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五十年代,連環畫因時而起,多如過江之鯽,各地出版社開始廣羅人才,形成了“北人美,南上美”的格局。
其中“北人美”指的是人民美術出版社,人美社有三件公認的鎮社之寶,分別是《楊家將》、《嶽傳》、《水滸》。這三套名著連環畫在讀者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70年過去了,今天小歪就翻開塵封的書頁,和大家扒一扒這部老《水滸》連環畫。
文字改造
此前水滸題材連環畫也早已有之,但都是節選故事,沒有成系列、夠份量的。
一封胡喬木的來信
人民美術社從1953年開始籌劃立項,1955-1960年間陸續出版這部大型連環畫,一經上市廣受歡迎,五年間印次超過16次,每冊印量超過60萬。
立項後,先是要將原著改造成連環畫指令碼。考慮到圖書不能教壞小朋友,文編們刪除了好漢們兇殘亂殺、口吐芬芳的場面;又省略了九天玄女,奇門遁甲等怪力亂神的一面;當然紅顏禍水少兒不宜的鏡頭也做了大幅刪減。
創作組
他們解構原著一百二十回目,再重新組成分冊,使得每一冊都有幾個故事,彼此緊密聯絡,又能突出重要事件,避免面面俱到而顯平淡。
該系列原計劃是共30冊,由於某些原因,出到26集《三敗高俅》戛然而止,最後四冊未能繪製,直到80年代人美新水滸上市,才重新找畫家補全了30冊水滸劇情。
封面速覽
一本連環畫,封面是關鍵,這套書的封面都是大師繪製,古樸典雅,用色線條都很漂亮,與今天所謂的中國風也很不相同。
無論是林深葉茂,還是大雪紛飛,都是中國式的工筆藝術語言。
漂亮的水波底紋設計隱含著“水泊”之意,每冊的底色都各不相同,卻又偏偏能和主體畫面的色調呼應上。
人美社的社長薩空了先生為全套封面題字,這一手書法龍鳳飛舞,為封面添彩不少。
接下來進入正題,讓我們看看這套書的繪畫。
繪畫欣賞
當時人美社集結了中國畫北派六大高手參與:徐燕蓀、卜孝懷、陳緣督、墨浪、任率英、吳光宇。
有趣的是,其他五人都曾師從徐燕蓀,稱作為“徐門水滸”也不為過。他們的畫風乍一看有些類似,但如果細心分辨,還是能感受到各自獨特的風格。
人美社高手雲集:中間是徐燕蓀與劉繼卣
大型套書,先要結合人物特徵畫設定稿。
水滸人物設定稿
人物設定稿是下了大功夫的,看起來非常精細生動。
以下是各位畫家的作品,我將自己的主觀評分放在人名後,供參考。
1.徐燕蓀(評分:3.8)
北派宗師徐燕蓀,又名徐操,三四十年代已是京津兩地的畫家盟主,也是本次繪畫團隊的領軍人物。此前他已畫過單行本《三打祝家莊》,這次套書任務中他又重繪了一次,且只畫了這一冊。
徐燕蓀先生照片
《三打祝家莊》潘巧雲與裴如海
徐燕蓀擅長傳統工筆人物畫,從畫風看,可能師法清代改琦與明代唐寅,造型富有古典人物畫特徵。
《三打祝家莊》扈三娘
據說徐大師畫連環畫都不用打草稿,落筆成畫,線條從心所欲,流暢自如。
《三打祝家莊》宋江頭痛
《三打祝家莊》林沖
林沖符合原著豹子頭的形象,戰馬姿態也很到位。
《三打祝家莊》群豪飲宴
無論是徐燕蓀本人的畫界地位,還是《三打祝家莊》這一重磅劇情,這本書都值得關注。
饒是如此,我個人認為,徐燕蓀畫的《三打》只能說尚可,有的弟子顯然已經超越了他。
2.卜孝懷(評分:3.6-4.5)
卜孝懷,河北安國人,他出生名門,從小是神童,後來做過不少藝校的老師,也向徐燕蓀大師學到很多技法。
