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天下班，一出地鐵口，宋楊嚇了一跳。
大街上烏泱泱聚了一堆人，長槍短炮，各種手機，正圍著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拍照。
男的穿一身休閒西裝，手裡拎著一籃蔬菜，臉上氣色極好，不說話時眼中也隱隱流露出一種志得意滿的神色；女的身材高挑，穿著件長及腳踝的雪白婚紗，臉上畫著精緻的淡妝，站在男人身側，也是笑得春花燦爛，開心極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倆人是在拍結婚照。
“請問孫女士，您為什麼要堅持每天穿婚紗呢？這樣做是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孫女士說：“我想是為了一種儀式感吧，我每天都穿著婚紗和老公一起上街，幫老公做飯……油漬，灰塵落在上面，一年後，婚紗將變得不再潔白。但每一天，他都會陪在我身邊，幫我用相機記錄下這些點滴，我覺得這是一件特別美好的事，特別感動……”
女人的話感染了很多人，人群中發出一陣竊竊私語。
由於孫女士天天穿婚紗外出，結婚三個月以來從未換下，並且宣揚還要繼續穿下去，直到穿滿一週年為止，這對夫妻現在已經成了紅人。
看著被人群包圍，臉上盪漾著幸福笑意的老宋和孫美芳，宋楊感覺自己的臉都快被丟盡了。
“呸！噁心，做作……”宋楊一邊腹誹，一邊快步逃離了現場。
02
老宋不是別人，正是宋楊的父親，而孫美芳則是老宋的新婚妻子，宋楊的後媽。
不過自從宋楊的媽媽萬珍去世後，宋楊就再也沒開口叫過老宋“爸爸”了，不為別的，只因她媽是被他爸“害”死的。
萬珍在世的時候，老宋本就不待見她。前些年，萬珍得了腦血栓，腿腳變得不利索，嘴也說不了話，老宋就更是看不上她了。
有天晚上，老宋出去打麻將，半夜回來，發現萬珍已經斷氣好幾個小時，身子都涼了。
宋楊一大早就趕了回來，責問老宋怎麼會這樣？老宋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按理說萬珍雖得了腦血栓，可也不至於會突然間這麼倉促去世。找不出緣由，宋楊就把這件事全都怪到父親對母親的冷淡，照顧不周上。
父子倆的樑子就此結下了。
如果只是這樣，那也罷了，畢竟是自己親爹，時間長了也總歸會過去。可事壞就壞在老宋這人太不安分，萬珍過世不到半年，屍骨未寒，他就想梅開二度，來個第二春。
宋楊聽說後，立即讓公司把他調回老家這邊工作了。他想老宋千萬不能晚節不保，做出這種事，可惜為時已晚，他回來時，老宋已經認識了孫美芳。
說起孫美芳，這是一個做作至極的老女人。
別的不說，一大把年紀了，還總愛穿豔粉色的高跟鞋，那鞋跟又細又高，足足有10釐米。宋楊估計連20歲小姑娘都沒幾個能駕馭的了。孫美芳還愛做美甲，也是豔粉色的，每天都化著妝，塗著大紅色口紅，頭髮燙得跟芭比娃娃似的，這壓根就不是她這個年紀的女人該有的樣子。
還有，她和老宋結婚時，非要趕在49歲零11個月零29天這天舉辦婚禮，說趕在50之前把自己嫁出去，這叫有驚無險。
不只這樣，最要命的是，孫美芳婚後堅持每天都穿婚紗生活。無論上街買菜，還是在家做飯，除了睡覺洗澡，絕不脫下，直到穿滿一年為止。
這個有點像行為藝術的儀式，讓孫美芳和老宋一夜之間成了網紅。
沒想到性格一向內向保守的老宋，居然很是享受這種被人關注的感覺。他不但支援孫美芳，而且每天都開心地帶著她出去買菜，秀恩愛。
不知道老宋是被孫美芳帶跑偏了，還是他骨子裡就是這種“風/騷”的人。
總之，自從孫美芳出現，老宋徹底變了。
