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惡女"養成記

在中國影迷這兒,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叫“科恩嫂”。挺有趣,跟她同時代的女演員,凱麗·費雪因為莉亞公主被記住,米歇爾·菲佛因為貓女被記住,琳達·漢密爾頓因為莎拉·康納被記住,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彷彿因為喬爾·科恩才被記住。

弗蘭西斯不是典型的好萊塢美女,同儕靠平面照就能拿到角色,她得賣更多的力氣。喬爾·科恩幫她省去了想做演員,先要被審視的麻煩。不過,如果你覺得這位耶魯大學戲劇學院的高材生,心安理得地將丈夫在電影創作上的光環,視同自己的舒適圈,高枕無憂地做著“科恩嫂”,那真的大錯特錯了。弗蘭西斯一直以來所做的,恰恰是讓自己被看見,讓千千萬不美的、平凡的,甚至白痴的、粗俗的,但愛憎分明的,在這天大地大間,獨立為人的女性,藉著她的角色,被看見。

“戲精”的誕生

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生平第一個角色是麥克白夫人。14歲,演那個同丈夫合謀弒君篡位,又為心魔所困的,瘋狂、執念、野心勃勃的女人,這得是天生的演員。戲劇史上經典的“瘋女人”,覺醒了弗蘭西斯。從那時候起,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做演員。

話劇社排戲,她演不上主角,就拿五花八門的配角劇本。白眼一翻佯裝暈倒的貴婦人,大呼小叫的聒噪婆娘,弗蘭西斯都能演,戲,就是她這麼一點點從主角身上“搶”出來的。你可以說這是演員的自我修養,但對於彼時的弗蘭西斯來說,野生野長地在校話劇社“戲精搶戲”還遠遠不夠。她給自己畫好了未來的道,讀科班,學表演,這條道的目的地,在西弗吉尼亞,貝薩尼學院。一說WestVirginia,countryroadtakemehome肯定脫口就唱出來了,不過這邊的路子可不像民謠那般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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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代的弗蘭西斯

大學生過得是什麼日子?嗑藥、濫交,信口胡沁,野得很。弗蘭西斯當時是他們班唯一讀戲劇表演專業還開車的老司機,沒別的意思,就是差不多一到週末,她就得開著貨車,帶著她的女同學們從西弗吉尼亞去往賓夕法尼亞,要麼是買避孕藥,要麼是打胎。

這段荒唐的大學生活,這些形形色色的、浪蕩度日的、不優秀的年輕人,提前給她的演員生涯上了一課,這些人,大銀幕應該給他們預留位置。

出了貝薩尼學院,弗蘭西斯換了個地方,接著讀表演,耶魯。24歲,她準備出師了,搬到紐約,找機會演戲,還巧合地和霍利·亨特當了室友。弗蘭西斯該好好感謝她的這位室友。霍利有一天參加試鏡,導演是名不見經傳的兄弟倆,20多歲,毛頭小子,安排給她的角色是個揹著丈夫偷情的嬌妻。霍利演得不錯,導演兄弟也滿意,可同時間她又接到了百老匯的角色,合約上是演出六個月,導演等不了,霍利就把弗朗西斯推薦了過去。

弗朗西斯到了試鏡的片場,一扒頭,看見狹小的空間裡,飄著滿屋子煙,滿屋子煙裡,飄著倆腦袋,一看就不像什麼正經導演。她非但不慌,“戲精”的天賦迸發,順勢給自己也點上一根菸。試鏡,就在超標的尼古丁蒸汽裡開始了。

導演認可了弗朗西斯的表演,讓她當天下午兩點再來詳談,她倒不樂意了:“不行,下午我得看男朋友演的電視劇。”她男朋友就兩句臺詞。只能用願打願挨來解釋來,導演偏偏就看上了弗朗西斯身上,那個有一搭沒一搭的勁兒,當即拍板,就她了。從這兒起,弗朗西斯也學了一招,從試鏡開始就得進入“戲精”狀態,不要表現得沒那個角色不行,做演員,得端著。

電影開拍。頭幾場就有激情戲,拍女主角偷情。用弗朗西斯的話說,“對於一個剛出校門的,學表演的學生,第一次拍戲,一上來就裸,真刺激”。她去找導演,得問清楚激情戲幹什麼,怎麼拍,人家告訴她:“我們的賣點不是色情,是暴力。”這下反倒讓她把心放肚子裡。不過倆導演也是真“戲精”,頭一次拍電影,求爺爺告奶奶一年,才湊齊了一百萬美元好開張,最後窮到連置備服裝的錢都沒有,還得管化妝師借人家的私服。就這,指點起弗朗西斯的表演,都敢平地拔高藝術造詣。

人家當然有這個底氣。第一次拍電影的戲精,遇上第一次演電影的戲精,屬實碰撞出了精品。片子在聖丹斯電影節拿下評審團獎,又從多倫多轉到戛納。弗朗西斯·麥克多蒙德的名字,導演喬爾·科恩和伊桑·科恩的名字,一時間都等於“生猛的影壇新人”。

他們花兩個月拍的這部電影,叫[血迷宮]。假如有什麼神明是專門管拍電影這攤事的,那麼他打這兒起,就在冥冥中給弗朗西斯悄悄安排好了戲路。往後,那些“恃美行兇”的女神角色,註定沒她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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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迷宮]

