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謠、詩性、黃金時代傳統,這樣就很好妹妹

本月,好妹妹發表了他們的新專輯《這樣就很好》。

民謠、詩性、黃金時代傳統,這樣就很好妹妹

掐指一算,距離他們上一張原創專輯《實名制》,已過去了整整四年。

當然,在這四年裡,他們並沒有閒著:大大小小的單曲;做了一張“追星”究極形態的《追夢人》老歌重唱專輯;小厚與秦昊分別完成了他們的首張個人EP。對於他們來說,可能稍顯遺憾的是成軍十週年紀念因特殊情況的阻隔,有許多的念頭無法如願。總之,好妹妹的第一個十年已經翻篇了,如他們自己所言,現在是

“好妹妹2。0時代”,《這樣就很好》便是這樣一張里程碑式的專輯。

專輯發行之前,春生工作室的微博開始倒計時,每日PO出一張預熱圖,上頭有好妹妹兩人寫的點滴話語。有吐槽的,有顯擺的,有惋惜遺憾的。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這麼一段:“做了個人EP,做完發現也並不能代表自己。更發現‘自己’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概念。感覺離‘瞭解自己’只差一步,但永遠差一步。”

民謠、詩性、黃金時代傳統,這樣就很好妹妹

這是饒有趣味的一段話。2019年底,秦昊有《天鵝》,張小厚有《柏林》,一位是往更內心深處的挖掘,另一位則是展現出電子樂、迪斯科的B面。過去形影不離的兩人,卻朝著不同的音樂方向奔去,按理來說,組合成員的solo專輯必然是爽的、大滿足的。不必將就他人,完全由自己做主,還要啥腳踏車呢?可好妹妹卻說,在solo完之後發現solo沒什麼大不了的;在solo完之後,才發現“好妹妹”這個身份已經成為了他們各自身體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猜想,《這樣就很好》也許本該是去年就應該發的專輯,但因不可抗力順延到了2021。也好,全人類就像打了個盹,好妹妹也能借此去思考自己的“2。0”要該怎樣去迭代。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好妹妹的“次世代”——竟是一下子跳回到他們的“初回版”?

專輯開篇同名曲《這樣就很好》是這樣的:用最簡單的木吉他和絃分解,甚至沒有和絃外音的修飾,兩小節後,好妹妹便開始了演唱。整首歌就是一把木吉他加一把口琴,製作人由好妹妹擔任,在紀錄片裡,他們坦率地說,“就是要讓別人很容易學會彈唱的感覺”。人生若只如初見,這不就是好妹妹十年前的模樣嗎?那種聽起來像是“大學男生宿舍裡兩個愛唱歌的學長學弟”模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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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謠、詩性、黃金時代傳統,這樣就很好妹妹

(果然吉他譜馬上來了)

不僅是這首《這樣就很好》,整張專輯的聽感都令我想起了《春生》。自《南北》後,好妹妹的音樂製作愈發精緻,四年前的《實名制》已徹底擺脫“校園民謠組合”的帽子,怎麼他們又給戴回去了呢?

我想,這便是“好妹妹2。0”的

正解

了。過去的十年,他們以“看我七十二變”的決心去拓寬音樂的版圖,繞了世界一大圈後,發現最簡單的民謠或許是最適合他們的表現方式。如同紀錄片中,小厚說的:“這就是你擅長的好妹妹,我們擅長的表達方式,我們自洽的性格和語言交流的方式,不過多的預設的目標,反而會

自在

。”以及秦昊說的:“自在兩個字很有意思,它是我們第一張專輯的歌,‘你是自在如風的少年,飛在天地間比夢還要遠’,當時確實還蠻自在的,因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身上沒有抱負,又年輕,你沒有可輸的。但是慢慢地,你會有更多的壓力,回到這張專輯,自在就是你知道自己的存在,你知道自己以怎樣的形式存在,像是有一點童心的成年人在做自己喜歡的東西,這就是我們現在的存在方式,這就是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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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們可以抱著一把木吉他說:這樣就很好。這樣就很好妹妹。

《這樣就很好》詞作部分來自詩人餘秀華。她是中國近20年來,除海子以外詩集銷量最高的詩人。2015年,餘秀華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社交網路上被轉發超過100萬次,加上“農婦”、“殘疾”、“女詩人”等標籤,成就了餘秀華的一夜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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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美作家沈睿曾評價餘秀華是“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出奇的想象,語言的打擊力量,與中國大部分女詩人相比,她的詩歌是純粹的詩歌,是生命的詩歌,是語言的流星雨,燦爛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讓你的心疼痛。”小厚自雲,餘秀華的詩很有力量,而好妹妹通常顯得比較

