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魔芋燒鴨,被時光永遠留在了衰敗的軍工廠

那道魔芋燒鴨,被時光永遠留在了衰敗的軍工廠

那道魔芋燒鴨,被時光永遠留在了衰敗的軍工廠

“唐保長燒菜館”讓一個默默無聞的農村小子變成了廠裡的知名人物,讓一個150斤的小胖子成長為將近200斤的大胖子,成家立業,娶妻生子,這裡有他所有的得意與驕傲,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作者:曾曾

前言

我和唐保長雖然是十多年的朋友,可直到去年國慶,才第一次進他家菜館的後廚,親眼看他為我們燒製那道享譽整個廠區的魔芋燒鴨:

熱鍋用二兩肥肉爆油,出油後,下已用料酒和薑片醃製了半小時的鴨塊,鴨塊脫水,即放入郫縣豆瓣炒出香味,再新增泡辣椒、泡姜、大蒜、八角、山奈、香葉、草果和桂皮略炒,倒入豬骨和雞架熬成的高湯,燒開後,放焯過水、切成條的魔芋,點些醪糟和老抽——然後,就可以蓋上鍋蓋等了。

唐保長是“唐保長燒菜館”的老闆兼主廚,這家店最出名的就是燒菜。在工廠效益還很好的時候,餐館大門外擺著8個碩大的砂鍋,鍋下的火苗通常會從早上9點半舔到半夜10點。除了魔芋燒鴨,還有黃豆肥腸、蘿蔔牛腩、海帶排骨、芋兒燒雞一大堆,各色燒菜的香味混在一起,風一吹,老遠都能聞到,引來絡繹不絕的食客。

那天唐保長在廚房給我們忙活時,門外只有3口砂鍋還坐著火,其中也有魔芋燒鴨。不過,每次我們過來,只要唐保長有空,他都會親自動手給我們另做一鍋,用他的話說,“燒菜,並不是燒得越久味道越好的”。

唐保長見鴨肉燒得差不多了,起鍋前丟進去一把青綠的蒜苗,濃郁的香味裡多了一些清爽的氣息,淺棕色裡也點綴上了不一樣的色彩。

我卻在猶豫。就在剛才,我為自己這幾年的一個疑問找到了答案,卻不知該怎麼對唐保長開口。

1

唐保長本名唐保,因那部60年代家喻戶曉的四川方言喜劇電影《抓壯丁》裡二號角色叫“王保長”,唐保也被人順口喊成了“唐保長”。

我最開始認識唐保,是在2002年夏天。

我自小跟隨父母在一個建於70年代初期的國有軍工企業長大,讀大學用的還是廠裡的“定向生”名額,畢業後順理成章地回到工廠工作。工廠為我們這批新進廠的員工安排了10天的培訓,培訓結束的當天晚上,老師組織我們在招待所食堂聚餐。老師們待了一會兒就走了,留下我們3桌人繼續玩鬧。

這時,一個滿頭油光的小胖子站了起來,端著杯啤酒說:“哥哥姐姐些好,我叫唐保,今後請多關照,我先乾為敬。”

他的聲音不大,說了兩遍大家才注意到他。當下就有人起鬨,讓他“打個通莊”——也就是和每個人都碰上一杯。

大多數人都是單純想看個熱鬧,也有不懷好意的。我們這批新入職的員工,大多數都是工廠子弟,彼此都認識,就算叫不出名字,至少也是打過照面的。在自己的地盤我們都沒說話,這個誰都沒見過的小胖子從哪裡冒出來的?我旁邊的羅昊雲有點陰陽怪氣:“好嘛,硬是有人當出頭鳥嗦,哥哥今天就看下你有好大的酒量。”

當唐保喝到我們這一桌來的時候,蓄勢已久的羅昊雲還沒開口,韓倩就先跳了出來。韓倩和我是小學一直到高中的同班同學,從小就是男孩子性格,嘴上加手上從不饒人的辣妹子。唐保那張嘴巴,哪裡說得過她,本來一人一杯啤酒的事,不知道後來怎麼就變成了韓倩喝一杯紅酒,唐保喝一盆啤酒。

