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王家聲:世上再無劉逸生

文/王家聲

劉逸生(1917-2001),廣東中山人氏,知名學者、新聞出版工作者、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以《唐詩小札》《宋詞小札》《龔自珍己亥雜詩注》等作品名世。當下五十歲以上的文化人尤其廣東文化人,幾乎沒有不知道他名字的。人們說,他的《唐詩小札》哺育和影響了幾代人,這話一點也不為過。

特稿|王家聲:世上再無劉逸生

這些年,關於劉老的介紹和回憶已有不少。他是我老丈人,在他的晚年,我們有過一些接觸,對他有一定的瞭解。但我畢竟不是其兒女,全面的回憶和評價顯然不適合我去做,而這也並非本文的初衷。這裡,我想從一個側面,講一點“如煙往事”,檢視一下當今學術界和新聞出版界人士,應當從劉老身上學到些什麼。

奇人·奇事·奇書

劉老出身貧苦,幼年喪父,由寡母帶大,歷經悲苦。他做過鞋匠、木工、排字工、報社校對編輯……書讀到高小但沒有畢業文憑(年長後才入讀並畢業於香港的中國新聞學院)。他的父母弟妹中沒有誰與“文化人”這個詞沾邊。像這樣完全沒有“家學淵源”的人,幾經掙扎奮鬥,終成大器,一定有著異乎常人之處。

首先,他是個奇人。他的勤奮、刻苦幾乎到了極致,好學到了痴迷的程度。而學問的廣博淵深和涉獵的方面之多,到了令人驚訝的地步。試想,一個鞋匠的兒子,周圍沒有書本,沒有學習的條件和氛圍,也沒有什麼“引路人”,而他對知識的孜孜以求,完全來自“興趣”,來自自覺的本能。在今天看來,這簡直不可思議。他曾說過,在當時香港那個地方,在抗戰時期複雜的環境中,如果不是喜愛閱讀書報和研習學問,他很可能會學壞。也許他的刻苦自勵是與生俱來的,但那麼惡劣的學習條件竟能造就這樣一個人才,很值得今人思考。

據劉老本人回憶,他生於亂世,祖上窮困,母親是個文盲,父親在他十一歲時去世,於是中斷學業,十四歲開始獨自漂泊,先是在香港一家報館當雜務,給“編輯老爺”“校對先生”跑腿。但就在跑腿的間隙,他抱住報社僅有的一部厚似磚頭的《辭源》硬啃下去,一個一個條目地讀,日積月累,獲取了大量知識。及後,還把《康熙字典》的部首背熟了。從讀字典、辭典入手學文化、做學問的人,還真的是“稀有”。而他就是從這個夾縫中突圍而出的,這實在是一件“奇事”。其後,他又從排字學徒做到報社的校對、編輯。新中國成立後,他從香港《華商報》調任廣東《南方日報》,並參與日後《羊城晚報》的創辦,任該報編委並主持副刊“晚會”版工作,把“晚會”版經營成熔知識性、趣味性、可讀性於一爐,深受讀者喜愛的園地。

上個世紀50年代末,這個園地開始以一種“札記”文體連載通俗的唐詩賞析,各界反響熱烈。1961年,這些文章結集而成的《唐詩小札》問世,市面上竟出現“一書難求”的景象:無論青少年學生、普通市民還是國家幹部、高階知識分子紛紛爭購。60多年來,這部書被多次重印、再版,歷經多家出版社,印數超百萬冊,堪稱“奇書”!他於80年代出版的另一著作《宋詞小札》也極受追捧,多次重印。這種“小札現象”無疑是又一創舉:它開創了詩詞評析“小札”體的先河。同類或近似的體裁不知凡幾,但好像至今還沒有超過它的。此後作者的另一著作《漫話三國》同樣接續了這一傳統。

特稿|王家聲:世上再無劉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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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奮·精細·嚴謹