“溫吞”

。但《這樣就很好》裡,這種“溫吞”反而恰到好處。

“春天消逝了/樹枝上還有濃稠的鳥鳴/這樣就很好/聽不見鳥鳴/卻有一個露水豐盈的早晨/這樣就不壞”

,以三拍子入歌,有一種首尾銜接的迴旋感,好妹妹輕輕地吟唱,勾勒出從黑暗中慢慢甦醒的光景。這不是陽光燦爛的一天,這只是普通普通的存在的一天。

“我不知道你在和誰說話/但是知道你用的口音/彷彿我聽見/人間有許多悲傷/我承擔的不是全部/這樣就很好”

,餘秀華的原詩裡的觀察物件從天色轉移到自我,這是她詩人的本色,與時代共同呼吸,分享著時代的喜悅,也承擔時代的傷痛。這本是充滿了傷痛的句子,但好妹妹在一詞未改的情況下,用他們的這種“溫吞”把餘秀華的詩渲染成溫暖的顏色,尤其是在經歷了2020的劇變後,

“口音”不再是原詩中外人帶著侵略性地打量,而是世界性的語言,對活著的美好之讚頌,整首歌哀而不傷、並讓人堅信太陽即將為我們送來希望,這就是好妹妹

在好妹妹過往的作品中,

詩意——是他們最重要的表達方式之一

。《願在秋天死去》、《西窗的雨》、《我說今晚月光那麼美,你說是的》……他們有許許多多用用口語寫就的、堪比現代詩的創作,也正是因為他們的“溫吞”,他們音樂裡的

“濃稠感”

,他們喜歡把風聲、淅淅瀝瀝的雨聲寫到歌裡,那種欲說還休的餘音嫋嫋,這是貫穿好妹妹音樂的詩意。於是,在本張專輯裡,他們把許多現當代詩人的作品譜曲演唱,餘秀華除了有《這樣就很好》外,還有另一首《我與春天的距離》:

我要砍下雙足去靠近你

我要卸下雙臂去擁抱你

我要你踏在我的身體上

我要聽到鐵一樣的回聲

讓雷電從我的胸膛呼嘯而過

讓閃電從我的左眼回到右眼

同樣是沒有前奏,一來就唱。就像《詩刊》的編輯劉年、也是餘秀華的伯樂所說:“別人都穿戴整齊、塗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汙。”“砍下雙足”、“卸下雙臂”這樣劇烈的表達確實非常不好妹妹,乍聽之下,這更像是《要死就死在你手裡》裡的莫西子詩。無妨,好妹妹的繞指柔可以把愛與恨一起消融。歌曲最開始僅用木吉他掃弦所勾勒的決絕感,隨著樂隊慢慢地進入、尤其是絃樂交織的浪漫的網,秦昊所譜寫的美妙旋律,讓歌曲的重心全都落在

“我與春天/也只是/隔著一個手勢/一個呼喊/一句諾言”,即使電吉他在身後用切分節奏暗示著“鐵一樣的回聲”

,但這些都不重要,世界是殘缺的,我們每個人張開雙手去擁抱,遺憾就能少一點,春天就能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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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妹妹還選了一首馮唐的短詩《印》。說起馮唐,我們最熟悉的是那一句“春風十里不如你”,這一個亦莊亦諧又俗又雅的現代雅皮士,其實性格中和好妹妹有幾分相似之處。一個商人、一個天天追求財富的人,怎麼能當作家、詩人呢?這和好妹妹一邊上綜藝、一邊騰挪閃躲,一邊做著誠摯純粹的音樂,彼此是否有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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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此前也被另一位著名搖滾師——左小祖咒譜曲演唱,這是一首非常馮唐的詩:

我把月亮戳到天上

天就是我的是我的

我把腳踩入地裡

地就是我的是我的

我親吻你

你就是我的

如此直抒胸臆的表達,如果單獨拿出來,其實會有這麼一點“爹味”或“油膩”。但我必須要說,秦昊真的是寫旋律的天才,他硬生生地用他十年如一日的少年感寫就了這樣一個奇妙的旋律,男人至死是少年,且是那種浪漫至死的少年。在編曲上則是以鋼琴打底,用琴鍵的強弱去表現情緒的波瀾,並在歌曲的後半段發展成一首合成器交響樂,最後不斷地迴圈“我親吻你/你就是我的”一句,並把歌曲的結尾處落在一不穩定的和絃裡,琴弓劇烈地顫動,就這樣戛然而止。當你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跳到了下一曲。這便是詩。