飯盆很快就拿過來,看著不大,倒了3瓶啤酒卻還沒裝滿。在眾人的鼓掌起鬨聲中,唐保擰著眉頭一口一口地把一盆啤酒憋了下去,自然,他的敬酒之旅也就戛然而止。

我和唐保實習期一同分到了機械分廠,由一位錢姓鉗工老師傅帶。按以前的說法,我倆也就是同門師兄弟了,我比他大7個月,真要叫,他該叫我師兄。

那時候我才知道,唐保原來是頂替他父親進廠上班的。他爸原來是廠裡的臨時工,因為一次意外事故導致小腿骨折,工廠於是給了他們家一個正式的招工名額作為補償——這可是周邊地方上人人都羨慕的鐵飯碗。

當時我們廠裡近萬人,其中三四千人是臨時工,比起正式工,臨時工的工資、福利待遇都差得不止一星半點兒。唐保說他們哥仨搶這個名額搶得很兇,最後還是他爸拍的板——因為他是家裡唯一讀過高中的,雖然沒畢業。

錢師傅不怎麼管我,因為按照正常流程,大學生3個月實習期結束後肯定會調到別處,就算留下來也是進辦公室,不會待在生產一線。

唐保就不一樣了,沒意外的話,這裡也就是他將來正式工作的地方。50多歲的錢師傅對唐保要求很嚴格,稍有不對就指著他鼻子罵,中氣十足。每當這時,唐保總是咬著腮幫子使勁,圓乎乎的臉上掛滿汗水,也不知道是累出來的還是急出來的,然後就做得更差。於是,錢師傅的呵斥聲響遍整個車間。

唐保不敢對錢師傅有半點埋怨,他私下告訴我,他爸瘸著一條腿親自抓了一隻老母雞、買了兩瓶沱牌大麴上門去找了錢師傅,請師傅嚴格管教,“任打任罵”。

我問他:“你那次第一個跳出來敬酒也是你爸教的?”

唐保憨厚地搖著頭:“那倒沒有,不過我爸說要和大家搞好關係。”

雖然唐保每天都很努力,可是實習期結束時錢師傅對他的評價依然是:“上了30多年班、帶了幾十個徒弟,就沒見過那麼笨的人。”

2

實習期結束,我調到機電處,唐保表現不好,沒能留在機械分廠,被分配去了食堂麵點組學做麵點,因為不是生產一線,獎金和補貼都要少一截。

我那時候每個月只交給家裡200元生活費,於是手裡漸漸有了點錢。一個剛工作的年輕人,又沒有負擔,一旦寬裕起來哪有不亂花的道理?於是三天兩頭在外面喝酒、唱歌,常常玩到半夜才回去。

我爸倒沒說什麼,我媽一有機會就在我耳邊嘮叨,煩得我受不了,乾脆以上班太遠為藉口申請住到工廠單身宿舍,這樣只需要週末回去就好,平時給我媽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單身宿舍兩人一間,好巧不巧,我又和唐保分到一起。唐保是個很不錯的室友,老實又勤快,燒水打掃衛生什麼的全都一把抓,還經常利用手中小小的權力往我飯盒裡多舀點肉,我們關係越來越好。

在我的引領下,唐保長開始逐漸進入我的朋友圈子,碰到有什麼活動聚會,跑前忙後,總是最積極的一個。然而,不管是我們這幫工廠子弟們懷念過去,還是暢談未來,唐保很少能插上嘴,隨時附和的,是茫然的點頭和憨厚的笑容。

食堂裡的“麵點”無非就是包子、饅頭、花捲和發糕之類,品種不多,也欠缺精細,學起來毫無興趣。唐保學了一段時間後,鼓足勇氣給班長提了幾次,說想學炒菜。班長本來就不怎麼待見他,被他磨得煩了,就扔給他本菜譜讓他自己學。

我翻看那本封面都磨得有些發毛的《家常川菜》,問有點小興奮的唐保:“還有個問題,保長。你就算把菜譜背得滾瓜爛熟,沒地方操作也不得行啊,這做菜也還是講究個熟能生巧吧?”

他微微一笑,小眼睛裡閃動著狡黠的光芒:“我想過了,晚上10點不是還有班夜宵嗎?我去給他們幫忙,讓他們教教我。”

“你這手藝,不練好就想直接上崗?”

“怕啥子,那個時候了,下班的人都累得要死,哪個不想填飽肚皮趕快回去睡覺,咋個可能給你計較那麼多哦!”

