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拍電影賺了一百萬,我們再遠走高飛

等你拍電影賺了一百萬,我們再遠走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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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拍電影賺了一百萬,我們再遠走高飛

配圖 |《不是任何人女兒的海媛》劇照

她初見我時,說我不像個做正事的人,像個騙子;第二次見面,她覺得我誇誇其談不可信,不知道我究竟想玩什麼把戲;在我承認自己是個窮導演的時候,她寫道:“他是個有夢想的人,我不該嘲笑他。”

前言

2018年結束了,回顧這一年,我去過南北五座大城,最後還是在一座小城定居下來。人生過半,每每翻看相簿,不勝唏噓。我曾經擁有過很多,也失去過很多。擁有和失去的加起來,構成了我的上半生。

我經常寫故事,但很少寫自己。我不太喜歡回憶,也不願意解剖自己。在我人生的不同階段,做過不少羞於啟齒的混賬事。我不是個坦蕩而活的人。我善於偽裝,善於遺忘。

下面我要講述的,是我這一年最後一段經歷。這是我的第一次坦白。以此銘記我的2018。

1

兩個月前,朋友阿聯說想用我小說裡的一個關於應召女郎的故事,拍一部網路大電影。我開始並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因為他之前籌備過很多電影專案,從未實拍過一部。

幾天後,阿聯激動地說,一個網店老闆計劃給我們投資50萬。看了他和那個老闆的聊天截圖,似乎還挺靠譜。我的熱情也被調動起來——這筆錢製作一部六七十分鐘的網大已經足夠,節省一點的話,還能有一筆宣傳經費可用。

然而,隔天和投資人見面時,我感覺這位網店老闆完全不懂行,投資電影的意願並沒有阿聯說的那麼強烈。果然,一週後,他就聲稱做生意虧了錢,50萬挪不出來了。

阿聯很沮喪,電話裡不停地說對不起。我雖然憤懣,卻也無可奈何。阿聯的意思是暫停專案,等他找到新的投資人再說。等了一段時間,杳無音訊,思來想去,我決定動用自己的錢來拍這部作品。我能用的錢只有10萬,阿聯表示可以添5萬。在我生活的這座三線小城市,15萬做一部網大也不是不可以。

我們重新做預算,改本子,決定全部採用非職業演員。拍攝團隊一切從簡——阿聯做製片,我來做導演,其他部門砍掉,只留攝影和錄音,加上場記和幾個助理,總共8個人。攝影師和錄音師都自帶裝置,器材方面省了不少錢。演員方面,次要角色都已確定好,只有兩個女主角遲遲找不到人——因為角色是應召女郎,而且還有裸戲,身邊合適的女性朋友一聽便立刻搖頭了。

不得已,我們只好在網上發帖招募演員,也發動各路朋友物色年輕漂亮、想拍戲的姑娘。

過了一週,演員沒找到,把攝影師拖急了。攝影師在業內小有名氣,請他之前,我們說好拍攝週期最多3周,但是照目前的情形,開機遙遙無期。他以前吃過和非職業演員合作的虧,所以乾脆找個理由退出了團隊。

我只好自己兼任攝影,自己解決攝影器材。考慮到成本,我花1萬塊買了臺頂級家用錄影機,搭配我的單反相機使用——其實攝影主要靠打光,只要把光整好,電影感就出來了。我租借了些燈光器材和相機鏡頭,湊合著用了。

在這期間,一個開出租車的朋友給我發來一個女子的照片,問我怎麼樣。我看著還行,問對方是做什麼的,他說不知道,只是拉客時說起拍電影的事,女子表示有興趣。他把女子的微信推薦給我,讓我自己跟她聯絡。

單憑一張照片,我不可能做決定,於是便約這個女子當天傍晚在一家咖啡館面談。阿聯和我同去,還帶了相機,計劃拍幾條影片,看看對方是否上鏡。

2

那天氣溫驟降,我們提前趕到咖啡館。一小時後,兩位濃妝豔抹、穿著皮裙絲襪的高挑女子在我們面前落座。

我心裡直搖頭,直覺告訴我,這兩位女郎很可能是混夜場的。兩人中年紀較大的就是照片上的那位,真人和照片相差太遠,儘管抹了厚厚的粉底,面板上的暗斑依然隱約可見。她的睫毛是假的,雙眼皮是割的,眉毛是紋過的。她自稱莉莉,27歲,本地人。坐在她旁邊的姑娘叫婷婷,21歲,五官雖精緻,但表情冷淡,眼神無光。她雙手插在衣兜裡,仰著身子靠在椅子上,一副冷傲的樣子。

莉莉告訴我,她和婷婷是好姐妹,聽說我們要找演員,於是一起來試試。

我問兩人做什麼工作,莉莉遲疑一下,說了一家夜總會的名字。

我心裡涼了一截。莉莉問我要拍什麼電影,我說是關於應召女的。

她很驚訝,轉而笑了起來:“你們不會是要拍色情電影吧?”