宋楊覺得他媽孤零零一個人死去，而老宋一轉身就另結新歡，把孫美芳寵上了天。這不公平，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03
生了一肚子氣，宋楊在街上亂逛一陣，這時，他突然看見了孫美芳的兒子焦磊。
別看孫美芳長得人五人六，她這兒子可真不怎麼樣，五短身材，大頭，招風耳，面板還黑，遠遠看去，就像一個矮冬瓜。
可是今天可了不得了，此矮冬瓜身邊居然跟著一個九頭身美女，兩人十指緊扣。走在人群中，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美一醜，一路走來，將人們的好奇心和注意力收割了個乾乾淨淨。
瞧焦磊那小樣兒嘚瑟的，宋楊恨不能衝上去給他兩巴掌。
也著實怪不得宋楊討厭他，自從孫美芳嫁給老宋，自己不但有了後媽，還有了一個後弟弟。老宋把焦磊也當成了自己兒子一樣寵愛，一口一個“磊磊”的叫著，宋楊每次聽見都能起一身雞皮疙瘩。
而他這個正宮兒子，反而被老宋束之高閣，父子倆基本不說話，一說話就吵架，相互間沒什麼好臉色。
宋楊恨死孫美芳母子了，不僅霸佔他媽的位置，還把老宋把得死死的，這哪是結婚啊？分明是跟他搶地盤。
宋楊恨不得找個由頭，一腳把這母子倆踹出去，永世不再相見。
04
喝得醉醺醺，宋楊回家時，老宋和孫美芳已經睡了。天亮時，他爬起來找水喝，卻看見老宋拿著個手機偷偷摸摸在書房和人打電話。
這個老宋，難道還瞞著孫美芳搞什麼貓膩不成？宋楊頓時來了精神，豎起耳朵聽了起來。
和老宋通話的不是別人，而是焦磊，老宋掛電話時再三保證：“結婚是好事，20萬問題不大，給我段時間，磊磊你彆著急……”
什麼？老宋這是要給焦磊出結婚錢？
宋楊頓時火冒三丈，他都小三十了，至今連個女朋友都沒有。老宋從未關心過，現在居然要幫焦磊那個矮胖子出結婚錢，這到底誰才是親生的啊？！
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爹，看來這話一點沒錯。
不過，他宋楊豈是那麼容易被欺負的？
05
要做，就要釜底抽薪。
一月後，清河灣小區對面一家茶餐廳，老宋和孫美芳在焦急地等待著什麼。老宋今天穿了正裝，孫美芳還是穿著那件婚紗，宋楊帶著女朋友過來時，一眼就看見了兩人。
今天對於老宋來說是個好日子，單身了28年的宋楊終於鐵樹開花，要帶女朋友見家長了，他嘴巴雖然沒說什麼，但所有的開心早已寫在臉上。
孫美芳說：“看把你激動的，要不要先吃顆降壓藥穩穩？”
老宋急忙擺手表示自己好的很，可下一刻，當他抬頭看見宋楊，臉上的表情卻像是突然被凍住了。
宋楊手裡牽著一個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孩兒，老宋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正是焦磊的女朋友嬌嬌，就在前幾天，他們才在這裡見過面，當時也是帶女友見家長的戲碼，不同的是，男主角是焦磊，而今天換成了宋楊。
孫美芳也愣住了，宋楊介紹道：“爸，孫姨，這是我女朋友嬌嬌。”嬌嬌看到老宋和孫美芳，吃了一驚，忙低頭往宋楊身後躲了躲。
老宋鐵青著臉問：“你個臭小子，給我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嬌嬌是磊磊的女朋友，前幾天我們剛見過面，別以為我不知道。”
宋楊不以為然：“那又怎樣？嬌嬌已經不喜歡焦磊了，她現在喜歡的是我。我們就要結婚了，爸，您都願意給焦磊出20萬彩禮錢，現在對我這個親兒子，是不是也該表示表示？”
看著宋楊那副挑釁模樣，老宋已猜出是怎麼回事了，焦磊老實巴交，沒什麼心眼。宋楊則因為孫美芳的緣故，一向看他不順眼，宋楊必定是知道了他幫焦磊出彩禮錢的事，這才搶走了焦磊的女朋友，並故意帶到他面前來給他“打臉”的。