於是,唐保白天下班後,晚上再去夜宵班幫忙小炒。另外,我們誰如果碰到家裡方便,比如家裡正好沒人時,那就是唐保難得的實習機會。

不得不承認,人真有天賦這一說。和唐保在機械分廠的表現截然相反,他做菜的手藝很快就得到了我們哥們幾個的普遍認可,尤其是燒菜,特別是那道魔芋燒鴨。

鴨子燒耙起鍋後,色澤油亮,鮮味完全滲入魔芋中,嫩軟香滑,鴨肉也飽含汁水,味濃而不膩,下酒下飯皆宜。我還特別喜歡挑裡面燒得半融的大蒜,入口即化。即使到最後鴨肉和魔芋都撈了個乾淨,還可以把剩下的一點湯汁淋到米飯上,再配上剛撈出來的、爽口微辣的“洗澡泡菜”,那種滿足感真的是難以形容。

唐保的名氣很快在小範圍傳開了,有時候誰家裡請客吃飯,都會叫他來做個菜,當然做得最多的就是魔芋燒鴨。那個年代物資不如現在豐富,一道香濃味美的魔芋燒鴨足以在家宴中擔當壓軸的硬菜角色。

可就算唐保的手藝已經初步得到認可,他的工作還是沒有什麼轉機。在國企,對於唐保這樣毫無根底的外來員工,一個小小的班長就如同壓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不是他的能力可以搬開的。

我們攛掇他直接去找食堂主任,唐保猶豫了很久,還是不敢。我喝醉了罵他爛泥糊不上牆,唐保端起酒杯要和我再劃三拳。閒暇時在宿舍裡,我隨時都看到他在翻看那本《家常川菜》,本來就發黃的頁面,在白熾燈的照射下,愈發顯得古舊。

3

我們上班後兩三年,工廠的軍品任務量便持續下降,轉型的幾個民用產品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非但沒有取得成功,反而耗盡了廠裡多年的家底。到了2005年,按照總公司要求,開始推行“減員分流”。

正當我們內心蠢蠢欲動、開始認真考慮前程得失的時候,誰也沒料到平時磨磨唧唧的唐保竟先於我們站了出來,而且,他選擇的還不是看起來相對穩妥的“停薪留職”,而是直接選擇了“買斷”。

唐保沒有和任何人商量,等我們知道這事的時候,他已經和工廠簽訂好了協議,然後很快被他爸拎回了家。他一消失就是一個多月,電話也打不通,等他再次出現在我們視野裡的時候,額頭上多了一個淺淺的疤痕。

唐保拿著買斷工齡的7000來塊錢,在公路邊租了一套當地農民修的一樓一底的門面,稍加粉刷後,委託廠裡的貨車回廠時順路從城裡舊貨市場拖來一車桌椅板凳、鍋碗瓢盆,又找了個親戚打下手,就這樣,他謀劃已久的飯館就準備正式開張了。

他一旦做了決定,步子竟快得令人驚訝。因為飯館就在廠區範圍,不但沒有去辦相關工商執照,連招牌也是我找後勤處木工班兩個兄弟夥幫忙做的。當然,“興旺燒菜館”這個名字是他自己想的。

燒菜館順利開張,一樓是廚房,二樓有6張餐桌。剛開始,除了一幫老朋友經常過來捧場,生意並不怎麼好。後來韓倩給他出了個主意:本來燒菜就沒有炒菜那麼麻煩,乾脆把燒菜鍋全部擺在外面壩子上來,有人經過隨時可以自己開啟看看,熱氣騰騰的大鍋,四處瀰漫的香味,絕對可以引得人食慾大開。

這個辦法果然奏效,加上前期口碑慢慢傳播開來,“興旺燒菜館”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時常顧客盈門。幸好外面的壩子夠大,能夠擺上七八張桌子,就算如此,每到晚餐高峰時段也常常需要等座,更不用說節假日了。

不過我們幾兄弟的位子總是有的,實在沒空桌,唐保會把他們自己平時吃飯用的那個小茶几拖下來,大家擠一擠更是熱鬧。這個時候我們往往也不再執著於某一道菜,大家心領神會,都是選砂鍋裡剩下數量最多的品種。

當然,只要有空,唐保還是會親手為我們現做一個燒菜,最多的還是魔芋燒鴨。關於飯錢,我們和唐保很是爭論過一番,他堅決不收我們的錢,異常執拗,甚至喝了酒情緒激動起來還摔過啤酒瓶子,但最終大家還是說好,“按七折結算”。