我很嚴肅地告訴她,這是一部具有現實意義的電影,講述一個從未掌控過命運的女子想要衝破牢籠獲得新生的故事。莉莉收起了笑容,婷婷也放下了下巴。她們可能還想繼續聽下去,但我已經不想多講了。

我問莉莉有沒有學過表演,她搖搖頭。

“婷婷以前學過舞蹈,是吧?”莉莉轉面看著同伴。婷婷看我一眼,落下了目光。

我仔細打量婷婷的臉,將她和我頭腦中想象的女主角作比較,單從外形來看挺符合的。我看看阿聯,阿聯點了點頭。於是我問她在哪裡學的舞蹈,她沒說話,而是從包裡掏出盒香菸,抽出一支放在嘴上。她跟莉莉借打火機,點燃香菸,抽了一口,冷喪地說:“早丟了。”

她的神態讓我想起了《喜劇之王》裡的“柳飄飄”。而我寫的女主角是個林黛玉式的女子,她的氣質差太遠。

我藉口去洗手間,發信息把阿聯叫出來,我說這兩位不行,趁早結束吧。阿聯說可以再聊聊,他倒是覺得婷婷挺合適:“改改劇本嘛,讓她本色出演。”

“開玩笑!你想泡她就直說。”

“去你的。不就是個網大嘛,又不是真的電影,拍出來能看就行了唄!再這麼找下去我看明年也拍不成!”

“要是糊弄還不如不拍。”

“就這點錢你還想幹嘛?你不是畢贛,也不是賈樟柯!”

我一下子火了:“那就散了吧!”

他拿出手機開啟訂票軟體給我看:“早想走了!”說完扭頭朝門口走去。

其實阿聯考慮得沒錯,對於資金不多的我們來說,沒有時間和條件追求完美。不過,劇情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適當修改,但是在人物塑造上,我不會妥協。

阿聯消失以後,我回到桌上,告訴莉莉和婷婷,我和製片之間出了點問題,可能電影拍不成了。兩人捏著煙望著我,表情毫無波瀾。我問她們想喝點什麼,莉莉搖搖頭,說馬上要去上班。我給她們點了兩杯喝的,表示再聯絡,結完賬就走了。

我在高鐵站追上了帶著行李箱在等車的阿聯。我們都有點後悔發火,上車以後,他給我發了條抱歉的資訊,說我們的理念不一樣,祝我早日拍出一部好電影,而他回到北京後會參與另一個網大專案。我便祝他早日發財。

回去的路上,我在拍攝團隊群裡發了條資訊,說現在預算只有9萬塊,願意繼續跟我拍的就回個話,願意走的我也不會責怪。大夥紛紛表示既然開了頭就要堅持下去,我心裡有了底兒。

我必須儘快敲定主演,當晚,我給莉莉發了資訊,想跟兩人再見一次。過了很久,她回覆說:可以。

3

次日上午,還是那家咖啡館,見面後,我開門見山地說,我決定選她倆飾演這部電影的女主角。

莉莉沒有像昨晚那樣興奮,她很冷靜地看著我,問我具體是個什麼故事。婷婷也看著我,做出傾聽的姿態。

我簡單概括了一下劇情——

電影的名字叫做《夜盲記》,女主角叫念勤,幼年遭受性侵,受到刺激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18歲嫁給一個年長10歲的男人,男人得知念勤小時的經歷,覺得受了欺騙,對念勤家暴,她數次被打成重傷。後來男人酗酒傷人,入獄,念勤逃去大城市,投奔做應召女的姐姐。長相漂亮的念勤被黑道大佬“老五”看上,將其包裝成為“絕代啞模”。客戶都是變態,念勤想要退出,但心狠手辣的老五不放。一次,念勤在接待一位客戶時,對方猝死,那人攜帶的皮箱裡全是現金。念勤和姐姐帶著現金逃跑,被老五派來的殺手追上。就在兩姐妹感到絕望之際,殺手忽然掉轉了槍口,遠處傳來警笛的聲音——原來,念勤在逃跑之前報了警,而殺手是警方的臥底。

梗概講完,兩人回過神來,莉莉拍了拍手掌:“你寫的?”

我點點頭。

“挺好。”她平靜地說。

我看著婷婷,想要得到迴應,可她無精打采的臉蛋泛起一抹冷淡的笑意:“哪個二X會花錢嫖啞巴?”

她摸出香菸點上,揚起下巴望向窗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不是要讓我演個啞巴妓女吧?我不演。”

她看著像朵花,一開口就成了渣。我心裡湧上一股厭惡,心想如果女主角不是啞巴,你就是倒貼錢我也不會請你。

我看看莉莉,問她是什麼想法。她也沉默著,不置可否。

我坐不住了,起身走了幾步,又回到座位上,也點了根菸,說:“我不想騙你們,我沒有多少錢做這部電影,所以請不了專業演員,只能找朋友幫忙。不過我會盡量給參演人員酬勞,女主角這塊,拍三到四周,我的預算是每人5千塊。”

“一個月5千塊,也不多嘛。”

“確實不多。我要儘量把錢用在拍攝上。服裝,道具,場地等,這些都是大頭。你們的酬勞是最高的,我大部分朋友不要錢。”

“我們可不是你朋友。”

“是,”我聳了聳肩,“我知道,你們賺錢很容易,不在乎這點錢。”

