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晉如:學詩,當先從五律學起,再學七律,再學七絕…… |

徐晉如:學詩,當先從五律學起,再學七律,再學七絕…… |

方家一詞,出自莊子《秋水》篇。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河伯自喜於涇流之大,順流至於北海,東視而不見水端,因望洋而嘆:長見笑於大方之家。這個“方”字,成玄英疏為“猶道也”,就是說大方之家相當於得大道之人。成疏用了一個“猶”字,這就意味著不是其本義。其本義在《說文》中釋為“並船”,以為“象兩舟省總頭形”。段玉裁釋稱“下象兩舟併為一,上象兩船頭總於一處也”。大概一條船是長方形,兩船相併即成方形,所以稱方。而我有時覺得,這個大方之家,對於河伯來說,應該就是能夠坐大船的人,到處遊歷,見多識廣,一接之下能讓人感受到宏博浩瀚,頓覺先前自大之可笑。

在莊子《天下》篇中還用到一個“方”字,即“惠施多方,其書五車”,成疏釋“多方”為“多方術書”。這個解釋也較牽強,似乎惠施收藏的都是方術一類的書籍。惠施與莊子齊名,而重刑名之學,其學及其收藏絕不只限於方術。所以這個“方”還是得從其所得名之本源上來探尋,即兩個長方相併後合成為一個正方。從並船的角度,方很具象,而從正方或四方的角度,就開始抽象。從抽象的方再與書聯絡起來,回到具象,那這個“方”就很可能指的是方板,即所指當為圖書的載體。有了文字之後,古人當在所可利用的諸多載體上都刻劃書寫過。竹子與樹木方便易得,應該都曾被廣泛利用。只是竹子更方便做成竹簡,而樹木要製成板稍麻煩,所以後來竹簡一家獨大。從方板的角度,惠施多方並有書五車就很好理解了。從上面兩個典故不難發現,要成為方家,是有相當難度的,至少得具備兩個條件,除了要有廣泛的閱歷,即所謂“行萬里路”,還得要“讀萬卷書”,有相當的閱讀與研究基礎。

從深於研究、熟於其事來說,釋大方之家為得大道之人也自有其得理之處。莊子在其著述中講過不少的故事來描述這種對事物精深的探究與掌握。庖丁目無全牛,但以神遇;佝僂者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但深藏於事物中的道往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譬如斫輪,輪扁的體會是“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大概說的是手法的快慢與榫頭大小合適度的關係。輪扁感到“有數存焉於其間”,這個“數”,可以說是技,也可以說是道,只能用心體會,難以說明白,即使是自己的兒子也得不到真傳。

要做一件事,如何才能瞭解並體悟存焉其間之數與道,雖通常不免有些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但這並不是說其完全不可掌握。相反,莊子實際上給出了體悟道的方法,即先體驗,再進乎技,而後臻於道。就斫輪來說,先須有徐與疾的體驗,而後逐步過渡到不疾不徐,從而進乎技,最終得乎心應乎手。

而對於詩詞,同樣入門有法,尤其是當這些法已為方家所總結,就更值得從之問途。

徐晉如:學詩,當先從五律學起,再學七律,再學七絕…… |

徐晉如教授最近牛刀小試,著《詩詞入門》,無疑是一部供詩詞愛好者探津詩途的佳作。雖然書名所示只是入門,但實際上徐教授之所立論卻是堂堂正正,高屋建瓴。比如開篇探討為什麼要學寫詩詞,徐教授特別拈出孔夫子的話“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他強調的是詩詞應當為己,也就是說,學習以及寫作詩詞是為了人格之完善,用晉如教授自己的話就是:“學詩詞首先會讓你成為一個真誠不妄的人。”人必真誠方可寫出好詩,學詩詞乃是為了體驗以及表達情感之真,“詩詞是情感的體操”。

從真誠做人及表達情感的角度,詩人是天生的。一個人只要本著真心生活,他就具有詩意人格。但這並不必然表明他能寫出好詩詞。詩詞寫作主要關係到兩個方面,一是內心有蓄積需要表達,二是以一定的方式表達。葉嘉瑩先生特別強調興發感動的力量,這主要是從第一方面來說的。況蕙風論詞喜說“詞心”,以為那是人們在聽風雨、覽江山之際“由吾心醞釀”的一種“萬不得已”。詞人最重要的是用自己的語言將自己的內心表達出來,即“以吾言寫吾心”。在表達的內容上,則是“吾心為主,而書卷其輔也”。況蕙風也主要強調的是感發的力量,但他提及如果一個人讀書多,表達起來就能“言尤易出”,即能更快捷地找到適合表達的語句。