夏天的傍晚,從屋裡接出的電燈將壩子照得通明,一碗碗的燒菜從鍋裡舀出來,排骨、肥腸、豬蹄、牛腩……濃香撲鼻,軟糯適口;一件件的啤酒也不停地搬出來,空箱很快就堆得比人還高。平日裡有些刺鼻的蚊香味此刻卻並不顯得突兀,唐保自如地在各桌間往來,熟練地打著招呼,偶爾陪人喝上一杯。大家的聊天聲、猜拳聲遠遠傳開去,在這漸漸寥落的廠區,竟也顯出一份不一樣的熱鬧。

由於生意實在太好,唐保後來招了個廚師,不過燒菜還是他親自在做。

有一次,我們都喝多了酒,光著膀子對著滿天星星大吼大叫,唐保一個人抱著雙手,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自己的家業。我問他在裝什麼X,唐保就像一個領軍的大將,手在空中從左到右用力一劃:“我原先是外地人,現在全廠都知道我唐保長了。”

這一刻,那個平時和我們在一起總感覺有點束手束腳的唐保不見了;也就是從這一刻起,唐保才算真正融入了我們的圈子,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那天開始,“興旺燒菜館”正式更名為“唐保長燒菜館”。

4

2006年春節剛過,唐保就在廠區買了房,三室一廳——前戶主買斷工齡後搬去了外地,這次回來辦理了交接手續。唐保他爸也搬過來和他一起住,監督著裝修,順便給燒菜館搭把手。那時別人問起他爸,他會自我介紹:“我就是那個唐保長的老漢。”

錢師傅的“退休宴”也在“唐保長燒菜館”辦的。唐保站在門口,手裡拿著兩包中華煙,逢人便打著招呼,彷彿他是錢師傅最得意的徒弟。

工廠的效益繼續滑落,一些非要害部門,比如食堂,都被裁撤,不少人先後離開,廠區最多的時候連職工帶家屬有七八千人,現在大約只剩下一半。單身宿舍也冷冷清清的,不再有往日的喧譁。因為我爸媽都在廠裡,我狠花了一些時間來思考未來,最終還是在這年五一節後,決定去投奔我一個在成都的同學。

走之前,朋友們為我送行,在“唐保長燒菜館”坐了兩桌,大家喝得很盡興。我第一次覺得魔芋燒鴨裡還包含了些另外的味道,讓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過也可能只是食材的原因——畢竟這是唐保他爸專門回老家捉來的野鴨。

羅昊雲比我晚離開一個月,他去了重慶。隨後日子,大家陸續各奔東西,唯有唐保堅守著他的“唐保長燒菜館”。韓倩因才生了小孩,暫時待在家裡。

成都離廠裡有3個多小時的車程,起初我每個月總要回去一趟,後來逐漸變成五一、國慶等節日回去,再後來,唯一回去的時間就是春節。

我和唐保時常電話聯絡,他2011年結婚的時候來成都度了一個星期的蜜月,看了場劉德華演唱會。他老婆姓劉,是在老家那邊找的,不怎麼愛說話。唐保看起來一臉幸福的模樣,不過演唱會內場票1380元一張,我捨不得陪他們去看。

那段時間,工廠的縮編對“唐保長燒菜館”來說也並非全是壞訊息,至少食堂的消失帶來的額外客源暫時彌補了人員外流的缺口。唐保自豪地告訴我,有人願意出兩萬塊錢學燒菜的手藝,但是被他堅決拒絕了。

我說,可以搞個加盟店形式的嘛,這樣可以多賺點錢。

唐保頗有些不屑:“你不曉得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啊?”

隨後兩三年,我漸漸聽說唐保的飯館生意也大不如以前了——因為廠裡的人越來越少,年齡結構也越來越老,作為消費主力軍的年輕人,凡是有門路的,基本都去了外面闖蕩。

不過每次我回廠,“唐保長燒菜館”依然是人頭攢動,一點看不出生意下滑的跡象。我媽說,你總是逢年過節回來,大家都回來了,當然人多,這個時候生意都不好,那還有什麼做頭?

