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歌〈十〉

——寧靜書屋

大風歌〈十〉

山哥邊抽菸邊回憶,時光在房間裡倒流。

“他的病啊,就是這幾年鬧的。自從農村回來後,不知中了什麼邪,鬼使神差的就迷上了寫作。偏偏第一篇小說就叫《長江》給發了。發了就發了吧,偏偏編輯還託人捎來一封那麼熱情洋溢的信,這傢伙後來就一發不可收拾。沒日沒夜的寫,沒日沒夜的改,隔三差五不是投稿就是退稿。投出去一百篇有九十九篇退回來,可人家就是幸福,就是陶醉,就是一拿起筆來,熱血沸騰,心花怒放。

“只要中了稿,他一定會來找我炫耀,要我請他喝酒。鼓搗這文字五、六年來,我沒請過他幾次,可人家自己請自己,硬是把自己請成了一個酒鬼。家裡開始三天一吵兩天一鬧,哪個女人願意伺候一個每天沒白沒黑,有空不是埋頭寫字,就是呼朋喚友喝的酩酊大醉的酒鬼呀!而且還是一個極不愛幹家務的人。

“本來,當初他老婆看上他,是看中了他的一點才華。後來,這“柴”老是隻冒煙不冒火,連家裡爐灶裡的火都越來越小了。終於,老婆耐不住心寒,帶著兒子走了。我勸她時,女人哭著對我說:‘眼不見心不煩,不管他將來是龍是鳳還是蟲,她都不稀罕了。她只希望有一個關心她,珍惜她,能和她一起安安穩穩過日子的人。而不是叫她大事小事一肩扛,三天兩頭著急冒火。’說句良心話,人家把孩子帶走後,每個月該他給的生活費,他也沒幾次按時給。離職後,更是欠了人家兒子不少生活費。”

大風歌〈十〉

大風老婆經不起折騰,寒了心,抱著孩子離開了家。

“看的出來,那女人日子過的很不舒心。你看她五十不到,頭髮幾乎全白了。”我說。

“女人離開他後,就自己帶著孩子過,這麼多年著實不容易。

“……一個家沒個女人……就是個睡覺的窩。開始,我總叫他到我那吃飯。去了幾次,他說死都不去了。就是塊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無法,我只好家裡做好吃的就給他捎點。後來,好幾次去他家找不到人,問,也沒人知道。我也就懶得去了。有心躲你,你找也找不著。

“他調到公司第三年,一個特大的好訊息傳來——這小子一篇中篇小說被人看中了,想拍電視劇。那天晚上,他到我家來,把一家電視臺的來信給我看。孃的!我比他還激動。終於看到一線曙光了。那天我好好請他喝了一頓,我愛人也高興得不得了。可是,他走後,就沒有了下文。

“過了兩月,我實在耐不住,到公司把他找著了,問他怎麼回事?他才告訴我,人家研討了半天,最終覺得深度不夠,不厚重而放棄了。那幫人好言好語寬慰了他一大堆,屁用!那天晚上,我倆在小酒館,他又喝醉了。

“……從小到大,我很少見他流淚。小時候……打架……頭砸破了……他都不哭。他是個寧肯流血不流淚的人。那天晚上他哭了,傷心傷意的哭了。

“他哭著對我吼:‘深度!厚度!他媽的!該讀書時沒書讀,該學習時,老師都在被批鬥。我所崇拜的英雄俠客,全是反動統治者的孝子賢孫。搞到下農村我也說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中華五千年的歷史,誰教我們好好學習過?我他媽也想深,也想厚呀!可這深度厚度平白無故就有啊?摸著石頭過河,我連石頭都看不著,我摸什麼?……’那天晩上,他是在我家客廳裡睡的。睡著後,眼淚還從他眼眶裡流出來……看著他那樣子,我愛人憂心忡忡地對我說,這樣下去,他會出事兒的。

大風歌〈十〉

那天晚上,他睡在我家客廳。

“那天晚上,他睡在我家客廳。早上起來不見人,什麼時候走的,不知道。這事不久,他就辦了停薪留職手續。我聞訊跑去問他,為什麼?我真有些急了!工作可是維繫他生存的基本條件呀。你猜怎麼著?他只對我說了六個字:我要體驗生活。你說,這不是著了魔,中了邪,瘋了嗎!我聽後,只問了一句:不能更改了。他答:不能。我扭頭就走。瘋了瘋了!跟瘋子無話可說。