婷婷翻我一眼:“你知道什麼?你只是編故事。”

我緩了口氣:“寫故事之前我做過一些調查,接觸過很多做你們這行的女人。這個故事是有原型的。”

莉莉點點頭:“其實故事不新鮮,拍出來未必有人看。”

“故事大同小異,關鍵看怎麼拍,還有導演是誰。我有信心,這會是一部好看不爛的電影。”

“你之前拍過電影嗎?”莉莉撩起眉毛看著我,婷婷也斜眼瞅我。

我喝了口咖啡——其實我之前作為導演,只拍過一部58分鐘的實驗性短片,現在還躺在電腦硬盤裡。不過,為了鎮住她倆,我稍微加工了一下過往的“輝煌”。我說自己拍過幾部點選率上千萬的短片,也參與制作過很多獨立電影,我隨口編了幾個電影名字,這些電影有的獲了大獎,有的賺了大錢。

相較我的導演能力,我更擔心她們的表演。怕說太深嚇跑她們,我又表示,只要她們願意參演,我會教她們怎麼演戲。

“我們行嗎?”莉莉問。

“不嘗試怎麼知道?”

“萬一不行咋辦?”

“有我在呢,我看好你們。”我看著抽菸的婷婷,“拍完了這部,接下來還有一部大製作,如果你們演得好,我會繼續找你們合作。以後你們就是演員,還會成為明星,拍電影,接廣告,做代言,大把的錢。什麼夜總會,什麼陪酒陪睡,去他媽的!”

莉莉撲哧笑了起來,婷婷也轉過了臉,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我。我起身踱了幾步,繼續給她們“許諾”——這部電影我有信心獲得大獎,到時候就帶她們參加電影節,走紅地毯。

“說點實際的。”婷婷打斷了我,“還沒拍出來,怎麼保證獲獎?”

我心裡苦笑,心想這丫頭真難對付。

我說:“能不能獲獎我不敢保證,但是我能保證這部電影會賺一大筆錢。我有很多發行渠道,賺個百八十萬跟玩一樣。”

“你賺錢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我猶豫一下,繼續編,“我會給你們兩成分紅!也就是說,如果這部電影賺了100萬,你們每人能分20萬!”

莉莉驚訝地叫了一聲,婷婷則冷淡一笑。

“怎麼相信你?”

我拍了把桌子:“籤合同!我會寫一份合同,簽字畫押,摁手印!”

兩人都安靜了,整個咖啡廳也沒有了聲音。我暗暗鬆了口氣,很佩服自己的舌頭。

4

坦白說,跟莉莉和婷婷在合同上籤完字,我覺得自己就是詐騙犯。

對於這部電影,我心裡最高的期望,也就是能完整地拍出來,至於後續的事,根本沒有頭緒,更不用說成本回收和賺錢的事了。但是,在拍完所有鏡頭之前,我絕不能露出破綻,縱然心裡沒底,也得擺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氣勢。我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給自己打氣:“我是個好導演,我要拍一部好電影……”

我召集劇組所有成員簡單吃個飯,正式開始了拍攝。沒有開機儀式,沒有燒香拜佛,一切從簡。考慮到演員都是素人,為了方便入戲,我就按照劇情發展拍攝了。

開機第二天,和素人演員合作就出現了問題——我終於明白當初攝影師為什麼要執意要離開了。

首先是演員時間調配,他們都有自己的工作,男主大海只有晚上有空,女主婷婷只有白天有空,同一場戲,兩人的鏡頭只能分開拍。更要命的是表演方面,一旦正式拍攝,演員完全不在狀態,我不得不臨時教他們一些表演技巧,一遍遍地重拍。

婷婷飾演的女主角不用說話,臺詞方面不用擔心,但是她總是帶著一身酒氣來拍攝,心不在焉,有時多拍幾遍她就不耐煩。客人若是突然來電話,她也會立刻停下來接聽。我告誡她好幾回,她總是當耳旁風,有好幾次不告而別,再出現,還是醉醺醺的。

這樣拍了3天,錄音師就受不了了,跟我說必須想辦法,不然猴年馬月也拍不完。

在決定換掉婷婷之前,我想先跟她認真談一談。

第四天中午,我單獨請婷婷吃飯,她拖了好久才出現。我問她上午為何沒有去片場,她說昨晚通宵,折騰了一宿沒睡。她的眼睛佈滿血絲,面容憔悴,顯然沒有撒謊。

“我們所有人等了你一上午,那個場地是付了錢的。你知道趕不來應該給我回個電話,簡訊也好。”我有些生氣。

她趴在桌上,託著下巴打了個哈欠。我真想抬屁股走人,可又想到已經拍了不少鏡頭,又冷靜下來。

“浪費點錢不可避免,但是你作為主演,最主要的演員,可不可以專心一點?我儘量不佔用你晚上的時間,只要求你把白天交給我,這也是我們籤合同時說好的。你以後能保證在拍攝的時候不接電話嗎?”我努力剋制著自己的怒火。

她沉默半晌才開口:“儘量。”

我快要爆發了:“你以為是在玩過家家嗎?如果當初你拒絕了我,我也不會說什麼,既然你答應出演,並且簽了合同,那就得遵守約定!有很多三線小演員想要參演這部電影,她們都知道這是一個很好的踏板,你想進演藝圈發展——”

“我沒想進演藝圈。”她打斷我,“我沒興趣。”

“你不喜歡演戲?不想做明星?”

