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之後,生活該如何繼續?|《從心開始》中難以哀悼的喪失

創傷之後,生活該如何繼續?|《從心開始》中難以哀悼的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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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改(簡單心理認證·心理諮詢師)

最近在研讀心理學家John Steiner的書籍和文獻,當看到有關於哀悼和喪失的話題時,我還蠻受觸動的,恰好也趕上了一些重大喪失的週年,這讓我重新進入了一種深深的哀悼狀態……想把內在的一些感受寫出來,聯想到許久之前看過的電影——《從心開始》(Reign Over Me),

藉由這部電影來談談我們面對重大喪失時的反應,以及開啟哀悼過程的意義與困難。

我先談談作為一個觀眾對這部電影的整體評價和感受,這是一部故事結構很“規整”的美國電影,類似的兩個男人間的友誼、信任與相互療愈題材的電影很多很多,故事也非常感人。

我仍然願意用這部電影來陳述

“喪失”與“哀悼”這兩個重要的心理過程

,主要原因是Adam Sandler把一個經歷創傷和重大喪失的人的狀態刻畫得真是太生動傳神了,每一次觀看都可以把我帶入創傷的Charlie的內心世界。

創傷的Charlie

Charlie在影片中出場時,揹著斜胯包,戴著大耳機,騎著電動滑板車,像獨行俠一樣在城市中穿梭。當Alan(另一男主角)在大街上攔住他時,他顯得遲鈍而回避,幾乎不記得共同生活了兩年的大學舍友。

而走進Charlie的家,除了床、沙發、衛生間,就只有從未停止裝修的廚房,大電視+遊戲機,各種樂器+CD,還有佈滿灰塵的箱子空空蕩蕩,了無生氣……

這就是Charlie的全部生活——遊戲、音樂和裝修廚房,深夜在紐約街頭遊蕩,以及偶爾的喜劇馬拉松。

但是,Charlie曾經的生活並不是這樣的,他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妻子Doreen,三個可愛的女兒,還有一隻狗狗“蜘蛛”。家人們很愛他,包容他,每個週六Doreen和三個女兒會一起給他唱Beatles的歌,她們也會擔心在外出探親時他照顧不好“蜘蛛”。

所有這一切,都在2001年9月11日,Doreen和女兒們登上從波士頓飛往洛杉磯的飛機後改變了,恐怖分子劫持了兩架從波士頓起飛的民航客機。

無法想象的災難發生了,Charlie的生活全完被摧毀了,他的精神世界也被摧毀了。他切斷了與過去的,尤其是與妻女有關的一切連線,

把自己冰封在了一個只有遊戲和音樂的世界中,這裡沒有哀傷,沒有生死,沒有意義。

或許有偶爾的輕鬆與歡樂,但卻是那樣的虛無與空洞。

心理學家John Steiner形象地將這種狀態稱為

“精神避難所”

(Psychic Retreat,即“精神撤退”,一種強大的防禦系統),讓遭受巨大打擊、承受強烈的精神痛苦的人可以在此暫避壓力,獲得相對的平靜與保護。但是如果過度地使用“精神避難所”,就像Charlie一樣,那麼就會變得貧瘠、隔絕,與外界失去聯絡,如同行屍走肉一樣渾渾噩噩地活著。

無法承受的喪失

Charlie退縮在“精神避難所”中,不僅僅因為他需要回避巨大的創傷所帶來的痛苦,他也拒絕接受家人已經不在人世的現實,

他希望在內在精神世界還保有著家人還活著的幻想,但現實是他孤苦伶仃地生活。

他需要承受著這種現實與幻想的巨大沖突,顯然,“精神避難所”讓他得到了暫時的解脫。

如果一個人要繼續過活自己的人生,他就必須從“精神避難所”中走出來,開啟哀悼過程,接受親人喪失的現實。當然這也需要一個過程,需要這個人做好準備,願意開啟這個過程。這個過程也需要我們去尊重和容納。在開啟哀悼之前,

在“精神避難所”之中時,這個人的行為舉止可能有些“怪異”,甚至有時會被診斷為具有某種精神疾病,但仍需要被容納和理解。

就像Charlie,他在日常中會迴避一切與妻女有關的人和事,拒絕見岳父母,儘管岳父母一直想“關心”他,疏遠他曾經最好的朋友,因為他與Charlie的家庭的關係也很緊密。Alan被允許走近Charlie當下的生活,除了他們曾經是大學舍友,以及Alan的善良與敏感,更重要的是,在Alan身上,沒有一絲與Charlie的妻女,甚至是“蜘蛛”有關的印記。