“有一年的時間,我沒理他。你不找他,他絕不會找你。從小就是個餓死不張口要飯的犟種。大前年春節三十晚上,我接到他兒子一個電話,你猜怎麼著?兒子過年去看他,他不開門。孩子告訴我,他老遠就看到屋裡有光,可一敲門,屋裡就黑了。孩子喊死都不開門。我接到電話,騎上腳踏車就去了。一路怒火燃燒,找了根大木棍拿著,我也是被他整瘋了。

“我去了,走到他家視窗,就吼了一句:給你兩分鐘,不開門,我就砸。這是橫的怕不要命的。一會兒,樓梯上傳了他兒子的喊聲:‘山叔,我爸門開了。’我氣狠狠走進屋……我滴個娘啊!我被眼前一幕驚呆了。那哪叫人住的地兒啊!簡直比狗窩都不如。床上亂七八糟,他披著棉襖,還是廠裡發的工作服棉襖,頭髮橫七豎八立在頭上……下身僅穿一條褲頭……是剛從被子裡爬出來。他眯縫著眼對我說,你先到客廳坐,我去穿褲子。

“我和他兒子走到客廳,孩子把一個小棉墊包著的大罐子放到客廳積滿灰塵的方桌上。我問孩子,是你媽叫你送來的?孩子點點頭:媽說,‘過年三十要吃餃子,你爹家除了酒,肯定什麼都沒有,他誰家也不會去。你送一罐去吧!’路上怕涼了,臨出門,我媽還把沙發上的棉墊拿下來包上。我問孩子來了多長時間了?孩子告訴我:天沒黑就來了,他就是不開門。人家鄰居都來勸他開門,他就是不開。孩子說著說著,淚花在眼眶裡打轉。不知好歹的玩意!我氣得罵了一句。我拍著孩子的肩頭說,別跟他生氣,你爹就這麼個德性。肯定又喝多了!我是真心疼那個孩子。

大風歌〈十〉

佈滿灰塵的方桌上,吃剩的殘羹剩飯。

“飯桌上,一看都是熟食店買來的東西:一隻吃了一半的烤鴨,一堆雞爪子碎骨,一盤牛肉動了幾片,還有三個豬蹄子。更可笑的是,桌上還有兩根黃瓜,一個心裡美的紅心蘿蔔,不知道他洗過沒?我想這兩樣大概他是拿來當青菜的。看到這樣的年飯,我鼻子一酸。看來這屋子裡是不分什麼年節的,每天只有黑白……。

“過會兒,他從屋裡出來,依舊正眼不瞧孩子。只笑著對我說,我去給你燒開水泡茶。

“燒什麼燒?我不是來喝茶的。”

“我知道你不是來喝茶的。是想我啦,瞧我這不好生生的嗎?看見了吧,放心啦!”

“別吊死鬼擦胭脂——死美!”

“我冷冷看著他。大過年的,哪能說死啊活的,仙的鬼的呢!我真是被他搞瘋了。一開口就胡咧咧,沒一點忌諱。我真是叫這渾球給氣傻了。你說說他乾的這些事,還叫不叫個人?”

我吼他:“你還算個人嗎?”

他說:“我要不是人,那你算啥?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我要不是人,你也到不了那一堆裡去。”

“媽的,別看我上學時,哪門成績都比他好。可一講這些歪門邪道,我就是再舔十張嘴,也說不過他。”

“你就這樣過年?”我問他。

他斜一眼看我說:“我沒年。平常咋過就咋過。”

我說:“換套衣服去。”

他問:“幹啥?”

我說:“跟我走。”

他說:“到哪去?”

我說:“還能到哪去?到我家去。”

他說:“不去。”

我說:“去不去?”

他說:“不去。大過年的,我到你家去算幹啥的?叫花子還有三天年呢!”

我說:“現在又有年啦?”

他瞪我一眼,笑。這時,坐在旁邊的孩子開口說話了:

“爸,你還是跟我媽復婚吧!你看,我媽心裡總放不下你,第一鍋餃子,我們沒吃就給你送來了,你還不開門,害我在外邊凍了半天……”

孩子說話時,我起身在屋裡轉了一圈。這家裡離婚時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除了灰塵一天比一天多,別的什麼也沒增加。

“我跟你媽復婚?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你為什麼這麼恨我媽?”

大風歌〈十〉

孩子問父親:你為什麼這麼恨我媽?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