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哀與法蘭西喜劇院

莫里哀與法蘭西喜劇院

文/盛 柏

莫里哀與法蘭西喜劇院

關於莫里哀和法蘭西喜劇院(Comédie Fran aise)的故事從來都是從書中讀來的,他們各自精彩,又相映生輝。直到今天去看了他的《無病呻吟》,才徹底感受到他們之間無以言表的淵源和千絲萬縷的聯絡。

我們知道的莫里哀(1622—1673)是法國17世紀古典主義文學最重要的作家,是法國古典主義喜劇的奠基人,也是法國芭蕾舞喜劇的創始人。但是深深觸動我的是他作為演員和戲劇活動家的身份,對於演劇的熱愛使他拒絕了法蘭西學院拋來的橄欖枝,對於劇團的責任令他心力憔悴永遠地倒在了舞臺上。

莫里哀出生在巴黎的一個殷實的商人家庭,父親曾花錢購買了“國王侍從”的身份並希望他能子承父業。但莫里哀自幼就喜愛戲劇,什麼也不能阻止他走上戲劇道路。雖然他接受的是貴族式教育,但他為了創立“光耀劇團”而宣佈放棄世襲權利,也因為慘淡經營而負債累累被指控入獄。後來,他不顧當時蔑視演戲的社會風氣和家庭的反對,毅然離家出走,在法國西南部流浪了12年。在這期間,他有機會熟悉法國社會,瞭解人民生活,也見到了令人喜聞樂見的鬧劇和以演技著稱的義大利“即興喜劇”。1652年以後,莫里哀又組建劇團並開始創作劇本,逐漸鍛鍊成一個出色的戲劇活動家。他的劇作受到觀眾的歡迎,劇團的聲譽也因此遠播巴黎。1658年10月24日,莫里哀劇團應召來巴黎在盧浮宮為路易十四演出,並得到了極大的賞識。路易十四下令盧浮宮劇場供他專用。後來盧浮宮改建門廊,國王又把王宮劇場(la salle du Palais-Royal)分配給莫里哀劇團。從此,他的喜劇全都在這裡演出。

但世事無常,喜劇的作家卻躲不過悲劇的命運。1673年2月17日的晚上,莫里哀的喜劇《無病呻吟》首演,擔任主角的是作者本人。儘管身體羸弱,但為了維持劇團的開支,莫里哀不得不帶病參加演出。當觀眾們為莫里哀逼真的表演鼓掌喝彩時,莫里哀卻在最後一幕咳血被人抬下了舞臺,當晚與世長辭。

莫里哀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戲劇事業,在短暫的一生中給後人留下了38部戲劇。他的喜劇在種類和樣式上都很豐富,雖然含有鬧劇的成分,卻能在風趣、粗獷之中表現出嚴肅的主題。他主張作品要自然、合理,強調以社會效果進行評價。他的作品開古典主義喜劇之先河,極大影響了法國喜劇乃至整個戲劇史的發展。在法國,很多評論家高度讚揚他代表著“法蘭西精神”。法蘭西學院成立後,作為院士的古典主義文藝理論家布阿洛曾勸莫里哀放棄飾演丑角的行當,這樣便有可能當選院士,獲得當時文人的最高榮譽,可被莫里哀謝絕了。莫里哀憑藉自己卓越的成就仍然贏得了他在法國和歐洲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在他去世之後,法蘭西學士院在大廳裡為他立了一尊石像,底座上刻著這樣的題詞:“他的榮譽什麼也不缺少,我們的光榮卻缺少了他。”

莫里哀去世後,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為了紀念他,下令以莫里哀的演員劇團為核心,將當時巴黎林林總總的劇院合併起來,這其中包括了莫里哀生前最大的對手劇團勃墾地劇團(l’Hotel de Bourgogne)。路易十四於1680年10月21日正式頒佈詔書宣佈法蘭西喜劇院成立。劇團最初在蓋乃古劇場(H tel de Guénégaud)演出,後遷至奧德翁劇場(Théatre de l’Odéon),至1804年搬入位於巴黎Richelieu街與Saint-Honoré街的相交處的法蘭西喜劇院現在的地址。法蘭西喜劇院所演的劇目,並非都是喜劇,但這裡是公認的演出莫里哀作品最正統的劇院,莫里哀本人也曾在這個Richelieu廳演出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故法蘭西喜劇院也被稱之為“莫里哀之家”。

如今當我們再從Richelieu街經過,依然可以看見這座古典主義的建築,精緻的雕刻和對稱的佈局似乎在向路人講述著它曾經的顯赫和浮華。作為法國最古老的國家劇院,她建於路易十四的時代、經歷過大革命時期的更名、接受了拿破崙時期的整頓、在幾個帝國時期輾轉,現在歸共和國管轄。在這裡,每年的演出有800多場,上演法國乃至世界頂級藝術水平的戲劇。劇院對古典主義劇作不遺餘力地保護並以發揚莫里哀喜劇遺產的光輝為榮。