“不想。你答應給我錢,我才同意的。我只想賺錢。”

她的話讓我很意外:“你來拍戲不就是在賺錢嗎?而且還有分紅。”

她冷冷一笑,盯著我的眼睛:“你自己信麼?”

我感到臉熱,好像被戳破了什麼,努力保持鎮定:“你應該相信我,你也要相信自己。你想一輩子混夜場?你就沒有想過以後的人生?”

她轉臉望向窗外,眼眸裡流動著什麼。

我吁了口氣,準備換一個方式說動她。我把自己窘迫的狀況以及真實的電影履歷講了出來,告訴她,我從20歲就夢想做導演,到現在已經堅持了10年,我付出了所有,希望這一次能得到迴響。最後,我滿含哀求的意味對她說:“請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行不行?”

她手指插進頭髮裡,抓撓著。再一開口,語氣柔軟了許多:“能改變什麼?”

“只要你願意,命運就掌握在你的手裡。”

“像那個啞巴?”

我點點頭。

“你真的見過啞巴妓女嗎?”

我點了根菸,深深吸了兩口,然後告訴她,其實女主角念勤的原型是我母親。

她眼眸動了一下,豎起了脖子。

我惆悵地吁了口氣:“我媽就是個啞巴。我爸經常打她,她受不了跑去了外地。她每月都給我寫信寄錢,讓我好好讀書。那時我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什麼。後來我上了大學,有一次去看望她,無意中看到她寫的日記,才知道她一直在賣淫。我很羞憤。我在日記上寫了幾個字,放了回去,然後就走了。她再也沒來找過我,只是每月給我打錢。後來錢也不打了,過了很久我才知道,她去世了。”

“你寫了什麼?”

“罵人的話。”

“人渣!”她從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字。

我點點頭,流了兩顆淚。我沒再說一個字,她也沒有。我們吃完了飯。

走出餐廳,婷婷忽然問我:“你有沒有老婆啊?”

我頓了一下,搖了搖頭。

“30歲還沒有結婚?”

“誰會和一個窮導演結婚?”

“女朋友也沒有?”

“有過。”

她鼻孔冷笑:“你可真失敗!”

“是啊!”我拉開了車門,“就指望這部電影了,你還要繼續不?”

“你覺得我演得怎麼樣?”

“蠻好的,還可以更好。”

她撇嘴一笑,上了車。

5

有一句話說,一個人一天要說一千個謊言,可能當時我就是這樣子。電影還沒有拍完,我已經變成了一個謊話連篇的傢伙。我會有一點點愧疚之心嗎?或許有,或許比一點點還多。但婷婷只是個小姐,只要哄著她拍完就行了,電影才是我最應該考慮的。

後面的拍攝,婷婷的狀態比之前強了許多,起碼身上的酒味沒那麼強烈了。每次拍攝之前,她都主動把手機調成靜音,有時索性調成飛航模式。我送給她兩本關於表演的書籍,她把其中一本放在包裡攜帶著,書裡還夾著一個小筆記本,裡面密密麻麻寫了一些東西,我想應該是學習摘要。

她的表演進步了許多,幾次排練完全融入了角色。我覺得她是有表演天賦的,加上她以前練過舞蹈,爆發力和控制力都蠻好。

在拍攝念勤乘火車投奔姐姐的戲時,因為沒有拍攝許可證,我只能隱蔽偷拍。我帶著錄音師和婷婷上了火車,想要拍幾個她獨自乘火車的鏡頭。讓我意外的是,我拍到了她默默流眼淚的畫面。

我特別興奮,錄音師也是,下了火車吃飯時,我們不停地誇獎婷婷。她只是輕淡一笑,轉而就點上香菸,發起了呆。

我問她怎麼了,過了好久,她忽然問我:“你有流浪過嗎?”

我搖了搖頭。

“我有。”她說。我詢問原因,她又閃開目光:“沒什麼好說的。”

看她眼睛還帶著紅色,我沒有再追問。我心裡猜測她可能跟人私奔過,甚至還吸毒。可我不想了解她太深。我心裡一直對她很輕鄙,但是為了完成拍攝,我不得不把這些隱藏起來。

我的心思完全撲在創作上,只想著最大程度得到想要的鏡頭。已經開機了10天,剛剛完成1/3的戲份。進度緩慢,資金捉襟見肘,很多想要的場景無法實現,只能不斷地改劇本,改變拍攝場景。

我心裡很焦慮,香菸一根接一根。我降低了香菸檔次,買5塊錢的香菸裝在20塊的煙盒裡。又怕被發現,躲著人抽,抽完就把菸頭放進空盒子裡。

有次在莉莉的住所拍室內戲,中間休息時我獨自在陽臺上抽菸,她忽然過來跟我借打火機。點燃香菸後,她把火機還給我,沒有離開。我抽完煙,用腳踩著菸蒂,場記有事找我,我不得不離開。後來我再回去找菸頭,發現沒有了。第二天一見面,婷婷就丟給我一個手提袋,裡面是兩條我之前抽的那個牌子的香菸。