“垃圾”眾生相

[血迷宮]之後,弗朗西斯與喬爾·科恩彼此賞識,更彼此愛慕。第一次演電影的演員和第一次拍電影的導演合作沒什麼稀奇,因戲生情更不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而彼此攜手三十多年,在電影事業上互相成就可就難能可貴了,基本算是現代好萊塢的童話。

弗蘭西斯和喬爾·科恩的童話,並不是寡淡的“王子與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遠”。很顯然,喬爾·科恩不是王子,弗蘭西斯也不是公主。[血迷宮]裡的艾比,或許是弗蘭西斯最像公主的時候,金髮微卷,風情而不自知。但很快,好萊塢讓她的意氣風發蒙上陰霾。弗蘭西斯非常自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駕馭舞臺上的各種角色,主角配角,古裝現代,一通百通。

好萊塢不一樣,它有一套自己的運轉規則,在這個無理的規則之下,弗蘭西斯要麼太老,要麼太年輕,要麼太胖,要麼太瘦,要麼太高,要麼太矮??劇場是包容的,好萊塢則是刻薄的,挑剔的。

這種挑剔一度讓弗蘭西斯無戲可接,她總在“規則之外”,總是“差一點的那個”,被排斥,被驅逐,如同命運蓋在她頭頂的一片積雨雲,無論她身處何處,總如影隨形驅之不散,不時還有人兜頭潑她一瓢冷水。

弗蘭西斯自幼跟隨養父母長大,親生母親是她生命裡第一個向她潑下冷水的人。在弗蘭西斯懵懂的年紀,她不得不獨自消化被血緣至親拋棄和排斥的滋味,由此滋生的憤怒是無解的。她從小就拒絕與生母見面,叫生母是whitetrash(垃圾白人)。但命運總是喜好捉弄凡人,弗蘭西斯被好萊塢一次再一次拒絕與冷落時,一個個whitetrash的角色,反倒成了她表演之路上的里程碑。

whitetrash不是“壞人”,或者說,是生活把他們逼成了“壞人”。她們可能是誰的母親,誰的女兒,飽嘗精神與物質雙重匱乏的滋味,在不體面又無力改變的生活裡,被風化出千瘡百孔,要麼逆來順受,要麼提住一口惡氣,支撐肉體凡軀,在她們的字典中,彷彿只有兩個字:活著。弗蘭西斯演過[烈血大風暴]中被家暴的妻子、[幾近成名]中固執的母親、[決不讓步]中麻木的女工??某種程度上,她們都是whitetrash。

好萊塢"惡女"養成記

在[烈血大風暴]中,弗蘭西斯飾演了遭受丈夫家暴的無助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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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決不讓步]中,弗蘭西斯與查理茲·塞隆聯袂演出,十分具有張力

要演好她們,戲必須精。弗蘭西斯悟到了,她所呈現的女子角色,不應該是男性主導的敘事環境裡,程式化的“女人”形象,除了無用地啜泣,就是歇斯底里地怒吼。她們首先要是人,進而才是“女人”,“好女人”或“壞女人”。無論這個角色是母親、女兒,還是浪蕩度日的所謂衰女,她都不僅僅是一個名字,而是三維的、立體的人,從故事中關於她的片段,即可推匯出她如何過來一生。而要讓自己的表演,滿足如此豐富的層次和質感,弗蘭西斯已經不只是“戲精”,更是“戲痴”。

也正是如此,她在同輩的女演員中,走了一條孑然一身,獨來獨往,“自暴自棄”的路。在這條路上,她無須被比較,被審視,被挑剔過高過矮過胖過瘦,她只要是她,演她所想演,就可以了。如她演奧麗芙·基特里奇,介於whitetrash和“梅爾羅斯式混蛋”之間,冷漠刻薄,反被聰明誤;如她演米爾德雷德([三塊廣告牌]),依舊是whitetrash,像極了她脫手丟出的燃燒瓶,易燃易爆炸。

好萊塢"惡女"養成記

弗蘭西斯在[三塊廣告牌]中飾演的絕望母親,和她手中的燃燒瓶一樣有破壞力

很有趣,這些讓人只要看過,就很難忘記的角色,倒不是弗蘭西斯和喬爾·科恩合作出來的。

好萊塢芸芸眾生,有人將演員活成光環,有人將演員活成標籤,弗蘭西斯這種“戲比天大”的人,演員二字之於她,卻不過是個工作。即使有作品,她也很少在記者會這種場合露面,更不會有求必應地簽名合照。她說:“我的工作,只有演戲。”

不演戲的時候,弗蘭西斯不化妝,不染髮,愛穿著隨意又寬鬆的衣服出門,不愛用智慧手機,哪怕不認識路,一通亂走,也不需要谷歌地圖。

你說她是粗線條還是不修邊幅?似乎都不是,她只是陰錯陽差地,在好萊塢這個最容易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地方,恰恰活成了最自我,最自在的樣子。

沒演過風華絕代的美人,不耽誤她拿奧斯卡小金人,畢竟偌大的造夢工廠,多得是人想做女神,弗蘭西斯不過是想明白了,做“垃圾”,做“惡女”,都是戲,演,好好演,死勁白咧演,就完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