莫里哀與法蘭西喜劇院

至今,莫里哀的《無病呻吟》仍在演出。自從莫里哀首演結束,《無病呻吟》便成為法蘭西喜劇院的永久保留劇目,從17世紀開始就上演到現在一共演過幾千場,每年的1月15日(莫里哀的誕辰日)喜劇院用這部戲此向莫里哀致敬。這部傾盡了莫里哀最後生命能量的絕唱,講述了一個健康的疑病症患者滑稽荒誕的生命故事。如果說莫里哀的才華是這部戲得以永生的靈魂,那麼導演克勞德·斯特拉茲則賦予了這個靈魂一具美麗的軀體。今天看到的是由克勞德·斯特拉茲導演在2001年復排並獲得了當年的法國戲劇大獎的版本。歐洲各大媒體曾經不吝美言地說這是“完美的莫里哀。當我們看完斯特拉茲執導的這部《無病呻吟》時,感覺莫里哀毫無疑問就是我們的同齡人。”帶著虔誠的崇拜,我走進了法蘭西喜劇院的大門,為的是一睹《無病呻吟》的視聽盛宴。克勞德·斯特拉茲這個版本的演出臺詞沒有改動一處,完全保留了莫里哀的文字,他以不加修飾的自然手法捍衛著《無病呻吟》的遐想空間,在最大程度上保留莫里哀的原著精髓。導演透過對肢體語言的強調和外化,演繹出原來文字的含義和情緒。我們不難從痛苦和憂傷的基調下窺視到莫里哀特有的幽默和他對狂歡的渴求,領略到莫里哀戲劇的原汁原味。克勞德·斯特拉茲於2001年出任巴黎國立高等戲劇學院院長,法國戲劇界甚至有人猜想這位瑞士裔的戲劇導演會成為日後的法蘭西喜劇院院長,然而,繁忙的學院工作和他不斷的戲劇歌劇導演終於使他力不從心,終因疾病於2007年4月與世長辭。《無病呻吟》也成了斯特拉茲先生為法蘭西喜劇院的演員所導演的最後的絕唱。生命中不可預知的巧合,讓這部戲的創作和再現成為兩位大師的生命絕響。除了遺憾和惋惜,唯有崇拜與致敬。

法蘭西喜劇院Richelieu廳的舞臺很高,但是沒有過多的佈景,來自義大利的著名舞美設計及服裝設計大師埃其歐·託福呂蒂僅僅想要意象化地還原17世紀房屋的簡單陳設,交代地點又不喧賓奪主。燈光的設計沒也儘量低調,但是舞美和燈光都恰到好處,把一個疑心病人的滑稽可笑的內心烘托得精準到位。同時,傑出作曲家馬克-奧利維耶·杜邦的加盟,也為這部戲增光添彩,他以當代音樂的形式勾勒出古典主義的音樂風格,讓人精神為之一震。對於音效的處理有點兒小幽默,狗吠、風聲和教堂的鐘聲很好地配合著劇情的發展,也從側面烘托著在陰謀與專制夾縫中痛苦生長的愛情故事。劇中適當融入了現場古鋼琴、古低音中提琴的演奏,立刻把觀眾帶入了歐洲17世紀的古典氛圍,雖然是一部喜劇,但恰到好處的音樂歌舞尤其是熱戀情人的二重唱在特殊的略帶嘶啞的樂音伴奏下,更顯得張力無限。而最後的狂歡的喧鬧歌舞,則渲染出了主人翁阿爾岡的荒誕人生。

演員的表演很出色,盡顯藝術家們的非凡功力。臺詞帶來的現場感讓觀眾感受到戲劇語言直入人心的魅力。表演者的肢體語言精準到位,收放有馳,演員們把人物鮮明的外在特徵和細膩的心理變化展示得淋漓盡致。看到那個在舞臺上翻飛疾走的女僕,我很難想象她就是年近半百的法蘭西喜劇院藝術總監繆利埃爾·馬耶特(Muriel Mayette)女士。另外,法國當代最具影響力的表演藝術家傑哈德·吉胡冬(飾阿爾岡)、卡特琳娜·索瓦爾(飾貝利娜)等的聯袂加盟,也使得這部經典名作自2001年復排之後名聲大噪,常演不衰。

在享受視聽大餐的時候,觀眾會為劇中人物的喜劇言行而發笑,也為他們的悲劇命運而深思反省。這無疑是編劇和導演的雙重成功!這部戲不僅是莫里哀的絕筆,也堪稱他一生中的巔峰之作。藉由著法國鬧劇和義大利即興喜劇的影響,搞笑的段落登出不窮,但他的喜劇角色在讓人捧腹大笑的同時,也留給觀眾綿長的思緒和憂傷。在莫里哀的戲劇世界裡,喜劇與悲劇只有一線之隔。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可笑,也看到了它的脆弱與不安。他的角色們總是被某種強烈的特質所主導(害怕生病、吝嗇、愛慕虛榮、渴望愛情……),然後這些堅持導致他們遇到無可避免的挑戰或困難。在這過程之中我們看到這些角色深入而複雜的一面。莫里哀在創作《無病呻吟》時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病入膏肓的處境,他藉助這部喜劇把自己對死亡的感受淋漓盡致地呈現在舞臺上。在劇中,莫里哀以辛辣的筆觸展現了一幅生動的人性畫卷,幽默與調侃的背後是人性的焦慮、自私、卑鄙和殘暴。“《無病呻吟》這部劇對人性弱點的挖掘,是世界性的,也是永恆性的,即便是在當今社會,也是具有普世價值的。”法蘭西喜劇院的藝術總監繆利埃爾·馬耶特(Muriel Mayette)女士這樣評價。

演出結束,我離席下樓,路過長廊,又見那把殘破的座椅。莫里哀就是在這把椅子上完成了他戲劇生命的最後絕唱。他用自己的重病事實,創作了一個絕無僅有的喜劇形象。雖然他的死給這部喜劇蒙上了悲劇的色彩,但是他在舞臺上嬉笑怒罵的勇氣、他對人性的揭示和質問何嘗不是對病魔最辛辣的嘲諷和鞭撻?

作者簡介 

盛柏,重慶大學美視電影學院教師,上海戲劇學院2009級博士生。

莫里哀與法蘭西喜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