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日記》酒事辨:他杯中的酒,就像他手中的筆

“漏船載酒泛中流”

魯迅先生酒事辨

《魯迅日記》酒事辨:他杯中的酒,就像他手中的筆

浙江紹興的咸亨酒店

《魯迅日記》酒事辨:他杯中的酒,就像他手中的筆

魯迅日記手稿

最近翻看《魯迅日記》,發現其中多次出現“招飲”“邀飲”“飲於”的字眼,也存在“頗醉”“大醉”“微醉”“醉臥”“多飲”等描述,看來魯迅先生在日常生活中還是一位嗜酒之人

。但他卻在通訊和談話中聲稱“其實我並不很飲酒,飲酒之害,我是深知道的。現在也還是不喝的時候多,只要沒有人勸喝”“我不多喝酒的……”魯迅的所記與所講,讓人生出一種迷惑的矛盾印象來。

《魯迅日記》酒事辨:他杯中的酒,就像他手中的筆

倘若仔細閱讀了《魯迅日記》《兩地書》以及魯迅關涉“酒”的其他詩文,我們對這“矛盾印象”可能會有所感悟:

魯迅之於酒,與他之於當時的社會、當時的文壇、當時的家庭一樣,處在多重矛盾的包圍中,正如他的詩所描繪的那樣:

“故鄉黯黯鎖玄雲,遙夜迢迢隔上春。歲暮何堪再惆悵,且持卮酒食河豚。”

魯迅喝酒,在主觀上和客觀上都具有“促飲”的條件。

魯迅出生、成長於紹興,紹興不僅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還是著名的黃酒之鄉。當我們追隨古今大家的足跡,漫步在紹興的石板路上,盪舟在曲水之中,會有濃濃的書香撲面而來,會有淡淡的酒香浸入鼻息。魯迅的二弟周作人寫道:“我雖是京兆人,卻生長在東南的海邊,是出產酒的有名的地方。我的舅父和姑父家裡時常做幾缸自用的酒。”魯迅和周作人的父親也愛喝酒,周作人曾回憶:“我的父親是很能喝酒的,我不知道他可以喝多少,只記得他每晚用花生米水果等下酒,且喝且談天,至少要花費兩點鐘,恐怕所喝的酒一定很不少了。”父親愛喝酒自然會影響到魯迅,早在1898年他就在《戛劍生雜記》中寫道:“試燒酒法,以缸一隻猛注酒於中,視其上面浮花,頃刻迸散淨盡者為活酒,味佳,花浮水面不動者為死酒,味減。”估計十七八歲的魯迅就已嘗過酒的滋味了。1909年歸國後,魯迅與在日本留學時的同學範愛農相遇,自此有了喝酒的記錄。魯迅在《範愛農》一文中寫道:“他又告訴我現在愛喝酒,於是我們便喝酒。從此他每一進城,必定來訪我,非常相熟了

。我們醉後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笑。”

魯迅有一個以文相交、以酒助興的高層次朋友圈,用“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來形容他的交往最是恰當。

他在日記裡將各種人際交往記錄得相當細緻,從中可以見到一批閃爍著耀眼光芒的社會名流和文化巨匠。與陳獨秀、李大釗、宋慶齡、瞿秋白、胡適的密切聯絡暫且不提,單在“飲”字後面頻繁出現的名字就有陳望道、沈雁冰(茅盾)、馮雪峰、葉聖陶、鄭振鐸、胡愈之、巴金、沈尹默、郁達夫、馬幼漁、朱自清、林語堂、柳亞子、許壽裳等。

自古以來文人愛酒,與魯迅多有“餐飲”之誼的鄭振鐸在《宴之趣》中寫道

:“別一個宴之趣,是我們近幾年所常常領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幾個無所不談的朋友,全座沒有一個生面孔,在隨意地喝著酒,吃著菜,上天下地地談著……‘再喝一杯,只要一杯,一杯。’‘不,不能喝了,實在的。’不會喝酒的人每每這樣地被強迫著而喝了過量的酒。面部紅紅的,映在燈光之下,是向來所未有的壯美的丰采。”

