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央演繹失敗者的父愛,《誤殺2》打動你了嗎

肖央之所以能如此出色地演繹那些角色

就像大學同學評價的那樣——“像真人”

這在當下實屬難得

本刊記者/李靜

脫下深色羽絨服,裡面是一件款式最普通的半舊黑色線衣,如果在街上與肖央擦肩,他就是一個輕易可以混入人群的平凡中年男人。在北京電影學院廣告導演專業上學時,總找他拍作業的同學評價過他,“為什麼總找你啊?因為你長得‘像真人’”。

某種程度上,“像真人”也是他自己的選擇,甚至是少年時代就開啟的審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就喜歡看這類角色——普通人,尤其普通中年男人,總覺得這種人最能體現男人之苦,特別有故事。”肖央對《中國新聞週刊》說。他小時候最喜歡山田洋次的作品:《寅次郎的故事》《遠山的呼喚》……在他眼中,中年“loser”是種有魅力的形象。即便是那些英雄角色,他也更欣賞人物弧光的起點。

這種長在他審美上的日常和草根,自然體現在了作品中:一炮而紅的《老男孩》、傳唱到大街小巷的《小蘋果》,還有差點摘得金雞影帝的《誤殺》裡的角色“李維傑”。

今年12月17日,《誤殺2》上映,相較於《誤殺1》,這是一個全新的故事,但一脈相承的是,肖央仍然扮演一個平凡到塵埃裡卻面臨巨大困境的父親,那是他所欣賞也擅長詮釋的男人之苦。

林日朗不是李維傑

《誤殺2》改編自豆瓣評分8。4的美國老電影,由丹澤爾·華盛頓主演的《迫在眉梢》。肖央飾演的林日朗和李維傑有相似之處,身處底層,對抗強權,為了保護家人而孤注一擲。但林日朗又絕不是李維傑,肖央倒沒有理性地去刻意避免人物可能出現的重複,他習慣用感性去理解不同的角色,就像世界上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真的投入到人物中了,他們自然會分別開。

走出角色再回頭去看,肖央覺得李維傑更接地氣,更有傳奇色彩,像一個隱藏在民間的高人;林日朗是落魄中產,受過教育,有文化,也更溫柔,很多行為是感性的,他們的氣質完全不同。

由於製作原因,《誤殺2》的拍攝與故事發生順序顛倒,也就是說,最後的高潮戲份最先拍攝,故事的發生、起因則放到拍攝後期,這對演員是極大的挑戰。例如林日朗劫持市長那場戲,肖央有一段長獨白,那是肖央安全區以外的表演。面對一千多群眾演員,下著大雨,他需要控訴,也像是演講,那是影片的戲眼,但在拍攝時,前面故事的起承轉合還都沒有“發生”,肖央需要自己腦補。他給了自己很長一段時間沉入情緒,還喝了點酒“壓驚”,去體會一個小人物在慫了半輩子後,一生可能只出現一次的爆發。

讓肖央感觸頗深的還有另一場戲:林日朗對達馬醫生的賄賂。兩人在達馬醫生的辦公室,有一段激烈的衝突,林日朗付出一切卻發現結局無法挽回,於是在絕望中放下所有尊嚴。這場戲拍得很順利,很快過了,但回去睡了一覺,怎麼琢磨都覺得還能更好,他不想要一個僅僅合格的行活,他的表演方式是沉入人物中,理解人物情緒裡那些更細更深的幽微之處。在他的堅持下,這場戲拍了第二次。導演戴墨說,拍攝這場戲的當下他在監視器前就“繃不住了”,後期製作時更是看一次哭一次。

肖央並非表演科班出身,但他自認為從小就是個敏感的人,對人的精神世界感興趣,上中學時開始看心理學書籍,總想去尋找人們感情和情緒的來處,為人的行為尋找答案。他從小學習畫畫,每次畫人物,他也覺得應該畫人的精神世界,只要這樣想,就基本能畫好,一旦去追求技術,反而畫不出什麼。這讓他更加想去探究人的內在世界與外部世界的聯絡。

常年對心理學的興趣在藝術上幫助了他。他表演人物更願意揣摩人的心理,行為的勾畫僅是露在水面的浮冰一角,人物情緒和內在邏輯才是水面下的巨大冰山。情緒的觀察很多來源於他自己的經歷。

肖央有過苦日子,當然,這些苦是尋常之苦,畢竟很少有人真會遇到影視劇中的巨大沖突與絕境,但他感覺這類情緒是一個系列。片中人物體會到的是極端,可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會遇到這類事件的低配,他自己也不例外,那些被生活啪啪打臉的時刻,那些在自己能力邊界之外的事情,都成為他表演時的厚土。