我奇怪地看著她,她漫不經心地說:“客人送的,放好久了。”

“你留著吧。”

“我不抽這牌子。”

我說句謝謝,微信給她轉了賬,她沒有接收。後來一塊兒抽菸,我讓她把錢收了,她擺了擺手。我心裡過意不去,告訴她,等拍完片子給她結賬時會把煙錢加在片酬裡——籤合同時,我只給了她和莉莉一人2000,說剩下的3000拍完後再付。

說起片酬的事,婷婷對我說:“你要是緊張的話,剩下的錢就欠著。我和莉姐說好了。”

其實我正有此意,只是不好說出來,聽她這麼一講,我心裡很熱乎。我再次感謝她的理解。她則搖頭一笑:“我那份不給也沒事,就當玩了。”

“那怎麼行,我一定會履約。你也不能抱著玩票的心態,這是很嚴肅的事業。”

她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說:“我好幾天沒出臺了,昨天有個客人加錢我都沒去。”

“出臺多少錢?”

“800起。看人要價,昨天是個二X土豪,出2000包夜。”

“怎麼不去?”

她抽了口煙,看我一眼:“我怕起不來,又耽誤你。”

我點點頭,拍了下她肩膀:“謝謝你。”

她幽幽地望著我,看得我心裡發毛。

她問:“你說的是真的嗎?”

“什麼?”

“下一部還會找我演?”

“嗯。”我抽了口煙,“你挺符合下一部電影的女主角的,以後我們長期合作。先拍好這一部,磨練演技。”

“電影什麼時候能看到?”

“明年吧。拍完還要後期製作,備案稽核,製作參展材料,還有很多事需要做。”

她忽然憂慮了起來:“所有人都能看到嗎?”

“是的,會網路發行,只要付費就能看到。怎麼了?”

“好多人知道我是做什麼的,他們會認出我,就算我成了演員又怎麼樣,我的黑歷史會被扒出來的。”

其實這就是我為什麼一開始得知兩人是夜總會小姐就搖頭的主要原因。但事已至此,為了打消她的顧慮,我只能說:“你知道蒼井空嗎?她都拍過AV,現在也走上臺面了,接廣告做代言混得很好。很多演員明星,出名之前也有不光彩的歷史,屁股乾淨的又有幾個?人是活給自己的,要是在意別人的看法,多累啊。”

“話是這麼講,可是有人要挾我怎麼辦?”

“等你出了名,會有公司對你進行包裝的,改名換姓,過去的事一概不認。”

她還是憂心忡忡。我感覺她有什麼隱瞞,問她:“你不會有什麼把柄在別人手裡吧?”

她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那就好。沒拍過豔照就行。以後要注意啊。”

她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我等著她開口,她埋下臉離開了。

6

婷婷身上有了更多好的變化:不再滿身酒氣,不再無故消失,不再出口成髒。偶爾對我還會流露出暖心的舉動,有時半夜還會找我聊天。我只是出於禮貌做出迴應,刻意和她保持距離,不想有越軌的行為。

拍攝第十五天,她突然請了假,沒來參加拍攝,莉莉告訴我,婷婷的奶奶住院了。

那天天氣很差,外景沒拍成,我也想休息一下,便買了點水果和莉莉一起去了醫院。我們在外面的吸菸區相遇,婷婷沒想到我會來,對我表示謝意。其實我來主要是看看虛實,不希望她耽擱太長時間。

我奇怪陪護老人的只有她自己,問她別的家人怎麼沒來,她搖了搖頭,告訴我,兩個姑姑都在外地,一個叔叔以前坐過牢,出來後販毒,前年被槍斃了。

“只有我能照顧她。”

“你父母呢?”

她臉色一下子冷下來:“我沒父母。”

我很疑惑,但是沒再問下去。我心裡很焦慮,顯然拍攝又要拖延了。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告訴我,現在不去“上班”了,等奶奶病好了,晚上也可以拍。

“你辭職了嗎?”

“請假。”她抽了兩口煙,“等我攢夠了錢就辭職。”

“多少錢算夠?”

她抬起臉,凝望著遠方:“不知道。去年攢了8萬多,準備首付套房子,結果都花給了醫院。”

我又忍不住問起了她父母,她沉默半晌,終於講述了父母和奶奶之間的恩怨。

原來,當年父親在外面搞大了母親的肚子,母親把她生下來就丟給了爺爺奶奶。幾年後父母又在外地和好,生下一個兒子。爺爺去世之後,父母回來和叔叔爭家產,兄弟倆打了一架,叔叔捅傷了她母親,被抓入獄,奶奶一病不起,她被父母帶走,整個家庭支離破碎。

“跟他們住了半年,我又回來了。我是奶奶養大的,再難我也不會離開她——”

她突然閉上嘴,仰起了臉龐。她眼裡含著淚水,忍了幾下還是落了下來。她轉身走進了洗手間。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當你知道一個人正在遭受苦難,而你卻完全幫不上忙,再多的同情和安慰都是多餘的。