人再怎麼多,“唐保長燒菜館”肯定是要去的,魔芋燒鴨也是要點的。唐保百忙中還是抽空為我們親手現做了一次,味道還是老味道,一筷子夾進嘴裡,全是回憶中的滿足。

不過奇怪的是,也是從那時起,魔芋燒鴨並沒有像以前一樣吃得湯幹水盡,足足還剩下了小半盆。我以為自己胃口不太好,可看看四周,大家也都是一副再也“整不動”的表情,等到唐保過來陪我們喝酒的時候,我們只好解釋說,是過節的原因,亂七八糟的東西吃得太多了。

唐保狐疑地打量著我們,他見慣了我們胡吃海塞的樣子,這種情況對他來說也是新鮮。

以後數年中,類似情況經常上演,往往是人在外地時想著念著要吃那道魔芋燒鴨,但真的端到面前來了,滿心期待地開動,卻又沒吃多少就停下了筷子。我自己也搞不清是什麼原因。

開始唐保還沒怎麼放在心上,次數多了,他半開玩笑地說我們是外面山珍海味吃多了,看不上他小小的“唐保長燒菜館”了。我自問不是這個原因——憑心而論,我在成都也吃過不少家燒菜館,沒有一家的魔芋燒鴨及得上唐保的味道,只是不知道怎麼吃著吃著就膩了,對,就是“膩”的感覺,可那分明還是從前的味道啊。

我想來想去想不通。

再後來,我也成了家,爸媽2015年退休後搬到了成都,和我住在一起,我回去的次數更少了。

至於工廠,用我一個還留在廠裡的表叔的話說,“以前去集市買菜,討價還價,賣菜的都會說你們工資那麼高,還計較這些角角錢?現在別人則會說,曉得你們兩個月沒發工資了,買這個嘛,這個便宜點……”

就算還留在廠裡的職工,也對工廠的未來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們寧願用積蓄去鄰近的市裡縣裡買房,每逢週末,拖家帶口地拼車去城裡消費。留給廠區的,是比工作日加倍的冷清與蕭條。

有一次韓倩到成都來出差,我們幾個藉機聚了一下,聽韓倩說“唐保長燒菜館”已經開始做早餐了,賣些稀飯麵條抄手之類,以前請的廚師和親戚已經打發了,現在就唐保爺倆兒主理,唐保他老婆碰到忙的時候會來幫一下。

我想,這也是無奈的選擇,於是對韓倩說:“唐保那裡現在也惱火,你有空的時候去找他聊聊天,開導開導他,啥子都做,小心把人身體整垮了。”

韓倩白眼一翻說:“他那個人就是個沒心沒肺的,還需要別人開導?”

我只能苦笑——到底誰才是沒心沒肺的啊?

其實我們都勸過唐保,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以他的手藝到成都來開家燒菜館,一定比在工廠好得多。唐保始終沒能下這個決心,問得多了,他便說:“我不想去成都,那裡人都認不到幾個,這裡至少大家都認得到我唐保長。”

我很理解他的感受,“唐保長燒菜館”讓一個默默無聞的農村小子變成了廠裡的知名人物,讓一個150斤的小胖子成長為將近200斤的大胖子,成家立業,娶妻生子,這裡有他所有的得意與驕傲,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慢慢地,我們也都不再勸他了,偶爾回去,都會看到唐保依舊坐在店門口那條老藤椅上,手裡端著蓋碗茶,不時和過往的人打著招呼。

5

2019年10月2日,我再一次回到工廠,因為過兩天是唐保他爸69歲大壽(我們當地男的過生日講究“做九不做十”),他想要大辦一下。

我已經有3年多沒回來了,進入廠區後,沿途處處可見的衰敗景象,著實讓我有些傷感,這裡畢竟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工廠還沒停工,只是被上一級兼併,由“廠”變為了“生產車間”,還是做老本行軍品方面的業務,而工人已不足2000人了。

我這次回來住在羅昊雲家裡,他們一家人也早去了重慶,只不過廠裡的房子還沒賣,讓我們好歹有個落腳的地方。我放下行李就約羅昊雲到“唐保長燒菜館”走走,這個時間段,唐保一定在店裡。

遠遠看去,“唐保長燒菜館”的紅色招牌褪色嚴重,牆面大塊地起皮,門口壩子擺了幾張桌子,空無一人,窗下幾口砂鍋隱隱冒著熱氣。唐保見到我們很高興,因為正好差不多是飯點,又叫來我們另外兩個朋友,他仍舊要像過去一樣,為我們親手現做一道魔芋燒鴨。

放在以往,唐保的後廚我們是絕對不會進去的——雖然大家關係是很好,但既然這魔芋燒鴨堪稱唐保的獨門手藝,主動避嫌的道理大家都懂。

這一次,我有些話想私下當面和唐保說,唐保就主動讓我到廚房來。

廚房用的傢伙都比較老舊了,只有唐保的動作依然麻利,一招一式熟極而流。我正在考慮怎麼開口,忽然瞪大眼睛,好像發現了新大陸——沒錯,就是這個!我又再仔細想了想,問唐保:“保長,你以前那本菜譜還在嗎?”