所以從書卷角度,或從學養角度,學詩詞是有途可循的。這一點在徐晉如教授那裡被突出放大,他甚至特別指出,“寫出好詩詞並不需要特別的天賦”,並以之作為其書中一篇的題目。在晉如教授看來,“詩人應當是永遠不肯與流俗妥協,永遠與平庸卑賤相抗爭的人”。對於這種不妥協與抗爭,他還特別引用了王國維關於“古雅”的論述,因為古雅的反面就是淺近低俗。他以為可以“憑藉修養,達成古雅”,並以為這是“中國古人作出好詩詞的最大秘密”。他說:“中國人幾千年來在文藝領域積累的全部經驗,總結起來就是八個字:‘模擬名作,達成變化。’”一個人只要肯沉潛,像練習書法一樣,先從臨帖開始以求入帖,而後從形似以求神似,從入帖以求出帖。學詩詞也一樣,只有先入古,才能出古。在入古的過程中,什麼平仄格律,什麼賦比興,什麼用典,都會在沉潛的過程中得到體驗,或潛移默化。

是否經過模擬或臨習功夫,以及先模擬或臨習什麼,其結果是很不一樣的。比如學詩,當先從五律學起,再學七律,再學七絕,至於五絕,甚至都不必特意學。五律“要求字句精煉,就像唐代的楷書一樣,在筆畫、結構上最為講究,故而是最適合初學的詩體”。而律詩講究對仗,所以學詩應先學對仗。比如詞大致上可分為小令與長調。通常認為學詞宜從小令開始,由小令而漸至長調。徐晉如教授以為,小令產生於唐五代及宋初,作者們多運之以近體詩之筆法,到長調,其句式、格律、筆法、結構與詩才全然不同。小令如詩中之七絕,想作得好,需要天才,否則難臻上乘,而長調則與功夫相關,只要肯下功夫,自然水到渠成。晉如教授的卓見源自其師祖朱庸齋先生。朱庸齋先生著有《分春館詞話》,於詞之創作,尤多創見。他強調填詞宜步韻名作,從模擬長調,特別是模擬多有拗句的澀調詞入手。

詩先五律,詞首長調,雖然《詩詞入門》在詩詞作法上花費了大量筆墨,但所示之法卻是行之有效的經驗總結。不少詩詞讀物,要麼作者懂詩詞而意不在作法,故率多簡略,要麼不懂詩詞而率爾操觚,終不免隔靴搔癢。徐晉如教授年輕時即以詩詞名世,著有《懺慧堂集》與《紅桑照海詞》,其以詩詞作手而探討詩詞作法,故所論深中肯綮,其《詩詞入門》無疑也是同類作品中最值得推薦的佳作。

徐晉如教授還著有《大學詩詞寫作教程》,這本書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作者推崇詩人人格之“高貴”,以為“學習詩詞就是要繼承中國古代士大夫高貴的人文精神與高雅的審美情趣”。《詩詞入門》所提倡的“古雅”以及“為己”實際上與此一脈相承。晉如教授此論也深獲我心。孟子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袁枚、王國維因以此而目詩人、詞人。詩人詞人與大人一樣都是具有高貴的赤子之心的人,這種赤子之心如嬰兒般純潔懇誠,在儒家看來,正是人之本心。人的一生需要修身,而修身的根本實際上就是這種本心的發現與葆有。而詩心也就是赤子之心,是仁心,是美的嚮往之心,善的追尋之心,真的體味之心。所以詩人也好,詞人也好,心中對真善美自有一個標杆。詩人當以其本性之善,來體味事物之真,歌詠人間之美。正因為心中有標杆,所以他們更容易在善的體認中體會惡,在真的體味中感受假,在美的探尋中發現醜。一個內心真誠的詩人必然守仁修善,崇尚高雅,抗拒流俗,鞭撻假醜。

世間假詩人多,真詩人少。很多所謂詩人根本不知詩為何物,只是在書寫而已。陸游曾對兒子說起寫詩體會,結以“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這種“詩外”之功,正像輪扁斫輪之術,兩人都語焉不詳。但對於斫輪,輪扁實際上告訴了人們要做到不疾不徐先須有一個疾與徐的過程。對於詩,陸游也從初思辭藻之工說到如何出入名家體會三昧。從出入名家以達成古雅,從詩外之功以修煉真誠。人必具高貴之人格始可與言詩。《詩詞入門》雖以“入門”名書,而作者自是方家,其所立論自然宏大。故曰:汝果欲學詩,宜就方家問斫輪。

作者:王新才

編輯:吳東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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