讀者們可能沒想到,劉老本人在自己的著作中最看重的其實是一部“陽春白雪”之作——學術專著《龔自珍己亥雜詩注》。他十八歲時在澳門的舊書攤上買到一本《己亥雜詩》,十分喜愛,自此便愛上龔詩,反覆吟誦,熟記於心。但龔詩典故很多,兼通儒釋道,是出了名的難懂,從來沒有人敢去注。很多詩句的釋義,劉老一直在多年求解。“文革”後期,劉老被借調到廣東中山圖書館工作。他抓住這個機會,利用大量的館藏古籍,開始了註釋《己亥雜詩》的攻堅。劉老在自傳《學海苦航》中記述,為了弄懂一首四句二十八字的無題小詩,他花了三年時間去追查,其精心精細可見一斑。據他本人統計,注龔詩三百多首,翻閱圖書不下千種,工作量是相當大的。1981年秋,《龔自珍己亥雜詩注》在中華書局出版,這是代表劉老最高學術地位的著作,聽說錢鍾書先生也因此知道了劉逸生的名字。

特稿|王家聲:世上再無劉逸生

劉老去世後,我承接了他部分藏書。偶然翻閱這些書籍,每每使我一再感受到他的勤於積累、勤於動手。他的每部書中都夾著大量字條、剪報等,剪報都標明出處(報刊名稱及年月日),十分方便歸類使用和查詢。比如一部《親屬稱呼詞典》中,就夾有《閒話稱謂規範》《“先生”的含義》《對親屬的謙稱和敬稱》《同志·師傅·先生·太太和小姐》等十幾份剪報,足見用心之細。早就聽說他是個“地圖迷”,他留下的一部《世界地圖集》中,竟夾有幾十份剪報,包括《人口最多和最少國家排名榜》《世界上42個最不發達國家》《世界矚目的海權之爭》等,在俄羅斯和東歐地圖頁中,夾著1997年7月北約東擴啟動的相關圖示,到今天仍具有參考價值和佐證價值。劉老又是一個體育迷,平時會偶爾抽空關注奧運會和各類世界大賽的電視實況轉播。有一次他突然問我,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世界各國的英文縮寫,我一時答不上,只能說中美俄意四國比較好記,其他真不知道。估計是他想在電視轉播時能立即辨認出場運動員的所在國籍。現在終於從他留下的《世界地圖集》中,看到他精心貼上的幾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又整整齊齊地手寫著幾十個國家的英文縮寫名稱。那時的電腦還很不發達,實在不知道他的費了多少心思才找到的,只能說是“功夫不負苦心人”了。

勤於動手、勤於動腦、勤於用心,這些本來是做學問的基本功,但很多被稱為“專家”“學者”的人未必都做得到,有的人甚至時時想著“抄捷徑”。劉老做到了,而且做足了,應歸入“上乘”之列。一部《全唐詩》合計五萬多首,他全部瀏覽過,並熟知其中曲折,包括哪首唐詩被收入,哪首未收入,同事朋友就唐詩請教,他往往能隨口答出。有關唐詩問題向他請教,他當即便能給予說明,不必翻書,因此被稱為唐詩的“活字典”。劉老曾親口告訴我,他某次赴西安參加關於《全唐詩》的研討會,在會上指出《全唐詩》有40多處錯訛,絕大部分被與會學者專家首肯。我想,以他對唐詩研究的深入、熟稔和執著,這一點也不令人驚訝。勤奮、精細、嚴謹,確實是劉老鑽研學問的一大特色。

“劉逸生小札系列”叢書問世

上個世紀90年代後期,廣東省公佈了“百書育英華”系列書目,向各界積極推薦閱讀,並要求入選圖書的供貨不得斷檔。當時《唐詩小札》和《宋詞小札》同時入選,但各新華書店的書架上一直找不到這兩本書。這種情況持續了大約一兩年,讀者很著急,作者也著急,但出版單位始終沒有動靜。我那時正擔任廣州出版社的副總編,出於職業習慣,突然想起圖書的版權問題。改革開放已經十多年了,“出版法”也公佈多年了,但出版者始終是“老大”,作者也不太懂得如何維護自己的權益。在一次劉家的茶敘上,我問劉老兩部小札和一部《漫話三國》是何時籤的出版合同,簽了多少年(出版界當時慣例是五年一簽,到期再續約)。劉老把大概的簽約時間一說,我馬上意識到這三部書的出版合同早已過期,而且沒有續簽。我讓劉老把出版合同翻出來,果如所料。此時,我馬上表態廣州出版社願意接過這三部書的出版工作,並在最短的時間內向社會推出。回去後我第一時間請示了當時出版社的一把手,並得到他的首肯。考慮到圖書的內在質量和市場前景,我們給作者開出了十分優惠的版稅,同時要求合同期適當延長,高於出版界通常的慣例。對此劉老欣然同意。