回去的路上,我和莉莉聊拍戲的事,無意中說起了婷婷的父母。莉莉說,婷婷13歲才第一次見到父母,在她眼裡,那是兩個完全陌生的男女。她的父母在南方打工,弟弟比她小6歲,她被帶去南方後很不習慣新環境。有一次她給奶奶打電話訴苦,被父親一頓毒打,那以後,她父親再也沒有讓她睡過床,只許她在外面的三輪車上過夜。而母親自始至終也和父親一個態度。

後來婷婷偷了點錢離家出走,乘著火車流浪了很久,最後是警察把她送回了奶奶家。因為這段經歷,婷婷和父母基本斷絕了關係。

我恍然明白婷婷在火車上那場戲為什麼會流眼淚了——那不是入戲,而是感情的自然流露。

我不覺對婷婷生出一種柔軟的感情。回去後,我給她發了條簡訊,讓她安心照顧奶奶,有需要幫忙就聯絡我,包括錢的方面。她問我為什麼對她這麼好,我說我們是朋友。她發來一個擁抱,我回復了一個加油。

我心裡默默說,我們可以做朋友。

7

喝了杯茶,我就後悔向婷婷發出資助的訊號了。

我查了下賬戶,兩週的拍攝已經花費了5萬多。拍攝才進行了一半,假如此時婷婷張口跟我借錢,恐怕我很難從拍攝經費裡拿出來。實際上,我並不是真想為她提供資金方面的幫助,我之所以發那條資訊,主要是想確保她會盡快回來拍戲。

兩天後,老人出院了,婷婷也沒跟我借錢,我鬆了口氣。她看起來挺歡快,一見到我就露出了笑容。我問老人還需不需要照顧,她說可以自己做飯了。她把拍電影的事告訴了奶奶,老人家很支援。我說如果早知道她有個奶奶,也許我會給老人設計一個角色。她哈哈一笑:“現在也行啊!她一定很開心!”

這是我第一次見婷婷開懷大笑。我說不出來哪裡不一樣,總之她開朗了很多。她以前和我說話從來不帶稱謂,現在開始喊我“哥”了。她也會在劇組裡協助做雜務,有時大家忙不開,她還幫著訂餐。有兩次我發現吃的盒飯比別人的豐盛,問過才知道是她給我特別加的餐。

拍戲時,她也開始主動和我討論角色心理,提出自己的想法。在拍完念勤決定入行的那場戲後,她不太理解一個曾經遭受過強暴的女人會去做應召女,說應該有非常強大的外力壓迫才對。

我不由對她刮目相看。其實我的小說裡,念勤還有一個患病的孩子,但是寫劇本時考慮到小演員比較難控制,我就把這個設定隱匿了。也想過再加回去,但是這麼一來後面的劇情又要跟著改變,考慮到拍攝經費,我放棄了。

婷婷問我生活中有沒有接觸過遭遇過性侵的女人,我搖了搖頭。

“假如你見到一個女人,聽說她有過這種遭遇,你會鄙視她嗎?”

“不會。”

“那要是你們交往了很久,變成了戀人或者夫妻才知道,你會和念勤的丈夫一樣嗎?”

這個問題很刁鑽。我想了想,告訴她,如果在交往之初對方主動告訴我,我可能會更容易接受。

婷婷的目光掃過我的臉,抽了口煙:“也可能會放棄,是吧?”

“這種假設沒有意義。”我說,“遇到的人不一樣,做出的選擇就不一樣。人本身也會隨著時間環境發生轉變。你現在喜歡和討厭的事物,可能幾年以後就會反過來。”

“你是這樣嗎?”

我抽出一支菸,點燃吸了一口。我說:“我20歲之前聞到煙味兒就噁心。我爸是個煙鬼,每次他一點菸我就躲開,我們不能坐下來。但是你看我現在,一天兩包煙,我也成了煙鬼。”

她笑了一笑:“你變成了自己討厭的人。”

“沒錯。”我吐個菸圈,又吹破了,“那時候我很保守,喜歡一個人就想跟她廝守一輩子。現在——”

“現在怎麼樣?”她緊緊盯著我。

我搖搖頭,沒有說。

“你一定被甩過吧。”她幸災樂禍地看著我,“還不止一次。”

我低頭笑了笑。我的心確實已經千瘡百孔,但同時也硬如磐石。

她又問我單身多久了,我想了想,隨口說好幾年了。

她很驚訝,忽然又癟嘴一笑:“那你怎麼解決那個?”

我訝異她會問這種事,只能有些尷尬地回說:“很多方式啊。”

“你長得不醜,也有才華,幹嘛不談一個?”