除了餘秀華、馮唐兩位詩人外,專輯中好妹妹還選唱了蘇州作家陶文瑜的兩首作品,《隨風》和《愛情詩》。相較於前兩位,陶文瑜並不為人熟知,他長居在蘇州,一生以文學、書畫、詩歌、圍棋為伍,出版散文集、詩集若干。光看紙面,唱陶文瑜的詩,這是一個頗為意料之外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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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你會知道,好妹妹是藉著陶文瑜,唱著自己。陶文瑜向來被友人們視作“蘇州文脈的傳承”,他的作品《紙上的園林》、《茶館》、《太湖記》、《蘇式滋味》、《徽州十記太湖十記》等全都是蘇杭的光景,好妹妹精準地捕捉到了他文字裡的

閒適鬆弛

,並化用到自我的

“自在隨風”

世界裡。《隨風》是陶文瑜兩年前離世的遺作,這本是他為另一位好友、蘇州畫家魏本雄送別的悼詞:

桑樹是聽說你來了才開花的

白馬熟門熟路

只是從此之後

所有的回家

都是路過

我看見沿途的蜜蜂

等著你放開她們的手腳

我看見她們踩著你的聲音飛翔

再也不能把你

像茶一樣泡在杯子裡

像號碼一樣存在手機裡

像手機一樣放在口袋裡

也不能問你要去到哪裡

在這首《隨風》裡,我依然要稱讚小琴所譜寫的兼具大俗大雅的副歌,這一定是未來好妹妹演唱會恢復後引起全場大合唱的又一金曲。至於用琵琶、中式打擊樂、以及老伯伯的口白所一起打造的江南水鄉之色,並在間奏處讓合唱聲響起,展現出天地間的憐憫與慈悲,這些充滿匠心的設計則來自歌曲的製作人李卓,你一定聽過他製作的超級hits《春風十里》。

最後,我想說,除了民謠、詩意,讓好妹妹自在的,還有最後一個基石,那便是:

華語唱片黃金時代的傳統。

前些年,好妹妹發表了一張《追夢人》——也許是華語流行音樂史上規格最高的翻唱專輯。不,不能用翻唱專輯來定義,因為他們確實找了齊豫一起來唱《船歌》,找了黃韻玲一起唱《喜歡你現在的樣子》,找了萬芳一起唱《試著瞭解》,找了陳明真一起唱《到哪裡找那麼好的人》。連好妹妹自己也開玩笑地說:nonono,以後再也不追星了,這追星的成本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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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從好妹妹創作的伊始,你便能聽出他們所受到的80、90年代的這些影響。他們組合呈現的方式,是優客李林式的(btw。現在還有多少年輕的朋友知道這個組合呢?大家也許只知道林志炫哥哥唱歌很厲害吧),華語流行音樂男子組的血脈一直從張崇基/張崇德、無印良品到好妹妹這兒一直沒有斷;他們歌曲中一直歌唱著青春,像“歸來的時候,是否還有青春的容顏”(《你飛到城市的另一邊》)這樣的句子也是自羅大佑、蘇芮、三毛、齊豫等一直繼承的DNA。在《這樣就很好》裡面,你聽《飛鳥的影子》、《飛遠》,我不知道大家是作何感想,對於我來說,在2021年,依然能聽到這樣的寫作、演唱方式,用我們那些年在《回聲》、《駱駝·飛鳥·魚》等時代之聲裡聽過無數遍的方式唱歌,這本身就讓我無比感動。我很難用文字去跟大家表達我聽到“你最好忘了忘了我的名字,像飛鳥的影子”的欣慰之情。

最後的最後,我還要跟大家單獨推薦《漏網之人》這首歌。這是我在2021年裡聽到最好的流行歌曲之一,它是mainstream的皇冠。從剋制的主歌到情緒上揚的副歌,從秦昊一人的演唱到加入小厚的和聲,“風一吹就斷了/風一過就忘了你呀”,擁有無盡的青春、浪漫、宴席即將接近尾聲的宿命感。秦昊是當下擅寫流行歌曲的一等一好手,他能在工整的結構裡忽然給你遞出見紅的刀子,猝不及防地往你的胸口猛猛扎去,在商業共鳴和個人氣質上謀求精妙的平衡。這首歌的編曲亦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其敏感、纖細,我說怎麼聽出了坂本龍一的影子,一看製作名單,編曲人/製作人錢雷赫然在列,他是《默》、《大魚》的作曲和編曲,嘿,證明我的耳朵還不壞。

整張專輯以《在屋頂看太陽落下》做結,和十年前的好妹妹似乎並沒有多大的區別,“我們享受這樣的傍晚/我想跳舞/你就旋轉/在屋頂/看太陽下山”。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好妹妹跨入了他們的2。0時代、依然自在如風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