但是,

一旦Alan試圖與Charlie談論他過去的家庭,他就瞬間變臉,立刻升起了警惕和防禦,以及強烈的攻擊性

,認為Alan和心理醫生一樣是來“調查”他的。還有,Charlie也拒絕一切與“死亡”有關的話題與體驗,當Alan得知父親去世時,旁邊的Charlie顯得那麼“不盡人情”,只是機械刻板地一次次地問Alan想去吃什麼早餐,Alan雖然有些震驚和憤怒,但也一直在容納著Charlie的這些行為。

要容納Charlie的衝動行為和攻擊性並不容易,現實生活中也是一樣,像Charlie這樣的人常常被認為是有精神疾病,需要吃藥、甚至住院,往往忽略了他們作為一個人的情感需要,他們的內心是如此的脆弱,他們的行為也需要被理解。

影片的高潮部分正是對Charlie因為他的衝動行為(Charlie的這個衝動行為我將在後文進行詳述)

是否要強制性地關進精神病院治療——進行了辯論和“審判”

。當然,作為一部傳遞希望的電影,法官必然給予了一個“HE”的干預與判定。

另外,Charlie拒絕對妻女的逝去進行哀悼,除了因為他拒絕接受他愛的人離他而去,

還因為Charlie的生命中本來就經歷過很多重大喪失,妻女的意外死亡,也激活了他內在的分離創傷。

Charlie在童年就失去了父母,唯一的親人姑姑也在他婚禮前去世了,我們不知道他如何度過和處理了這些親人的喪失,但是與妻子、女兒們的相處一定讓他體驗到了家的溫暖,也讓他珍惜和相信著愛的希望。

然而,這一切的美好與希望,在2001年9月11日的上午,瞬間被剝奪和摧毀了……他的生命在某種意義上停留在了那一刻,他反覆裝修廚房——裝了拆,拆了裝,因為這是他與妻子最後一通電話談論的內容,

他在這樣的重複行為中也試圖儲存著他的愛的客體和希望。

開啟哀悼之路

弗洛伊德曾經在《哀傷與憂鬱》一文中詳細描述了哀悼的過程,並強調在哀悼工作中,最痛苦的就是去面對喪失的現實。在這個過程中,

每一個與逝者有關的記憶都會被啟用,並進行現實檢驗,直到逐漸恢復與喪失相關的全部自我力量。

如果成功的話,哀悼者會體驗到更加充實與豐富的精神能量,也可以開始建立新的關係。

在哀悼的早期階段,喪親者常常會透過在內心中佔有和儲存逝者來否認喪失的現實,也就是他們會認同逝者,所有的興趣都被拋棄,除了那些與逝者有關的興趣(例如Charlie重複性地裝修廚房的行為)。

在他們的無意識幻想中,如果認同的親人死亡了,他們也必須一起死亡;反之,如果喪親者要活著,親人死亡的現實就必須被否認。喪親者可能會卡在這個階段,

切斷情感,躲進“精神避難所”中,在否認喪親現實的同時,也儲存著親人活著的幻想和希望。

如果哀悼要繼續進行,就要從“精神避難所”中走出來,開啟情感,但那將會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不僅會經歷悲慟,還可能激起強烈的內疚、自責和悔恨,並希望做出補償。

對於Charlie來說,這會更加困難,因為他的家人是在一場恐怖襲擊的災難性事件中喪生的,Charlie對於自己的存活會感到極度內疚,也會認同迫害者,認為是自己造成了親人的死亡,

強烈的攻擊性會指向內在的迫害者,嚴重的話可能會產生無法控制的自殺衝動。

Charlie開始哀悼逝去的妻女後,他先是越來越焦慮,更加瘋狂地拆裝廚房。最終他可以同Alan談論自己過去的生活,談論妻子Doreen,三個女兒Jenny、Julie和Gina,還有他們的狗狗“蜘蛛”,談論災難前後他在經歷著什麼……

但就在看到電視裡動人而鮮活的情侶互動時,Charlie的情感衝突達到了頂峰,一切防禦都在那一刻崩塌,家人的記憶瞬間闖回他的腦海中,他不顧一切地衝上街頭,挑釁路人,用槍指向警察,希望他們可以開槍殺死自己。

縱然是如此的痛苦和充滿危機,這也是哀悼之路上必然要經歷和體驗的,

否認只會讓人活在一個不生不死的荒蕪之境,不能向前發展,不能再重新擁有愛,以及充滿愛的關係

——這意味著他在內心中可以放棄對逝去的愛的客體的認同和控制,接受喪失的現實。

喪親者不僅認同了逝去的愛的客體,也認同了摧毀愛的客體的迫害者,要容納這種衝突顯然是需要有足夠的自我力量的。而“911”的災難,顯然也已經把Charlie的自我摧毀到支離破碎,他也確實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去恢復自我力量,才能支撐哀悼過程所要經歷和的痛苦與衝突。