“別人都跑幾圈了,你還沒動”

印象中第一次被生活教訓,是肖央年少的時候。

1980年肖央生於河北承德一個工薪家庭。小時候他不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調皮搗蛋,功夫不下在主課上,而是喜歡畫畫,他覺得一拿起畫筆就能感受到自由。老師自然不喜歡他。好幾次,揹著畫夾走在路上,老師和同學的議論飄到他耳朵裡:“哎呦就他?還學畫畫?”幾年前的一個綜藝上,肖央回憶起自己的初中生活,說自己十幾歲時,就對beyond的那句歌詞深有感觸:“多少次迎著冷眼與嘲笑,從未放棄過心中的理想。”

初中畢業,他沒考上河北工藝美術學校,復讀一年後,他乾脆定了更高目標,報考中央美院附中。再考,仍然落榜。那時,他的初中同學都已經升入高二,在一個完全是熟人社會的小鎮上,家人壓力很大,對肖央說:“都說贏在起跑線上,別人都跑幾圈了,你還沒動呢。”可他還是想再試一次。

第二年,他參加了央美附中的考前培訓班,白天上文化課,晚上上專業課。為了節省住宿費,肖央沒去培訓班的宿舍,而是在衚衕裡和同學一起租了間房,三個小夥子擠一張雙人床,和房東老太太只有一簾之隔。後來又擠進來一個同學,有一個人只能睡在衣櫃上。

兩次復讀,三次中考,肖央終於考入央美附中。但高考時,他卻沒有選擇中央美術學院,而是北京電影學院廣告導演專業。理由很簡單,“畢了業得有份工作吧,我得先生存下來。”肖央說。學了四年專業美術,他覺得做畫家有點孤獨,畫了很長時間,畫的東西也不一定和社會產生關係。他也隱約覺得像是種召喚,讓他想去探索其他領域。

大學四年他被同學稱為“活兒王”,當助理、畫插畫、拍廣告……他沒再花家裡一分錢。畢業時,他已經在廣告界小有名氣,也攢下不少客戶,其中,就有和他結下深厚情誼併成為日後合作伙伴的好友——當時還是一家小型文化公司老闆的王太利。

在廣告界當乙方的日子,能賺點錢,但都是辛苦錢。最忙碌的時候,肖央天天連軸轉,上午飛到一個城市拍攝,晚上飛回來剪片子,剪完之後又飛另一個城市……常常一天只能休息三四個小時。甲方提出各種要求、有理說不清的時候就更多了。有的客戶只給兩天時間,就那麼點錢,張口就是:“你要給我拍出《納尼亞傳奇》的效果。” 很多客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只能沒完沒了地改過來,又改回去。肖央很清楚,拍廣告就是為別人賣東西,當然得聽人家的,但還是忍不住想:“我在這幹嗎呢?”後來,他扮演的那些遇到突發事件會下意識慫一下的普通人,其實也是曾經的他自己。

拍廣告並不能讓他表達自我,他想拍屬於自己的東西。有一陣子,他特別懷舊,老夢到在附中學畫的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肖央不是一個人,21世紀中葉,網際網路上曾掀起一陣“80後”集體懷舊的風潮,網友們考證“李雷”和“韓梅梅”的愛情故事,有人制作系列影片《80後終極回憶錄》,2009年,一個名為《80後成長紀念冊》的帖子在天涯論壇走紅。經濟的迅猛發展、房價高漲和階層上升通道逐漸收窄,讓“80後”們害怕被時代拋棄,他們難以抑制地產生漂泊感和無助感。

2009年的一個冬天,在廣告界拼了幾年的肖央剛剛攢夠買一套房的錢,開車走在二環高速上,兩邊高樓林立,廣播講著大學生艱難就業的現狀與無奈,車外的行人匆匆路過一塊塊房地產樓盤廣告。那一刻,積累已久的想法和情緒突然質變,“馬上30歲了,突然覺得,再不來這麼一下,不做自己的作品,好像就表達不出來了。”肖央回憶。

那一年,他和王太利一起參加了優酷推出的“11度青春系列電影”專案,兩個人推掉所有工作,花大半年時間寫出一個40分鐘的劇本,但是主辦方只提供10分鐘的經費,肖央拿出了準備買房的積蓄。

40分鐘的微電影《老男孩》爆了。在第一批80後步入“而立之年”、小虎隊於春晚再次合體拉開懷舊大幕的2010年,《老男孩》僅上傳5天就有300萬點擊率,成為當年網際網路和影視圈的現象級影片,肖央和王太利組成的“筷子兄弟”一戰成名。