全系列3100多幅圖,卜孝懷一個人就畫了1500多幅!誰也比不上他勞苦功高。他繪有《九紋龍史進》、《野豬林》、《獅子樓》、《李逵元宵鬧東京》等,足足12冊,可以說一套老水滸,半套是卜孝懷的個人秀。
《九紋龍史進》
卜孝懷用筆剛勁,章法別緻,構圖生動多變,常能大膽舒展,使得梁山好漢更具“野性”。
圖為少華山三傑與史進飲酒對坐,能看出卜孝懷的造型工整嚴謹。
《九紋龍史進》
圖為史進見遠處有人偷窺他,老水滸整體留有民國連環畫呆板、扁平的缺點,此圖的透視效果卻已經做得夠好。
《野豬林》
高衙內戲弄林娘子被林沖發現,他慌不擇路,飛簷走壁而逃。
傳統工筆雖然人物面目醜怪,但在景物方面非常出彩,亭臺樓閣,樹木白雲,營造出的悠遠的古意,遠勝後來80年代的連環畫。
《林沖雪夜上梁山》
林沖在柴進莊上打洪教頭,豹子頭掄棍抬腿姿勢非常帥,畫衣紋用的是遊絲描,充滿輕盈的動感。
《快活林》
武松形象就不如林沖,人和老虎放在了一個平面上,缺乏真實感,老虎個頭大卻不兇猛,像是在玩鬧。
《快活林》武松復仇
武松去鴛鴦樓復仇,張都監家宅的美景盡在眼前。這裡表現黑夜,用的是半乾的毛筆塗抹,類似蠟筆效果。
《三山聚義》
除了步戰,水滸中還有許多精彩馬戰,比如秦明打呼延灼。你細看呼延灼騎的,還真是一匹踏雪烏騅,除了四蹄是白的,其他都是黑的。
《三山聚義》
好漢們賺開青州城,秦明趕上一錘,把慕容知府腦袋砸開花。不知何故,卜孝懷居然忘記給秦明畫盔纓,難道被城上亂箭射沒了?頭上光禿禿的看起來有點搞笑。
《李逵元宵鬧東京》
《李逵鬧東京》卜孝懷還畫有彩繪版,非常精美,後來再版過。
《燕青打擂》
《燕青打擂》是老水滸系列唯一一套保留至今的原稿,且看且珍惜。每一幅線描都非常精細,也只有原稿才能把每一根松針都清楚展示出來,從中我們充分體會到卜孝懷的藝術魅力。這一集顯然是系列後期的用心之作,畫風已經趨於成熟。
《燕青打擂》
看左側的文字,是書法家
董立言
以工整秀麗的小楷寫出,並做裱貼,一次製版即可付印。優秀的連環畫絕不是僅靠圖畫單項取勝,還有圖書裝幀設計,書法,文案的編寫等因素形成的綜合觀感,這也是為什麼今天連環畫雖然再版,精度更高,尺寸更大,讀者卻還是覺得不如老版有味。
由於任務重,時間緊,卜孝懷的作品發揮有些波動,綜合來說並不輸給他的老師徐燕蓀。
3.陳緣督(評分:4.8)
陳緣督,是民國北平畫壇風雲人物,師從金北樓,精研古法,博採新知,水滸專案他承擔的任務也不少。《楊志賣刀》、《清風寨》,《大名府》、《宋江殺惜》等共6冊,其中大名府有206頁,苦勞不少,讓我們一起看看他畫得怎樣。
《楊志賣刀》林沖鬥楊志
人物體態方面更加符合人體結構,比卜孝懷更加自然,面部也比其他畫家少了民國式的醜怪感。線條非常乾淨明快,沒有拖泥帶水之處。
《楊志賣刀》校場比武
這幅急先鋒大戰青面獸,索超的斧子小得可愛,倆人坐騎馬匹也是迷你的,擔心扛不住這倆猛將的體重。
《宋江殺惜》宋江扯婆惜
近景看人物衝突和互動,動作力度和聚焦點拿捏都很到位。
《宋江殺惜》雷橫救宋江
《清風寨》小鰲山
花燈鰲山,如今可難得一見了,在陳緣督筆下還能領略一番。
《清風寨》宋江暴露
看花燈的人很多,畫家全部工整堆疊,沒有一絲雜亂。
《清風寨》黃信困獸猶鬥
煙塵四起,嘍囉盡出,步戰打馬戰動作很好,只是馬還是小了,黃信像是騎著兒童木馬。陳緣督的人物都是這樣矮矮圓圓,可可愛愛,用網路形容詞說就是很Q。
另外,鎮三山黃信單挑一座清風山的三傑都很吃力,他的綽號是自封的嗎?