唐保遲疑了一下:“你說那本《家常川菜》?好久沒看了,應該在樓上我們平時吃飯旁邊那個櫃子抽屜裡頭。”

我轉身上樓,找到了那本《家常川菜》,迫不及待地翻到了魔芋燒鴨這一頁。書頁上詳細地列舉了用料和操作流程,果然,和我剛才設想的一樣。

我再看這本菜譜的出版日期,1979年,我大概明白了。

接下來這頓飯和前幾次一樣,魔芋燒鴨端上來的時候,大家都在讚歎這久違的美味,可等到酒足飯飽,盆中卻依然剩下不少。唐保好似也習慣了,沒有說什麼。

吃完飯後大家繼續喝茶聊天。我偷偷把唐保扯到廚房裡,故作神秘地對他說:“保長,你還不謝我,我找到你這魔芋燒鴨的問題所在了。”

唐保“嗤”一聲笑:“啥子問題?你們幾個以前搶起來跟討口子(乞丐)一樣,現在好的吃多了,整不下了嘛,有個屁問題!”

我把《家常川菜》拿出來遞給他:“不是你的問題,是這本書的問題,我知道你的招式基本都是跟到這本書裡頭學的,對不對?”

唐保一頭霧水地接過書,“嘩嘩”翻了幾下:“是又啷個嘛,你看出啥子問題了?那個年代怕沒得盜版書哦。”

“嚴格說來也不是書的問題,是時間的問題,我也是剛看你燒菜才想到的。”

接著,我就把自己的推斷告訴了唐保:問題就出在第一步——熱鍋用二兩肥肉爆油。為什麼要用肥肉來爆油?這是1979年的菜譜,那年代還不興用什麼飼料激素,鴨子都是瘦瘦小小的,所以要先用肥肉爆油出來,燒的時候才更香。現在什麼情況?菜市場一轉,雞鴨都肥得冒油,還要再加肥肉來爆油,那油就太多了。現在人都是營養過剩,太油膩的東西最敗胃口,開始覺得好吃,多吃幾筷子不知不覺就膩了,所以才會每次都剩下。

“你懂我的意思嗎?問題就出在你用了1979年的做法,來加工2019年的食材。”

說完,我有些興奮又有些忐忑地期待唐保的迴應,而唐保就那樣面無表情地站著,很久沒有說話。

兩天後,唐保他爸的大壽在附近一個農家樂舉行,我們這批朋友基本都湊齊了,廠裡的頭面人物也來了幾個,場面很是熱鬧。我留意著唐保,他並沒有表現出異樣。

我開始頭疼回來之前本打算給他說的那件事,不知道還該不該說。

走前一天,唐保請我們吃飯,依舊有一道魔芋燒鴨,這次大家吃得意猶未盡。可面對餐桌上這麼明顯的變化,除了我之外,似乎並沒有人把它當成一回事。唐保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喝酒划拳的聲音明顯響亮起來。

我心下了然,下定決心告訴唐保,我有個朋友有急事要轉讓一家小吃店,要價不高,地段也很好,機會挺難得的,看他有沒有這個意向。唐保沒有像以前一樣推脫,他說要和家裡商量一下,最後在我在回程的車上,接到他的電話,說過兩天到成都來現場看看。

我問他要是過來做的話,考慮好“唐保長燒菜館”怎麼辦沒有?

唐保心情似乎不錯,笑著對我說:“我做了十多年的魔芋燒鴨都能換個做法,那唐保長換個活法有啥子問題?”

掛掉電話,我又想起了那年招待所聚餐時第一個跳出來“打通莊”的小胖子。

唐保最後盤下了那家小吃店,改做快餐式燒菜,店裡日常提供三到四個燒菜,連飯帶菜,16元一位,生意很好,其中最受歡迎的菜品,還是魔芋燒鴨。

這家店的店名,叫“興旺燒菜館”。

編輯:唐糖

題圖:go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