如今再回看這部作品,肖央承認技術不成熟,但由於當時沒有想過要幹這行,所以掏出了自己積攢的所有情感,他認為這是他作為導演,迄今為止拍出過的最好作品。直到現在,他也喜歡和新導演合作,他認為導演的第一部作品,往往最真摯。在他眼中,真誠比熟練和獨特更寶貴,獨特、讓人看不懂很容易,讓所有人都有所觸動才真難。肖央喜歡有赤子之心的東西,哪怕它爛大街。

“我不擅長當一把手”

《老男孩》引發的紅利撲面而來,每天都有無數的人來找他拍電影,講一大堆怎麼賺錢的事。他發現自己沒法再做一個廣告導演,再去跟客戶開會的時候,他們都會拉著肖央合影。

肖央被推著正式邁進演藝圈。又拍了幾個短片後,2014年肖央做了一次大電影導演,還是“老男孩”,這一次是《老男孩之猛龍過江》。陰差陽錯的是,電影本身沒有多大水花,宣傳曲《小蘋果》卻成了“2014年度第一神曲”,這首歌在優酷推出24小時後播放量就達到了500萬,並迅速攻佔KTV和廣場舞,長時間佔據各大音樂排行榜榜首。

肖央又成了歌手,為了能稱職,他專門跑去學聲樂。但就像當年繪畫一樣,一旦不是感性驅動而是拿起技術,他就又不知道該怎麼唱了。

名聲大了,辦事情就容易多了。在和王太利穿著顏色豔麗的西服上各種綜藝和雜誌封面的同時,肖央也演戲,他還能拉來投資,準備自編自導自演大電影,那個階段,他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能幹。結果是把自己累得不行,如今再去回望,他承認那時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反而哪樣都做不好。

2018年年底,肖央自己創立公司籌拍的奇幻喜劇電影《天氣預爆》上映,這個神仙下凡的故事包含了很多流行文化元素,但似乎沒能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拍短片的思維和工作方式依然殘留在這部影片,最終這部成本7000萬以上的電影,票房只有1。24億,口碑也遭遇滑鐵盧,豆瓣評分只有3。8。時代是在變化的,導演肖央曾經抓到過它的脈搏,但這次沒有。

又被生活教訓了。每次遭遇教訓,也是肖央認識自己和世界的節點,他開始重新思考自己到底適合幹什麼。對於遇到的差評,肖央在微博中迴應:“大家的批評我都接受,對我也是一次有意義的成長。”

“壞事”有時候可以變成“好事”。肖央覺得,自己也確實有點“狗屎運”,當事業遇到瓶頸或碰壁的時候,就自然遇到轉彎。2019年5月,《誤殺》開拍,同年年底上映。

本來演戲只是肖央的愛好——就像很多人喜歡做飯但從不會想去飯店當廚師一樣的愛好。2015年,他在《唐人街探案》中演活了又慫又油膩的坤泰。不但觀眾喜歡,很多業內導演也紛紛打電話給他。開始,肖央覺得是不是開玩笑呢,是不是客氣一下,直到他們拿著角色找過來,肖央才開始覺得,“我好像還可以啊”。

《誤殺》就是找過來的其中一個。這是肖央第一次演正劇,《天氣預爆》遭遇的挫敗,在某種程度幫助了他在《誤殺》中的表演。一個剛經歷過谷底、正在“笨拙地”“姿勢難看地”重新尋找自己位置的人,更容易體會另一個人的一籌莫展,肖央藉著李維傑用力地生活著,角色成了他情緒的出口。

電影上映後成了當年的黑馬,票房突破13億,肖央的表演獲得了極高的評價,很多網友說他:“脫胎換骨,演技炸裂!”第二年,《誤殺》獲得電影金雞獎8項提名,包括最佳男主角獎。儘管最終與影帝擦肩,但他覺得這是好事,他不想在自己還不是一個成熟演員的時候,就獲得這麼大榮譽。

如今他已經更清醒地認識自己,“我不太適合做一個單位的一把手。”肖央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比起當管理者,他更適合專心做業務。

回想當導演的日子,像是足球教練,什麼事都要管,得讓每個工種的人都順利出活兒。當演員就簡單多了,像馬拉松選手,只要自己堅持跑下來,就完事了。目前可見的目標,他選擇當好“馬拉松選手”,這是他做減法的結果。畫畫、導演、唱歌、演戲……他一直不斷探尋自己,如今他想好了,先專心把演員做好,演一個是一個。至於更長遠的規劃,他還沒有,“規劃太多容易失望”,他不想再考慮那麼多事,碰到一個好角色,跟自己的內心狀態能夠匹配上,肖央感覺就已經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