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閻鶴祥這齣戲還能舒坦躺平嗎

上個月,《福壽全》做到了連續十幾個夜晚讓不少觀眾眼含星光點點步出國話小劇場,走入城南依然不乏舊事的良夜。話劇《福壽全》和那段經典的傳統相聲同名,核心內容也與之深度相關。不同版本的相聲《福壽全》,曾靠著兩人一桌,讓假定性這一表演藝術的法寶登峰造極。話劇《福壽全》中的兩位相聲演員,在劇中合說的這段相聲則是戲中戲,由此延展開的兩個小時的劇情中,以現實主義的底子鋪開了兩位相聲人一生的離合悲歡。

熟悉導演黃盈的觀眾得知這個戲演出的訊息難免會心一笑:終於等到你正式對相聲下手了。這位浸淫舊京文化的導演,其“新國劇”的戲劇實驗,總是少不了將傳統藝術形式作為靈感和元素。而他有多愛相聲,12年前大家就知道了——《馬前,馬前》裡倒數第二幕,可以視為唱數來寶的男女化裝相聲;而同年《滷煮》裡的滷煮何和爆肚鍾兩位老北京,不光京味十足的臺詞單拎出來聽著就像在說相聲,兩人機會不多的對手戲,更是構成一套套相愛相“殺”的子母哏。

這不禁讓人想起上世紀末的賀歲劇《沒完沒了》裡的那段快板“十二個生肖十二年,十二年本是一個迴圈……”當年《馬前,馬前》《滷煮》讓話劇舞臺為之一振,曾為年輕的黃盈帶來“京味兒戲新扛把子”的江湖地位。而12年後的《福壽全》如何?

業內人士史航曾經如此概括:作品的氣質,從給裡面人物起名的那一刻就奠定了,《紅樓夢》是這樣,《我愛我家》也是。而《福壽全》裡上臺鞠躬的長福、延壽,也不僅是為合上他們相聲段子的名字那麼簡單。

相聲《福壽全》的經典設計“您家辦什麼喜事?我們出殯”,構成對劇名的第一重反諷和解構;而哭喪到不行、結果“人還沒死呢”,讓之前用語言在黃泉路上建立的層層瓊樓玉宇瞬間轟然倒塌的同時,卻一秒反轉,穿越回最初皆大歡喜的氛圍和境地。這才是,歷盡啼笑皆非的“生離死別”,得到的“福壽全”才令人倍感珍惜。

劇中的長福、延壽,一個貧賤出身半輩子忍讓,好不容易“吃虧是福”成了角兒,卻在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大變故中,毅然揮別了那份帶血的福報,犧牲前途,換來的是“平安是福”;另一個從錦衣玉食的宅門說走就走,站在桌子裡面哭了半輩子自己愛恨交加的爸爸,最後因為時代原因沒有了競爭對手,成了藝術壽命常青的老藝術家。福壽兩兄弟,讓人不難想起12年前《滷煮》裡的那對CP,不同出身信仰、不同經營業態的“爆肚鍾”和“滷煮何”,誰也離不開誰,構成老北京“中和”的文化底色。

而最後“福壽雙全”的場合,卻是雙雙得了不治之症在病房“大團圓”,將相聲式的反諷推向高潮的同時,落得蒼白而無力、荒誕而無奈的人生困境,兩人的臉透過同步的舞臺拍攝放大呈現給觀眾,在鏡頭裡反而顯得瞬時充盈有了光芒和力量。原本追求福祿壽三星高照,祿這身外之物還重要嗎?都活到這份上了,早活明白了。黃盈團隊基於生活的傳統文化哲學的思考,可謂一以貫之。

《福壽全》在時間的設計上同樣嵌入了心思。全劇按劇情時間一分為三——懵懂踏入茫茫人世間,“起”在1899年;大紅大紫大變故,“轉”是在1933年;福壽終雙全、求仁得仁,“合”在1981年。

這樣的劇情設計,對於嚴格的現實主義擁躉和熟稔歷史、尤其相聲歷史者,挑理兒自然是免不了:前清改民國,是有不少延壽這樣的公子下海,但下法和時間點是如劇中所演嗎?跑天津碼頭、文明相聲為相聲爭取到攢底地位,以及忍著喪家之痛說相聲,顯然是化用了侯寶林和戴少甫兩位大師原型,但在1933年,相聲顯然還沒這個土壤,高潮和爆發得到上世紀30年代末到40年代初吧?至於1981年重逢時,且不說醫院裝置是否有那麼先進,神乎其神的“生物保健品”和電視廣告還沒有出現,起碼也得1985年十大笑星評選後,年輕人才因此受到媒體的廣泛影響,紛紛喜歡相聲、想學相聲……

對此,在筆者看來,邏輯時間和真實時空中的物理時間,如能嚴密合上固然更好;但在假定性前提下,戲劇邏輯時間優先順序顯然更高。這樣的先例,在一些經典劇作中是屢見不鮮的。

《福壽全》最有號召力的大旗自然是跨界的閻鶴祥。滿坑滿谷的票房,固然有近來被熱議的明星參演話劇的效應——劇中最悲情的家破人亡時刻,因一句“孩子取名壯壯(壯壯是閻鶴祥的愛稱)”,全場一秒集體噴飯。

之前黃盈的作品多是“戲保人”,這一次不多見地加入了高熱度的演員。但應該說,閻鶴祥是合適的主演。他攜童子功走了多年非專業道路,卻最後吃上職業相聲演員這碗飯。另一位演員王繼濤,雖然早早在相聲界拜師、正經有了門戶,演戲說相聲都小有名氣,人稱“信老闆”,一直是非職業演員身份。二人在現實和劇中角色路線可謂相反相成。

公允地說,黃盈作品並非都能達到當年《未完待續》的深度和高度,或是起碼如《滷煮》《馬前,馬前》那樣,經得起時代變遷的考驗。可以視作探索“站不住又不想跪著活的時候,如何以自己舒坦的姿勢躺平”的《福壽全》,如果沒了閻鶴祥這位票房明星,過了“躺平熱”的2021年,再演的話是否還能票房大賣,就是個未知數了;而幾乎同期登臺的黃盈另一部作品《點心》,抱著“給生活加點甜”的目的,結果手段漫過了先天失調的主題和情節,反而“五味令人口爽”,不改顯然不行。

但無論如何,因為總在實驗,而總是不同程度偏離完美狀態的黃盈,之於這個浮躁的時代和演藝界的最大存在意義,與其說他是在保留戲劇火種,不如說是在持續批次生產看護火種的夥伴。◎王玉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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