“談感情太累。”

她看我一眼:“也有不累的感情。”

“可遇不可求,我過了那個年紀。”

我滅掉煙,結束了聊天。我不想跟她聊太多私人方面的事情。我說的每句話都有謊言的成分,我時刻告誡自己,我和她只是合作關係,我的目的只有一個:順利完成拍攝。

8

然而,讓我頭疼的事情還是接連發生了。

我一開始就跟組裡的人強調,雖然兩位女演員是小姐,但是在拍攝期間絕對不能對她們有失禮的舉動。飾演老五的演員是我的好哥們兒大海,他好幾次跟我要婷婷的微信,我都沒給他。後來他直接去婷婷工作的夜總會消費,點了她,婷婷只陪他喝酒,沒跟他出去開房,他很不爽,兩人再同時出現在片場,他就很不友好。

這事還是莉莉悄悄告訴我的,她說婷婷一直忍著大海,因為我和大海的關係,怕說出來讓我難做。

我私下找大海談了談,告訴他有什麼念頭等拍完了電影再說。他反問我是不是跟婷婷上過床了,我說我只是把她當妹妹看待,他撲哧笑了起來:“假正經!我會保密的。”

我白了他一眼:“拍到現在了,你可別把她惹走了。”

大海嘴上沒說話,但我看得出來他很不高興。後面我再給他發通告,他要麼推脫有事來不了,要麼拖延很久才到,好幾次急得我想發火。

第十九天的晚上,我們要拍一場酒店的床戲——念勤和老五第一次見面,老五強迫念勤服侍他。這場戲本來早就要拍的,但是婷婷一直有顧慮,我給她講了很多為藝術獻身的故事,並做出一些保證,她才答應。

拍攝的時候,佈置好燈光和錄音裝置,我讓其他人出去了,只留下大海和婷婷。我需要一個長鏡頭:念勤背對鏡頭,在赤身裸體的老五的注視下,一層層脫掉衣服。

我讓婷婷粘了胸貼,這樣不會露點,大海的下體也貼了黑膠帶,防止尷尬。兩人穿著衣服演練了兩遍,眼神、表情、動作都很到位。

然而,當開始正式拍攝,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響動,接著門被撞開,闖進3名男子。當時大海已經赤身裸體,婷婷也脫了兩件衣服,為首的男子看到這一幕,雷吼一聲衝過去,踹了大海一腳,大海立刻和他打了起來,另外兩個也撲了上去,我和其他人趕緊過去拉架,結果是一場混戰。

後來我們都被警察帶進了警局。男子對警察聲稱自己是婷婷的男朋友,看到我們在拍色情錄影才動手。我說我們在拍電影,警察讓我出示拍攝許可證,我表示只是電影短片,不需要申請拍攝許可。警察檢查了我們的拍攝指令碼,相信了我的話。雙方都是些皮外傷,警察做了調解,簽下字之後把我們都放了。

我們臉上都掛了彩,大海眼窩烏青。離開派出所,男子對我丟下兩句狠話上了車,沒關車門,眼睛惡狠狠盯著婷婷。婷婷看看我,抬起腳步上了男人的車。

大海對著遠去的車燈呸了一口:“賤 貨!”又憤憤對我說:“真是好妹妹!”

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回到住地,我們檢查了一下裝置,錄音師自帶的收音話筒壞了,我租賃的相機長焦鏡頭壞了一支,還有一些價值不菲的燈具。更讓我們心痛的是,一個存有至少1/3拍攝素材的電腦硬碟被踩壞了,如果硬碟修不好,意味著那些鏡頭又要重拍。

場記和錄音師問我接下來怎麼辦,我問他們什麼想法,他們都一臉沮喪,沒有說話。我抽了幾根菸,心裡很亂。我讓他們好好休息,等我訊息。

9

冷靜下來,我想其實只要主演還在,其他問題都能解決。我想找到婷婷,跟她男朋友好好解釋一下,讓他同意繼續拍攝。

我打不通婷婷的手機,去了她上班的夜總會轉了一圈,透過某個視窗,發現了她的臉。她畫上了濃妝,坐在一個男人的腿上唱歌。她瞥見了我,目光閃動。

我轉身撤了,心裡一陣陣懊悔:我寫的故事,我找的演員,都是垃圾,我拍的東西毫無意義!

陡然之間,我失去了繼續拍攝的信念。回去我就把劇組解散了,剩下的錢剛夠結算報酬和賠償損失的。

第二天,婷婷的手機通了,我和她約在第一次見面的咖啡館碰面。她戴著蓬鬆的假髮,劉海遮住了大半張臉,脖子裹著圍巾。她嘴角青腫,眼袋深重,眼眶也有異樣。我問發生了什麼,她眼神閃爍,搖了搖頭。她問其他人怎麼樣,我也搖了搖頭。

我拿出一張信封,推給她,告訴她劇組解散了,這是剩下的片酬加那兩條煙錢。她驚訝地抬起臉,手蓋住嘴角,問我為什麼。我說錢已經花光了,拍不下去了,還有我的原因,我發現自己是個庸才。

她沉默良久,開啟包,從夾層翻出一張卡,放在信封上一併推給我:“我這還有點兒,兩萬多,你先拿去用。”

我很詫異。

“哥,別放棄,你一定會成為偉大的導演!”

我鼻腔一熱,眼淚差點掉下來。好慚愧。

“謝謝你!”我說,努力平復情緒,“人都散了,真的不拍了。再說胡編亂造的故事,沒意思。”

“不是有原型嗎?”

“沒有,是我瞎編的。”

她眼眸在我臉上打量著:“你媽媽的事呢?”