郁達夫既是魯迅的文友也是魯迅的酒友,他嗜酒且酒量極好,曾作對聯自況

:“大醉三千日,微醺又十年。”他還在《批評家與酒》中寫道:“最初的一杯兩杯,喝下去只能潤一潤喉,暖一暖胃,使你感覺到一點生氣。直到一兩斤落肚,滿身血液裡都融合著酒精的時候,那你周圍的世界會完全換一個面目……喝、喝、喝,越醉越自在,越醉越放心,這才是世上的樂園,這才是夢裡的遊仙。”與這些朋友多有往來,魯迅喝酒也就不足為奇了。

當年的官場也有喝酒的風氣。如1912年7月董鴻禕被任命為教育部次長後,主動邀請教育部的同仁喝酒,其中就包括魯迅

。《魯迅日記》中還有1913年5月11日“戴蘆舲簡招往夏司長寓,至則飲酒,直至下午,未已,因逃歸”,1914年1月2日晚五時“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同人公宴於勸業場小有天”,1914年12月31日晚“本部社會教育司同人公宴於西珠市口金谷春”等魯迅參加“公宴”的記錄。

長期的獨身生活特別是家事的困擾,使魯迅的身體與精神一直處於雙重漂泊的狀態,孤獨、苦悶在魯迅的精神世界裡佔據著突出的位置。

1912年1月魯迅隻身前往南京任教育部部員,當年5月隨教育部遷往北京,在北京過了八年多“食無定所”的生活——他和同事、友人幾乎每天都在尋覓飯館或食於某某“之室”或“出買饅頭食之”,甚至先後在益昌號、海天春搭夥定點包餐。這樣一群頗具文人氣質的年輕人尋覓飯館、搭夥聚餐,為他們飲酒創設了客觀的環境。眾所周知,魯迅對與朱安的婚姻是不滿意的,他說朱安“是母親送給我的一件禮物”。魯迅二十六歲時奉母命從日本回國與朱安完婚,完婚後的第二天便搬到另外的房間居住,並於幾天後返回日本;即使後來在北京生活時同桌進餐,魯迅與朱安也幾乎沒有什麼對話(據魯迅的鄰居俞芳回憶)。1923年7月,周作人突然與魯迅反目,這對魯迅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的重大打擊,以至於其後的《魯迅日記》上出現“夜半雷雨,不寐飲酒”“夜失眠,盡酒一瓶”“夜食蟹飲酒,大醉”“夜飲酒醉”“夜飲汾酒,始廢粥進飯,距始病時三十九日矣”的記錄。不難看出,這多是苦悶情緒中的自斟自飲。

魯迅有敢愛敢恨的真性情,是表裡如一的真君子。儘管魯迅和周作人都是文壇大家,但魯迅的文章多激昂,周作人的文章多哀涼;在飲酒上,周作人說自己“每逢酒宴我總是第一個醉與臉紅的……喝酒的趣味在什麼地方?這個我恐怕有點說不明白”,魯迅說自己“太高興和太憤懣時就喝酒”“先是小喝,繼而大喝”。看,這就是活生生的魯迅!若魯迅像周作人那樣飲酒,他就不是魯迅了——面對黑暗權勢的“文化圍剿”,他怒向刀叢“橫眉冷對”,以筆為劍去衝鋒、去搏鬥,去拼殺;面對人民大眾,面對同道的戰友,面對友情親情,他吟誦著“無情未必真豪傑”去吶喊、去拯救、去愛撫。

他杯中的酒就像他手中的筆,一直忠實於自己的內心,不掖,不藏,不裝。

魯迅在《淡淡的血痕中》寫道:“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也不太多,以能微醉為度,遞給人間,使飲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

魯迅有時是縱酒的,有時又是自律的。總的來說,

魯迅的飲酒受到“自控”“他控”等多方面的限制

——

有父親反面教材的警示。魯迅的父親有酒脾氣,喝醉了會往窗外的石板上擲酒杯、擲碗筷。這種醉態對魯迅產生不小的刺激,直到晚年他都記得。

有母親的告誡。蕭紅回憶魯迅晚年曾經在一次酒後說:“我不多喝酒的。小時候,母親常提到父親喝了酒,脾氣怎樣壞,母親說,長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親那樣子。”類似的話,他對摯友許壽裳也多次說過。

