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琴生憶梅蘭芳:在臺上的部位、尺寸都是十分精確的

在我的舞臺藝術生活中,感到最幸福的事件之一,是我有機會跟我國當代卓越的京劇表演藝術家梅蘭芳同志同臺演戲多年,在多年的合作中,這位卓越的藝術家成了我的良師和益友。

在梅蘭芳同志舞臺藝術壯年期,我便經常看他的戲,他那時的成名之作,如《宇宙鋒》《醉酒》《奇雙會》《遊園驚夢》《霸王別姬》《洛神》等等,都是我一看再看的劇目。在我的記憶中,梅派藝術的光輝是永遠也磨滅不了的。從1946年4月起,我們便開始合作,一直合作到1949年解放前夕。

我們那時同臺合演的劇目,有《打漁殺家》《武家坡》《大登殿》《寶蓮燈》《汾河灣》《龍鳳呈祥》《法門寺》《御碑亭》等劇目。解放後省京劇團陪同梅蘭芳同志巡迴演出期間,我又同他合演了《抗金兵》。在合作演出期間,梅蘭芳同志的嚴肅認真的創作態度,那種由於深入角色而造成的舞臺藝術的真實感,深深地感染了我,把同臺者的我也帶到了“似我非我”的藝術境界,大大地幫助了我演好自己的角色。

王琴生憶梅蘭芳:在臺上的部位、尺寸都是十分精確的

梅蘭芳、王琴生之《汾河灣》

有舞臺經驗的演員都知道,跟藝術修養高的演員同臺演戲,而這位同臺者又是那樣善於交流、善於啟示,那對自己的幫助是很大的。因之,這使我等於進了一次最生動、最實際的藝術大學,為我在其他戲裡的表演打下了基礎。梅蘭芳同志是演旦角的,我是演老生的,我理解到:雖然行當不同,但京劇傳統表演藝術的基本規律是一樣的。跟梅蘭芳同志同臺演戲,所受的教益是多方面的。一般人認為梅蘭芳同志的表演節奏緩慢,可是隻要跟他同過臺的和有眼力的觀眾都能看到,他的舞臺節奏是以靜來顯示動的,是以含蓄見長的。他亮在臺上的每一個動作,都給人以淨美的感覺,不是蜻蜓點水,不是一瞬即逝,而是具有相對的穩定感,為觀眾提供欣賞的足夠的時間條件。

可是,他跟同臺者的交流卻又是疾速無比的。比如:在我們合演的《抗金兵》(他飾梁紅玉,我飾韓世忠)裡《巡營》一場,梁紅玉韓世忠合走“趟馬”、“六門斗”這些程式時,我覺得他一個轉身,一個亮相,都是手腳從容、穩健,我都得以最快的速度來趕。於此可見,梅蘭芳同志的功底是深厚的,對於戲劇中的每一個發展著的細節的表達,都很清楚,其層次可說是間不容髮,無懈可擊,這就有力地鼓舞了同臺者的創作激情,激發同臺者對於表演藝術的高度責任感。梅蘭芳同志在臺上的部位,唱、念、做、打,甚至一呼一吸的尺寸,都是十分精確的,他在表演中目不空發、手不虛指,一招一式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都能給人以美的享受。

王琴生憶梅蘭芳:在臺上的部位、尺寸都是十分精確的

梅蘭芳、王琴生之《抗金兵》

他曾告誡後輩演員:戲不能演油了,動作要少。照我平日跟他相處的觀察和理解,所謂“油”,就是似是而非、華而不實;“動作要少”,就是要保證舞臺藝術的淨化、美化,不要在臺上沒有目的地繁亂動作,沒有感情地亂耍花腔,因為這樣不只是離開了扮演的人物,也破壞了同臺者的表演。

1960年夏天在北京開第三次全國文代會時,我又跟我的師輩和同臺老友梅蘭芳同志相會,並欣賞了他晚年的代表作《穆桂英掛帥》。臺下的精神煥發的梅蘭芳跟臺上的神采奕奕的穆桂英形同一體,老當益壯的表演藝術家跟不服老的劇中人在內心世界得到了交流。在這齣戲裡,我看到梅派藝術的表演結構——由唱、念、做、打綜合起來的表現手段,實在是到了爐火純青、運用自如的妙境。動作少但表現力強,恰合淨而美的要求;唱腔富於變化,但不是亂耍花腔,而是為刻畫穆桂英這一具體的英雄性格服務的優美動聽的歌唱藝術。這是我最後次看到我的師輩和同臺老友的戲,那威風凜凜、一代天驕穆桂英的英雄形象,特別是“接印”一場,穆桂英經過複雜的思想鬥爭過程,配上打擊樂器“九錘半”的伴奏,這一系列的動人心魄的細節表演,一直在我的心坎上響徹、盪漾,總是不會忘記的。

王琴生憶梅蘭芳:在臺上的部位、尺寸都是十分精確的

梅蘭芳之《穆桂英掛帥》

敬愛的梅蘭芳同志,您雖然已離開了我們,但我們是不會忘記您的。作為曾經陪您在祖國各地演出的夥伴之一,一個把您當作老師來尊敬的同臺老友,我一定踏踏實實地學習和繼承您那種藝術上不懈的鑽研創造,和勇於繼承傳統、又勇於革新批判的精神。

(1962年8月9日《新華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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