《清風寨》秦明中箭
秦明的盔纓被花榮射下,構圖漂亮,前後透視也不錯。
《大名府》晁蓋中計
與卜孝懷不同,陳緣督表現黑夜,用的就是平行細密的黑線。
《大名府》晁蓋中箭
《大名府》群雄歡聚
注意幾位好漢的表情,非常生動,一點都不僵硬,尤其是公孫勝那個小眼神,一片其樂融融的氛圍就出來了,這在那一批老畫家中顯得難能可貴。
陳緣督走的是宋元一路畫風,每一筆都相當細膩入微,精緻考究,人物栩栩如生,嚴守章法。六位畫家中,我最喜歡他的分冊。
4.墨浪(評分:4.8)
墨浪,原名王肅達,墨浪是筆名,輔仁大學美術系教員,他的繪畫功底非常深厚,本次畫有《石碣村》、《大破連環馬》、《三敗高俅》,共3冊。
《大破連環馬》
陳緣督的線條比較圓柔,墨浪很不一樣,是典型的剛直,更有威武氣勢。
墨浪畫的馬戰場面比其他幾位強很多,駿馬抖起鬃毛,人物劍拔弩張,廝殺一觸即發。
《大破連環馬》三娘逞威
《大破連環馬》時遷盜甲
時遷盜甲,鼓上蝨一個倒掛金鐘盤在柱子上,體態生動,佈景清爽工整。
《石碣村》公明報信
墨浪的線條剛勁有力,用的是鐵線描,愛用長直線勾勒衣服紋理,人物眉眼也很有特色,所以基本上看過他一本書,讀者就能掌握他的風格。
《三敗高俅》大敗十節度
其他兩本都是無原稿的再版印刷圖源,所以看著效果比《連環馬》遜色些。
5.任率英:(評分:3.2)
任率英,河北人,早年帶病自學畫畫,後被徐燕蓀收為入室弟子,他的工筆重彩年畫很有名,多以古典故事為題材,比如《嫦娥奔月》,後期他做了許多連環畫理論研究。
他畫有《魯智深》、《高唐州》、《兩破童貫》,共3冊。
《魯智深》怒打小霸王
任率英筆法精細,態度一絲不苟絕不敷衍,典雅中也有鄉土味,但透視問題很大,人物好像是扁平紙片,顯然沒從古典散點透視正規化中走出來,所以許多連友不喜歡他的畫。
《魯智深》倒拔垂楊柳
《魯智深》醉打鎮關西
人物的動感不強,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擺拍。
《高唐州》雷橫枷打白秀英
任率英對於人物結構比例理解並不深刻,角色站位,空間關係處理遠不如前面幾位畫家。
《高唐州》李逵打殷天錫
李逵的拳頭是花拳繡腿,也把殷天錫嚇趴了。
《高唐州》
即使是馬戰也是輕輕比劃。這樣纖細的線條不適合畫武戲,任率英本來就文戲,仕女圖畫得多,習慣靜態畫面,讓他畫廝殺漢,這個彎就轉不過來。
6.吳光宇(評分:3.8)
吳光宇,浙江人,曾任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講師,他的繪畫受到民間戲曲,古代壁畫影響很深,思慕唐宋畫風,線條矯健流暢。
這套書他貢獻了一冊《智取生辰綱》,參與度不高。
《智取生辰綱》赤發鬼鬥插翅虎
吳光宇主張“以神君形”,抓牢有利於傳神的人物眼神,姿態,動作細節,主次分明,有詳有略。
《智取生辰綱》
吳光宇的打架戲比任率英好看多了,一個字“夠野”,楊智和魯智深的面容也很像野人。
《智取生辰綱》楊志起床
《智取生辰綱》劉唐和晁蓋
吳光宇的畫,最鮮明的特點還是面目猙獰,有時候分不清是人類還是野獸。
整部老水滸古樸典雅,畫面簡潔,人物鮮活明快,並不賣弄藝術技法,很接地氣。
新世紀再版
老水滸在五六十年代盛極一時,民間影響力很大,可惜後來由於某些原因,原稿毀之一炬,如今只剩下《燕青打擂》一冊。雖然人美社有心地做了一些再版,已經很難還原最初的風貌。
所以這套書現在一直被低估,中青年讀者普遍還是對80年代重繪的水滸連環畫更有印象和好感。
2010年12月,經過“大力”修圖,人美社再版了仿宣紙版的老水滸,公認是目前品質最好的一版。保留了老版書右翻的規格。
2010年仿宣版
2003年出版小精裝錦盒
2003年,人美社出版了小開本精裝本,用了黃紙內頁,現在市價居高不下。
2003年出版小精裝,盒內實拍,內頁用黃紙
2007年又再一次版,內頁採用了白色紙張。
2007年出版小精裝錦盒
2007年出版小精裝,盒內實拍,內頁用白紙
2017年平裝大眾版
2017年,平裝大眾版上市,用透明袋子串起來,在很多新華書店有售,我第一次是在南京總統府誠品書店見到的。
不論是層出不窮的平裝還是早期的精裝,市場反響都不太好,也難怪,沒有原稿,這套書其實已經失去了靈魂,線條要麼是糊在一起,就是大量斷線。
知名連壇出版人張雷多年籌劃,長期尋找高階畫師精心重修這套老水滸,3000多幅圖,工程浩大,以期能最大程度還原出版這套書,以他的高標準嚴要求,要麼不出手,一旦出版,絕對效果不凡。
張總在守護的,不僅是的他的個人情懷,更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寶藏。
各位畫家照片
老水滸誕生已經快70年了,讓我們一起致敬那些辛勤工作的老畫家,老編輯,是他們留給我們這樣動人的藝術品。
我們也要感謝當代孜孜不倦的出版人,是他們薪盡火傳,延續著這場美好的大夢。
人美老水滸專題算是完結了,我不禁長出一口氣,由於年代久遠資料少,這個選題難寫,碼字不易,還請您多多點贊支援,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