有許廣平的勸說。許廣平與魯迅1925年3月開始通訊,5月她就在信中勸魯迅“戒多飲酒”,其後的《兩地書》裡亦有勸誡之語。魯迅也多有迴應:“酒是自己不想喝……這裡雖然仍不免有小刺激,然而不至於‘太’,所以無須喝了,況且我本來沒有癮”“我已不喝酒了,飯是每餐一大碗”。

有身體的不適。《魯迅日記》從1912年5月始記,6月3日就記“夜腹痛”,8月12日記“數日前患咳,疑是氣管病”,8月17日記“上午往池田醫院就診,雲已校可,且戒勿飲酒”。那時,魯迅才三十一歲。此後的二十幾年裡,魯迅多有腹痛、胃痛、齒痛、頭痛、肩痛、發熱、瀉痢、氣管支、氣喘、肋膜積水等,肺病幾經復發。總的看,魯迅青壯年時身體狀況就不大好,對於酒,時飲時戒。魯迅在《墳·題記》中說:“即如我的戒酒,吃魚肝油,以望延長我的生命。”

有一定的自律。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其實我並不很喝酒,飲酒之害,我是深知道的。”魯迅跟許廣平說的是實在話,《魯迅日記》中就有不少一整月或接連很多天都沒有喝酒的記錄。查閱1912年至1923年間元旦、除夕、端午、中秋魯迅所記日記,只有1912年的端午、中秋,1917年的中秋,1920年的除夕和1922年的除夕有喝酒的記錄。令人印象深刻的是1917年1月22日的日記:“舊曆除夕也,夜獨坐錄碑,殊無換歲之感。”說魯迅是“癮君子”,並不確切。

魯迅喝酒的話題,在他生前就多次泛起波瀾,在他身後也不曾止息

。事實上,喝酒這種半隱私半公開的事情,本來就是人們茶餘飯後最有興致的談資;作為一位長期置身於文化論戰中的大作家,喜歡喝酒且有時醉酒的魯迅,更是被多方“論敵”抓到了攻擊他的把柄。1928年,有人在《戈壁》上發表了一幅《魯迅醉酒圖》並附說明:“陰陽臉的老人,掛著他以往的戰績,躲在酒缸的後面。”也有人在《文化批判》上說魯迅“縮入紹興酒甕中,‘依舊講趣味’”。還有人攻擊他“常從幽暗的酒家的樓頭,醉眼陶然地眺望著窗外的人生”。百年後的今天,網際網路上一直掛著“魯迅進食必飲酒,逢酒必抽菸,只要喝上幾口,就停不下來,直到喝得爛醉才罷”的帖子。

當然,也存在不同的說法。許壽裳在《魯迅傳》中說:“他不敢多喝酒,因為他的父親曾有酒脾氣,所以他自己很有節制,不敢豪飲。”作為魯迅的摯友,許壽裳的說法具有權威性,但當閱讀完《魯迅日記》,就會發現他和魯迅在一起喝酒的頻率應該是最高的,僅《魯迅日記》的開篇就有1912年7月14日“下午偕銘伯、季市飲於廣和居,甚醉”、1912年8月1日“午後稻孫來,在季茀之室……晚飲於廣和居,頗醉”、1912年8月28日“晚稻孫來,大飲於季市之室”等。(季市、季茀都是許壽裳的別名)。那許壽裳為什麼還這樣說?我想,這屬於對摯友的溢美之詞吧,況且,那時的魯迅已是被覆蓋了“民族魂”的旗幟了。

當我們全面地瞭解了魯迅的一生,就會覺得拿魯迅喝酒來說事,未免有些淺薄和庸俗。“煙水尋常事,荒村一釣徒。深宵沉醉起,無處覓菰蒲”——

在他置身的苦痛生活裡,在他行走的動盪時代中,在他站立的嘈雜文壇上,魯迅始終是一個清醒而又寂寞的獨行者,他一手執筆,刺向黑暗;一手把酒,尋找光明。

我不敢想象,倘若沒有酒、沒有後來的許廣平、沒有後來的周海嬰,

魯迅該怎樣掙脫那無邊的黑暗與孤獨?

(原標題:《魯迅日記》酒事辨:他杯中的酒,就像他手中的筆)

流程編輯:u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