島》 1717年/法國巴黎盧浮宮
布歇對華託畫作的研究比其他人都多。他手裡有華託所有最漂亮的畫,除此之外,他向很多人學習。
布歇也收有一些品質不凡的魯本斯畫作
,1735-40年間,他應該看了很多魯本斯的作品,體現在他的作品中。
到了晚年他更喜歡倫勃朗,
觀察和臨摹了很多倫勃朗的鋼筆畫,於是有了另一種風格。
布歇早年創作過眾多雄偉的神話傑作《維納斯的凱旋》/布歇
那麼他自己培養的藝術家有哪些呢?
他有很多學生,最著名的兩位是他的兩個女婿。當然還有弗拉戈納爾、大衛和一些外國學生,比如曼利奇,也就是約翰·克里斯蒂安·曼利奇,給我們留下了他們在布歇工作室時的一些非常有趣的記錄。
布歇
非常照顧他的學生們,
總會想辦法送他們去羅馬深造。
弗拉戈納爾肖像
弗拉戈納爾的代表作《鞦韆》1767
據說有些布歇的
收藏家也曾師從於他
:
有貝格雷特夫人,有蓬巴杜夫人。
蓬巴杜夫人應該是跟著他學版畫,布歇會當面教她如何刻印。
布歇為《蓬巴杜夫人》創作過的多幅肖像之一/1775
《貝格雷特夫人》/布歇當然也受過這位夫人的委託
說回布歇和其他人的不同之處。弗拉戈納爾繼承發揚了布歇已經定下來的東西。但二者終究不同。因為
弗拉戈納爾屬於 18 世紀末,他的表達更為直接。
在這個時期,人們比以往更加暢所欲言、解放天性。
布歇是更多的是一種迂迴的美學。
——Joulie女士
他永遠不會真正說出他在做什麼,他在畫什麼,或者他想讓你理解什麼,
他更像是一個跟你對話的藝術家,全取決於你。
Q8
鹿:經過長達近40年的“共處”,您是否發現了
布歇之作藏在時光裡的秘密?
J
:真正把我和這位藝術家聯絡在一起一件事是當我開始研究他的藝術收藏。
透過研究他的收藏品、從誰那裡買的、交易過程等等,真的有助於深入瞭解他的性格、對某些藝術家的品味
,也讓我對他產生了更深的感情。
布歇自己也是一位偉大的東方藝術品收藏家。他身後的拍賣目錄透露了其藏品的構成:七百零一件物品中,瓷器佔據了最重要的位置,但還有漆器、中國畫和微縮模型珍品等等。
與某個人相處得越久、越理解,就越會對其產生感情與牽絆。
儘管歷史上曾有過誤解,但布歇確實值得以不同的方式來捍衛
,他是一個水平高超且正派的畫家、一位偉大的藝術家。
1765年,布歇獲得了法國藝術界的兩項最高榮譽——被任命為國王的首席畫家和皇家學院院長。/《繪畫寓言》1765/華盛頓國家美術館藏
1770年布歇去世時,有好事者把Choisy城堡château de Choisy中他的畫作都取了下來,
心想著可以取悅路易十五。
可但當國王回來看到畫被移走,卻瞬間龍顏大怒:“
看看你們做了什麼?!快把我親愛的布歇還給我!”
路易十五
路易十五著名的情人蓬巴杜夫人租住過的香姆城堡(Chateau de Champs)客廳中牆壁上裝飾著藍色的中國風景圖
事實上,在他去世後,布歇的聲望從未減弱。1780年,1790年,1795年,布歇的畫持續以高價售出。
——Joulie女士
他的作品屬於拉丁語義上的和諧、愉悅、快樂的美學
,而不屬於說教式的繪畫。這與狄德羅主張讓繪畫具有教育意義、展現出美德和英雄主義是很不一樣的理念。在我看來,
他從未懷疑過自己或他的藝術。
Q9
鹿:世界上最好的布歇作品在哪裡?近些年在市場表現如何?
J
:
今天大部分的布歇畫作都收在博物館裡,拍場裡也鮮少見到原作。
說到布歇館藏最厲害的所在,倫敦華萊士典藏館
Wallace Collection首屈一指
,那裡有絕對出色的傑作和許多其他非常漂亮的畫作。
Wallace中收藏了諸多重要的布歇作品,除了油畫還有其為之繪製圖案的瓷器、掛毯等。
當然還有盧浮宮,那裡囊括了各個時期的布歇畫作。德國也有精彩的作品,德國人相當擅長收集布歇的畫作。
貝桑松博物館也有一些非常精美的布歇中國風組畫收藏,還有掛毯、草圖都異常精美。
Frick Collection的布歇廳,牆上滿掛“布歇之子”系列,壁爐上擺放著6歲的路易十五的雕像
2008歐洲巨型掛毯站展the Divine Art上展出了多幅布歇作品
2019年在荷蘭馬斯特裡赫特(TEFAF)的古董展上,拍過布歇一幅非常漂亮的早期作品和兩幅成熟期畫作。
2019TEFAF(歐洲藝術與古董博覽會)馬斯特裡赫特展會上一個廳內,牆上滿布洛可可風格的裝飾,正中可見畫作
但總的來說,
布歇的原畫真正在市場上流通的寥若星辰,所以能看到一件出現就顯得尤為重要。
因此,重新發現這幅美麗的畫作
也是對研究弗朗索瓦-布歇作品文獻的一個重要補充
。
作為18世紀最著名的畫家和裝飾藝術家,
布歇在其漫長的創作生涯中自始至終堅持的藝術風格,不僅為洛可可藝術留下了珍貴的濃墨重彩
,甚至
畫家本人
也成為了“洛可可”的代名詞。
在全世界最著名的博物館內,我們均能見到布歇的畫作。
這幅難得一見的《
弗洛拉與侍女
》完成於布歇畫藝已臻成熟的巔峰時代,亦是整個洛可可藝術發展的盛期
。在與Joulie女士一番長談後,我們領略了其中所蘊含的這位巨匠的超前畫藝與創新膽識。布歇藝術中的美,則真切地印證了那句話:“藝術是超越時代的,又是不可脫離時代的。”
採訪、編輯|秋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