劉老在港澳和內地的報刊上發表過不少關於文化、文藝、歷史、社會方面的小品文,也有很強的可讀性,經過綜合梳理,作者又編出了《史林小札》《藝林小札》《事林小札》,並把《漫話三國》更名《三國小札》。《唐詩小札》》《宋詞小札》加上這四部小札,合成叢書“劉逸生小札系列”,全套六本。廣州出版社以很高的出版效率,於1998年3月全國春季圖書訂貨會上,推出了前三部早已成書的小札(作者作了區域性修改增刪);又於同年9月的全國秋季圖書訂貨會上,推出後三部新編的小札,在本省和各地大受歡迎。這其中,《唐詩小札》《宋詞小札》始終是最熱門和重印次數最多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其他三部小札就無足輕重了。《史林小札》等三書,則正好發揮了作者知識廣博、通曉歷史,上知天文地理,下懂古今異事的特長,讓階層不同、興趣各異的讀者,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歸宿。看看下列的標題:《秦始皇的高速公路》《秦檜的“幣制改革”》《乾隆皇帝的詩戀與‹唐詩三百首›》《小喬不是初嫁》《詩妓和她的槍手》《龍年能生貴子嗎》《江山也靠美人捧》……是不是一下就激起了閱讀的興趣?負責錄入和校對這套叢書的幾位校對員,在兩個月左右的時間裡,承擔了繁重的工作,並就書稿的疑難問題與劉老通了數不清的電話。事後她們一致表示,這是迄今為止的校對生涯中遇到的最喜歡的書,相當於一邊校對一邊上古典文學課和百科知識課,工作完成後自己的文化素養和欣賞水平也上了一個新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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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逸生小札系列”出版後,我郵寄了一套送給我的導師——中山大學中文系吳宏聰教授,並很快接到他的電話。老師在電話中十分懇切地說,劉逸生先生在中國古典文學領域取得的成就堪稱傑出,而且他在很困難的條件下做出大量成果,並普及到大眾之中,影響面非常廣,我們一些大學老師與他相比,應當感到慚愧。我連忙說,岳父自學成才,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和大學老師沒法比。他當即嚴肅地講,剛才說的都是真話,並非客套,並鄭重地讓我轉達問候。事後,我把導師的話原原本本地轉告劉老。劉老聽後沉默良久,感慨地說,我們這些沒有學歷的人,在高校往往是被人瞧不起的,想不到你的這位老師這樣抬愛,他確實有知人之明。這兩位素未謀面的知識者如今都已故去,但他們的心應當是相通的。

現在回想起來,這套叢書的出版應當是“三贏”:讀者盼到了自己企盼已久的精神食糧,作者的創作成果及時問世並取得應有的報酬,出版者收穫了可觀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結果皆大歡喜。數年後,廣州出版社大度地將“劉逸生小札系列”的版權歸還劉家。其時劉老已經去世,但該書的出版合同期未滿,我本人亦已退休,轉到廣東省政協工作。省內有一家出版社希望再版這套書,並增加插圖,使之更趨美輪美奐。於是由我居中協調,廣州出版社與劉家簽訂了“中止出版合同協議”,使幾部“小札”得以不斷延續生命,接連重印、再版,這也可算是廣東出版界的一段佳話吧。

