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那麼大,我們還會遇見∶人生總有分別,可以惆悵,無需糾結

讀到一首詩∶

溪水無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

嶺頭便是分頭處,惜別潺湲一夜聲。

(溫庭筠《過分水嶺》)

無情的溪水似乎有了感情,我入深山三日,它日日與我相伴。登上山嶺,我便要與溪水分別了,那夜晚潺潺的水聲是它在向我依依惜別。

詩是好詩,有意境,又有人生的哲理。

有人解讀說,這首詩用了擬人的手法,賦予無情的溪水以人的情感。我看不盡然。那是因為詩人溫庭筠有一雙多情而深邃的眼睛。

人生就像一段漫長的旅途,我們每天都在做著告別——與親人、與朋友、與世間萬物、與舊日的時光、與昨日的自己。有些告別是有聲的,有些是無聲的;有些是轟轟烈烈的,有些是不知不覺的;有些是情意綿綿的,有些是恩斷義絕的;有些會闊別重逢,有些卻後會無期;有些僅天各一方,有些卻生死相離……

告別的方式和原因有很多,但惆悵無疑總是告別的基調。

我想起十八歲那年離家求學,獨自一人千里南下,來到陌生的城市。望著送行的親人遠去的面龐,感覺自己正在被世界拋棄著。那時候並未想到,這樣的分別會成為常態。後來輾轉多地,一年僅回家兩次,與親人作別,與家鄉作別,與漸漸熟悉起來的城市作別,成了不得不習慣的家常便飯。

我也常常想起這些年在我的生命中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朋友們。我們曾盟誓∶做一輩子的好朋友。而現實卻是,我們漸行漸遠。有的是因為爭吵而絕交,有的是因為誤會而隔閡,有的僅僅因為時空而日漸疏離。多年之後,當我們偶然遇見,或釋然或默契地相視一笑,用溫柔的方式和年少時純真的幻想告別。

有些告別,亦是永別。看到過這樣一張照片∶兩位八十多歲、分居兩地的親兄弟,在火車站分別時淚流滿面——也許這將是他們見的最後一面了。這些年,經歷了身邊親人、朋友的離世,“永別”之於我,觸動更深。有時候我們明知道這次告別之後不會再有下一次見面,卻因著某些緣故不得不離去;有時候這個人上週還親切地喚著你的名字,這周卻傳來死亡的訊息;有時候我們轉身時甚至還來不及揮一揮手,再一回頭竟只能看到冷冰冰的墓碑。

我甚至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過往的點點滴滴。想起縣城破舊的圖書館,想起小院中的葡萄架和香椿樹,想起狹窄坑窪的小衚衕,想起電影院樓下的小書店,想起人聲鼎沸的集市,想起大學校園裡的梅花鹿,想起北京後海的吉他聲,想起記憶中家鄉灑滿陽光的街道……

時間和命運,常常陷我於虛妄之中。

詩人溫庭筠或許想把沉甸甸的閱歷寄於輕盈的情感中,更同時向我們傳達著∶凡事皆有窮盡,分別乃自然之理。

莊子的妻子去世時,莊子鼓盆而歌。朋友質疑他∶你不哭也就罷了,怎麼這麼開心呢?他說∶我豈能不悲傷呢?只是莊子看透了生命和自然之理。生命源於自然,又復歸於自然,生命的出現與消失,就像春夏秋冬那樣執行不止。生命從去處來,向來處去,並未終結,只是靜靜地化作了天地山川的一部分。

我們都不會終結,只是在命運上沒了交集。縱使相忘於江湖,至少曾相逢於灘塗。

不斷地相遇和分別,也如四季執行一般毫無止歇、不捨晝夜。透過這些分別和相遇,我們不停地失去與這個世界的聯絡,也不停地建立與這個世界新的聯絡。每一份遺留下來的回憶串聯在一起,是我們活在這個世界的底氣。我們能夠相遇,便是最妙不可言的緣分。

滾滾紅塵,我們終要面對不期而至的分別。把每一面都當做最後一面,相見的時候要用心,分別的時候要用力,將美好的記憶藏於心底。我們可以惆悵,卻無需糾結——嶺上分頭,潺湲惜別,或許有一天會在海上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