我吁了口氣,不想再撒謊了:“我媽是推拿師,在老家給我們帶孩子。”

她蹙起了眉毛。

我繼續說:“我有老婆。她借調到外地工作,元旦就回來了。拍電影的錢是我們的存款,她還不知道,我在考慮怎麼向她交代。”

她目光凝滯了,抬起下巴,身體緩緩後仰。許久,目光離開我的臉,轉向窗外。她啞然笑了。笑聲幽幽升起,越來越大。周邊桌上的人都把目光投射過來。笑聲好久才消失。

她眼睛很紅,深深呼吸一口,表情又恢復了我們初見時的那種冷淡。她開啟包拿出一本書放在桌上,又把那張卡和信封放進包裡,拉上拉鍊,挎上包離開了座位。

“謝謝你說實話。另一本在莉姐家。”

外面風很大,她迎著風從窗前走過,假髮和圍巾飄了起來,我看到她的脖子、耳朵,還有額頭,鋪滿了傷痕。

我依然坐在那裡,像一塊木頭。

書裡夾著一個小筆記本,我拿起來翻了翻,上面寫的是拍攝日記。第一頁寫著她初見我時的印象,說我鬍子拉碴不修邊幅,不像個做正事的人,反而像個騙子。第二次見面,也就是籤合同那天,她更加覺得我誇誇其談不可信,但是不知道我究竟想玩什麼把戲。她開始對我轉變看法,是在我承認自己是個窮導演的時候。她寫道:“他是個有夢想的人,我不該嘲笑他。”

我不覺淚目。繼續往後翻,其中一頁寫了這樣一句話:“一束光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我閉上眼,深深嘆了口氣。

10

跨年夜,我和老婆去看《地球最後的夜晚》。

睡醒來,老婆迷迷糊糊問我演的什麼。我也沒看明白,告訴她是個關於夢的故事。老婆慵懶地歪在我肩上,問起家裡床底下的一皮箱假鈔是怎麼回事。我告訴她那是道具,隨後坦白了挪用存款拍電影的事。

“錢花了,沒拍成。”

“多少錢?”

“10萬。”

“額?”她打了個哈欠,突然又跳了起來,“多少錢?!”

影院裡所有做夢的人都被驚醒了。

老婆假期結束走了以後,我有些想知道後來婷婷怎麼樣了。我聯絡了莉莉,問她有沒有空,想請她吃個飯,她說和朋友吃完飯就來見我。

見了面,我們聊了會兒。那天酒店打架她不在場,我跟她講了事情的前前後後。我說要是早知道婷婷還有男朋友,肯定會提前跟他溝通好,就不會出這檔事了。

莉莉搖搖頭,說那男的其實並不算婷婷的男朋友,而是她的噩夢。婷婷的叔叔販毒入獄後,她奶奶大病了一場,花了不少錢,她跟這個男的本來在談朋友,男人給她貸了一筆錢,她稀裡糊塗簽了合同,就入了對方的圈套。

這男的是專門用各種手段逼良為娼的惡棍,“那畜生還給婷婷偷拍過錄像,她還清了貸款,他又拿錄影跟她要錢,你們打架那天婷婷又給他5萬,他才把所有錄影刪掉……”

我腦袋裡嗡嗡響。

莉莉問我最近有沒有跟婷婷聯絡過,我搖搖頭。我問婷婷還在不在夜總會,她納悶地看著我:“你不知道嗎?她早就不做了啊!”

“什麼時候?”

“就上回她奶奶住院的時候。”

莉莉發了一個女子美容會所的地址給我,說婷婷在那裡上班:“她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

“什麼?”我一臉茫然。

“算了。”她搖了搖頭,“你已經有老婆了。”

我喉嚨裡卡了什麼東西,僵硬了很久。

我一直想去那個美容會所確認一下婷婷是否在那裡。可兩次特意繞道經過那裡,都沒敢進去——玻璃門上寫著八個大字:兒童免入,男士止步。

回到家裡,我從床下拖出那箱假鈔——那是我們打印出來後,劇組所有人一起剪出來的。當時我問婷婷,如果她遇到一個帶著滿箱現金的客人,會不會像劇本里一樣偷了錢遠走高飛。她說不會,那樣早晚會被抓到,她不能丟下奶奶。我說你可以帶著錢和奶奶一起走,讓老人家好好看看世界。

她說不是自己的錢,花得不心安,然後開玩笑似的跟我說:“等你電影賺了一百萬,我們再遠走高飛。”

我想,我們大概不會再見面了,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笑容。

我把皮箱燒了。

後記

前兩天,我在朋友圈看到阿聯參與的那部網大殺青了,我點了個贊。他問我過了年有什麼計劃,我說在寫一個新故事,過完年再籌備。

“彆著急,失敗是成功之母。”他說,“到時候我找錢,我們再合作。”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但我說的不是實話。我把關於電影的東西暫時封存了起來。比起電影,我還有很多實際的事情要做——種種原因,我的婚姻也亮起了紅燈。馬上就要過年了,我在努力修復我與妻子的關係,她也很可能會看到這篇文章。我不想為自己開脫什麼,人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就像我說過的,我已經過了放肆的年紀。

我能做的,就是放下遺憾和悔恨,懷著希望,繼續人生的下一個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