《反三國演義》的出版

還有一部書的出版與劉老意外交集,頗值得一提。約在2001年中,我突然接到廣東中山市石岐鎮一位讀者的來信,說從書店買到一本《三國小札》,看到劉老對民國時期出版的《反三國演義》(又稱《反三國志》)一書多有貶損,心中不忿。原來他是《反三國演義》作者周大荒的曾孫子週中柱。此處有必要插一段舊話:劉老從少年到中年到老年,是個終身的“三國迷”。他十多歲時考進香港一家報館當雜務員,第一次發薪水三塊銀元,全部用來買了一部《反三國演義》。該書八冊共六十回,內容皆是翻《三國演義》的舊案,替三國英雄打抱不平的故事。蜀中五虎將關張趙馬黃戰無不勝,結局皆大歡喜,曹操、曹植、孫權、司馬懿等的權位及生死之事,也被一一顛倒。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大快人心。但劉老在《三國小札》中認為,《反三國志》翻案痛快是一回事,“但缺乏生花之筆,……藝術性太差,是此書的致命弱點。”那時我以“冼岱”的化名兼任“小札系列”的責任編輯,週中柱直接給我寫信,述說他曾祖父周大荒晚年歸隱故里之後,曾“辛勤七載,六易其稿”,在家鄉湖南對原作進行了大量修改,與原書比較,內容更詳實自然,人物塑造更有聲有色,案也翻得更奇。“親筆手稿裝訂成冊,歷經戰火、動亂,因埋地五尺而儲存至今,無一毀損。”如今看到《三國小札》的評價,傷心氣悶之餘,十分希望能聯絡上劉老,“願將家中珍藏近六十年的作家真跡手稿送劉老先生一讀”,如認為有出版價值,則希望他幫助促成修改本的出版,其“全家願將手稿贈送”,云云。想來這是將要發生的又一件奇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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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馬上與劉老商量,決定先約見這位特別的來信者。來信者是個20多歲的年輕人,他說自己就是周大荒的曾孫,祖居湖南祁東縣,如今帶來修改稿抄本的第一冊讓我們過目。劉老取出上海卿雲書局本《反三國演義》,同抄本比照著讀,果然是修改了不少,有些還大段修改。再經仔細審閱,當即判斷這確是周大荒修改過的本子,而且是很細心的修改。他估計周大荒晚年回到鄉間,閒來無事,重讀舊作覺得不夠滿意,於是重新修改,但由於種種原因沒能出版,“不過這本修改過的翻案之作,確實比以前出版的那本更勝一籌,則是無可置疑的。”劉老感慨於周大荒不滿足於舊作,歸田后辛辛苦苦重新改寫,這種務求完滿的精神很值得欽佩。他把這個意見直接告訴那位年輕人和我,表示希望修改稿能夠重新出版。

2001年9月,《反三國演義(修訂本上下卷)》在廣州出版社正式出版,劉逸生先生為該書寫了“代序”:《我和‹反三國演義›的一段“鴻雪因緣”》。序中說,這本書深埋地下幾十年後重新同讀者見面,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而自己同《反三國演義》居然有這樣一段因緣,也是十分意外的。“在周大荒來說,他留下了他的‘雪泥鴻爪’,然後飄然去世;而在我,卻居然能將他的‘鴻爪’介紹給出版社,還寫下這篇序,也算是一種不太尋常的‘鴻雪因緣’吧。”(見《代序》)該書問世後,由於有親屬爭奪版權,幾乎引發官司,後被出版社化解,但這都是後話了。

回顧劉老奇特的一生,每每令人感慨系之:崎嶇的求學路,深沉的學者情,傑出的探索力和不凡的學術業績,而聚於其一身的種種巨大反差於今確屬世所罕見:學歷之低與學問之高,報人之博與學者之專,下里巴人和陽春白雪……這裡只能嘆息一句:世上再無劉逸生!

2021年3月,由廣州市文聯、廣東畫院等單位主辦的“嶺南文藝名家百年百人評選活動”落下帷幕,劉逸生先生以22萬多票居百位名家的第六位,說明他在讀者心中仍具有難以撼動的影響力。今年是劉老誕辰105週年,也是他參與籌建的羊城晚報社建社65週年,謹以此文紀念這位令人欽敬的長輩。

特稿|王家聲:世上再無劉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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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吳小攀

校對 | 李紅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