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幾冬至,南北均行役”:願你三冬暖、願你春不寒

剛到南方的頭幾年,我對廣州人過冬至的鄭重其事,甚覺驚訝。

在我的故鄉,冬至,更多隻是個光陰流轉的二十四節氣之一罷,和平日並無太多的區別。

而在廣州的冬至,即便是一個打工人,也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濃郁節味。記得那時,冬至多半是工作日,臨到下午,領導往往會交代一句,沒有急事的,今天可以提前回家。辦公室裡,頓時傳來一陣歡呼。

我一臉茫然,不知今夕何夕。於是,便從同事的嘴裡,聽到了“

冬至大過年”和“肥冬瘦年

”的說法。

而臨近黃昏,冬日的城裡開始有些灰冷,緊接著一片燈火通明,大小路上車龍塞滿滴滴轟鳴,街巷邊的大排檔、商城裡的風味餐館、獨棟的豪華酒店,清一色人聲鼎沸排隊等號,即便行色匆匆的路人,臉上也泛著喜慶過節的光。

原來,此地此節,隆重如斯。

“人生幾冬至,南北均行役”:願你三冬暖、願你春不寒

有兄弟發來聚餐邀約,於是,一群來自天南海北的單身狗,入鄉隨俗,也學著南方都市人的樣子,過起了冬至。

大多是找家路邊排檔,打邊爐,煲羊肉,喝烈酒,看路過的女孩,胡亂談天扯地,嚷著不著邊際的理想。末了,老闆總會端上一碗湯圓,笑著說免費贈送,“今天冬至,團團圓圓,吃了湯圓大一歲啊!”

人生本是客,漂泊如浮萍。

如今,忽忽已十數年,一年有一年的漂泊。過了幾多個冬至,在南方的城裡,我們倔強又野蠻地生長,異鄉過冬至的習俗,也在我們的心底漸漸紮下根來。

近些年,每逢冬至,都市裡的異鄉人,如你如我,心心念唸的,和本地人一樣,也是盼著回家團聚,“但使湯圓能暖胃”,“不知何處是他鄉”。

我們出走故鄉,在異鄉安身立命,又在當地風俗的無聲浸潤中試圖尋找心安,故鄉,似乎變得更加遙不可及。

而等到下一代,哪裡才是他們的故鄉?

昨天,有好友問起是否回鄉過年,說他計劃帶上孩子,從深圳回去好好看看,不然,下一代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血脈來自這座千里外的大山了。

友人的擔憂,更多是自我安慰。

下一代人心中的故鄉,想必便是這座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的都市了。那座遠方的大山,不過是籍貫上的幾個陌生漢字,他們並沒太多的感情。

就像我們自己的祖輩,原本也並不屬於那座大山。族譜往上翻,隔不了數頁,也許便是另一個陌生卻又絲連的地方。

那時,他們許是因為自然災害驅迫,又或躲避戰亂,再或人丁興旺必須尋找新的土地,而不斷往外遷徙。

如今,在交通縮短距離的大融合時代,遠走的人們,更多的是或追尋夢想或迫於生計,有的甚至走到了地球的那一面。

人生代代無窮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漂泊。

這些在土地上不斷輾轉行走的人,故鄉,並非一塵不變。一代數代的羈旅累計,故鄉,也漸漸淪為了異鄉。

正如此刻,你所謂的故鄉,或是他人的異鄉;你所謂的異鄉,卻又成為了他人的故鄉。

“人生幾冬至,南北均行役”:願你三冬暖、願你春不寒

這樣的羈旅無期,似乎成為了一種宿命。讀冬至的詩,宋代黃彥平的幾句五言,深入我心:

去年度長淮,霜月照孤驛。今年適異縣,香霧依禪寂。

人生幾冬至,南北均行役。

去年今年,詩人的冬至,均是他鄉孤旅,走南闖北的他,不禁生出無限感慨:

人生能有多少個冬至呢,在哪還不是一樣的過,還不是一樣的疲於奔命、羈旅匆匆啊!

那個朝代的冬至,隆重更甚於今。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十一月冬至。

京師最重此節

,雖至貧者,一年之間,積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備辦飲食,享祀先祖。官放關撲,慶祝往來,一如年節。”

可想而知,如此隆節,詩人年年冬至不得回家,心中是多麼孤寒。然後,一夜冷裘難眠,曙色未明,便又要出發趕路了,心中說不盡的是無奈。

在這首詩的末尾,他寫道:

晚燈離室暗,又踏它山碧。行行重行行,風塵兒亦得。

前路漫漫,風塵僕僕,人生本就是一場沒有迴路的遠征。

即便“冬至大過年”,很多人仍舊奔波勞碌在僕僕風塵裡,在異鄉,在客棧,在天涯,在海北,在古道西風裡,在相思閨夢中。

故鄉,在人們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的“行行重行行”裡,變得那麼近又那麼遠,那麼親又那麼疏。

“人生幾冬至,南北均行役”:願你三冬暖、願你春不寒

即或在冬至這樣的盛節裡,在南北這樣的行役中,我們也只能一邊匆匆趕路,一邊念念故鄉。

唐代殷堯藩說,“

異鄉冬至又今朝,回首家山入夢遙

”,家山重重,只能在夢裡相見。

冬至夜,從科學上看,太陽直射在南迴歸線,本就是一年中白晝最短、暗夜最長、陽氣最弱的一天。到了異鄉異客的眼中,便更是悽悽冷冷切切的漫漫長夜了。

人生幾冬至?

有一年,白居易在三峽,嘆道:“

三峽南賓城最遠,一年冬至夜偏長

”。

又一年,在邯鄲,“

邯鄲驛裡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

”。

再一年,不知漂泊到了哪裡,“

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

”。

南北均行役!

三峽和邯鄲,江南或漠北,都是地理意義上的一南一北,總之不是故鄉,詩人只在羈旅。

“人生幾冬至,南北均行役”:願你三冬暖、願你春不寒

還有一位,是暮年的杜甫,從北方飄零而下,寄居在西南。

有一年,冬至在劍南,詩人愁苦至極,悽悽吟道:“

冬至至後日初長,遠在劍南思洛陽

。青袍白馬有何意,金谷銅駝非故鄉”。

又一年,冬至在夔州,他將思鄉之情一飲而盡:“

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

。雲物不殊鄉國異,教兒且覆掌中杯”。

再一年,還是滯留在了夔州,這已是詩人在西南飄零的第九個冬至了,他像個迷了路的孩子一樣棲惶,自憐漂泊無岸、歸期無定,心碎不已:

年年至日長為客,忽忽窮愁泥殺人

。心折此時無一寸,路迷何處見三秦。

一生顛沛流離,一吟且有三嘆,都應了那亙古不變的一句,“人生幾冬至,南北均行役”啊!

年關又近,冬至已至。願一直在路上“行役”的你我,三冬暖、春不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