前文不斷提到,“精神避難所”會為人們在喪失和哀悼過程中體驗到難以忍受的精神痛苦時,提供暫時性的保護,也

只有一段安全而堅固的關係才能讓人們從“精神避難所”中走出來。

在這樣的關係中,喪親者的痛苦得到了涵容,也會慢慢幫助他們度過危機。

所以,Charlie願意開啟哀悼之路,是發展的必然,他會在合適的時機伸出觸角,不過他也會對周圍的環境異常的敏銳,一旦有危險的訊號就會退回到避難所中。房東太太,還有他的經紀人,也是Charlie曾經最好的朋友Sugarman,都為Charlie提供了一個保護性的空間,讓他可以在其中慢慢恢復自我力量,但在繼續哀悼的道路上,這樣的保護是不足夠的。

“聰明”的Charlie這時讓Alan,還有後來的心理醫生Angela進入到了他的生活。Charlie選擇合適的心理醫生也是很有意思的過程,我會覺得這個過程特別的真實,

他會不斷地貶低Angela,說Angela太年輕,不能理解他;Charlie會一次次地攻擊Alan,但也會一次次地回到這段關係中

,這其實都是Charlie無意識地在“試探”關係是不是足夠的堅固,可能真正支撐他去承受哀悼過程的痛苦。

Alan和Angela確實也不同於房東太太和Sugarman,他們在保護Charlie的同時,也會堅定地告訴他——要走出當下的狀態,要擁有新的人生,也必須要面對妻女已經離世的現實!當然這是一個張弛有度、循序漸進的過程。

我們也從Angela在法庭上從容而堅定地娓娓道來中,感受到了她渾厚的內在力量,而這,正是讓一個人能夠從創傷中走出來,承受住哀悼過程中強烈的精神痛苦和衝突的最重要的支援力量。

哀悼的能力

最後,我想談談關於“哀悼的能力”。從心理發展層面來說,

“能夠去哀悼”是一項重大的發展成就。

梅蘭妮·克萊因談論了在嬰兒早期的心理發展模型中,存在著一種正常的分裂,來幫助自我還不成熟的嬰兒去組織他混亂的內在經驗,嬰兒就產生了好、壞分裂的原始自體結構,對應的,

他由自身的體驗把照護他的媽媽分裂為“好客體/乳房”、“壞客體/乳房”,

這也是一種理想化狀態和迫害性狀態之間的交替,不論是在理想化的狀態,還是迫害性的狀態,嬰兒都遮蔽了一部分現實,對現實的體驗是扭曲的。

發展順利的話,嬰兒的自我會被強化到可以容忍矛盾的程度,分裂隨即會減少,“好客體”與“壞客體”也漸漸地發生整合。但整合過程也是相當激烈的,自體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去保護“好客體”,擔心失去“好客體”,防止“好客體”被“壞客體”摧毀。

但由於“壞客體”和“好客體”其實是同一個人,

嬰兒的內在衝突和混亂感會瞬間爆發,很可能就退回到分裂狀態,或者進入到一種躁狂或強迫狀態

,隔離情感、否認現實,不再去體驗這個過程,發展也卡住了,就沒能獲得“哀悼的能力”。

但是

在一位足夠容納的、有力量的母親的幫助下,嬰兒會在震盪中艱難地完成整合,從“害怕(好)客體的喪失”的狀態到可以去“體驗(好)客體的喪失”

,他就有能力去哀悼,也有能力在此後的生命過程裡,在經歷到愛人的喪失後,可以重新建立愛的關係。我們也可以看到,嬰兒這段心理發展過程正是哀悼過程的原型。

沒有哀悼能力的人,不僅難以處理真實喪失的狀況,還可能無法去應對任何分離,拒絕分離,而讓自己深卷在一段痛苦的施受虐關係中,甚至為了拒絕體驗到喪失的痛苦,而不去建立任何有深入情感連線的關係,因為沒有關係,也就沒有真正的喪失。

回到Charlie,我認為Charlie是擁有“哀悼的能力”的,他在童年就遭遇了重大的喪失,雙親早早就離開了他,我猜測他的父母還是為他提供了不錯的養育經驗的,讓他的自我功能可以支撐他從這段喪失經歷中恢復過來,他的姑姑可能在這個過程中為他提供了必要的幫助,他也形成了一些屬於自己的特有的處理喪失的方式。所以,他在日後也建立了自己的美滿家庭。

顯然,Charlie的哀悼能力在“911”這個巨大的創傷事件中遭到了嚴重的摧毀,但是,正如溫尼科特所說,

任何已經獲得的發展成就不會真正的消失,在經歷創傷後你可能會退回到之前的發展階段,但在合適的發展環境的支援下,終究會再重新回到已經到達的發展階段。

電影的結尾是開放性的,祝Charlie們都可以從喪失中恢復,繼續去經歷和體驗充實而豐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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