老宋指著宋楊，氣得血壓飆升，臉色紫脹，卻說不出話來：“你……”
孫美芳見狀，忙上去把老宋穩住了：“都是一家人，有話好好說。”
可宋楊根本不是想好好說話的樣子，他故意把嬌嬌拉到身前，與她十指相扣，做出一副深情痴戀的樣子：“喏！給錢吧老頭兒，你都願意給焦磊出錢，我娶媳婦你若是一毛不拔，我那死去的媽也不會放過你的。”
老宋氣得渾身哆嗦。
正在這時，只聽門外有人“嗷”的叫了一嗓子。緊接著，一個身形肥胖的影子闖了進來，不由分說，衝上前把宋楊直接撲倒在了地上。
很快，宋楊和那人糾纏在一起，打了起來。
一片混亂。
待看清那人的臉，老宋的血壓終於飆到了極限，眼前一黑，“轟”的暈了過去。
06
和宋楊打架的不是別人，正是焦磊。
原來，他和嬌嬌戀愛已有半年了，嬌嬌向他索要20萬彩禮，倆人原本準備這個月結婚的。
可這事卻遭到了孫美芳的堅決反對。孫美芳跟兒子說，結婚可以，但彩禮錢我是一分都不會出，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出。否則，這女孩兒是絕對不會嫁給你的。
果然，嬌嬌一聽沒錢，當即就說要分手。焦磊自然不願意，不就是20萬嗎？他可以想辦法啊。
這個辦法很自然的就想到了老宋頭上，以老宋對他媽的寵愛程度，他只要肯捨得下嘴皮子說些哄人的鬼話，肯定能套到錢。
果不其然，經過一番軟磨硬泡，老宋答應幫焦磊出這20萬。為了儘快拿到錢，焦磊還專門帶著嬌嬌和老宋見了面，嬌嬌很會說話，一口一個宋叔叔，沒幾句就討了老宋的歡心。
在老宋心中，已經認可嬌嬌是焦磊的媳婦了，沒想到這時宋楊卻突然跳出來把人給搶走了。他的兒子，搶了孫美芳兒子的媳婦，這於情於理，都讓他在孫美芳母子跟前丟了臉，他自然是受不了的。
何況宋楊還當面指責他拿錢給焦磊的事，把他死去的媽都扯了出來，更是讓他最後的一點面子也蕩然無存，他當場就血壓飆升，暈過去了。
老宋在醫院醒來時，只有宋楊守在身邊。
老宋說：“你孫阿姨生我的氣了，你說你幹什麼不好，偏偏跟焦磊搶媳婦？”
宋楊白了他一眼，心說：“那還不都怪你？”嘴上卻是讓了一步，沒再爭辯。
老宋身子骨一向硬朗，這次突然發昏，把宋楊嚇壞了，他是真沒想到老宋會到這個地步。在他心目中，老宋一直還是那個能單手做俯臥撐的硬漢呢，不知不覺的，竟然也老了，得了一身的老年病。
不久，老宋出院了，孫美芳卻已經搬走——因為宋楊和焦磊兩人的事，他們自然是不能繼續在一起了。畢竟他們老了，兩個年輕人的感受更重要一些。
07
老宋開始時是一天到晚唉聲嘆氣，後來就發展到不吃飯，藥也不好好喝，人瘦了一大圈不說，氣色也變得很差。原先那種志得意滿，滿足幸福的神情再也沒在他臉上出現過了。
看到老宋寂寞潦倒，宋楊一開始還挺解恨的，這效果槓槓的。拆散了他和孫美芳，著實為他死去的媽出了一口惡氣。
可是漸漸的，他發現不對勁了。以前，宋楊最討厭孫美芳那股子“作”勁兒了，沒事總愛往屋裡擺瓶花，就連下廚炒菜還穿著婚紗，裝模作樣，令人作嘔。可現在家裡突然少了個女人，屋子變得邋遢凌亂不說，還一點人味兒都沒有了。
對，就是沒有人味兒，明明他和老宋是兩個大活人。可這屋子卻突然變得很冷清，一點活潑溫馨的氣息都沒有，不像一個家，可不就沒人味兒嗎？
這天，宋楊在路上亂逛，他現在最怕回家了。那個家跟個牢房似的，冷冷清清，邋里邋遢，還總散發著一股怪味兒，一回去就要面對老宋地唉聲嘆氣，真讓人難受。
在一個燒烤攤前，他看見了焦磊，對方也是一副低眉搭眼，沒精打采的樣子。宋楊上去打了個招呼，一對兒難兄難弟，同病相憐，沒說兩句居然就一笑泯恩仇了。
原來孫美芳自打搬走後，心情也一直不好，三天兩頭生病，總往醫院跑。焦磊為了照顧她，工作都沒法做了，現在已經辭職在家，全職照顧老媽了。
而孫美芳也是一夜之間老了許多，再也不愛收拾打扮自己，沒事總一個人坐在角落掉眼淚，看的人心裡直髮酸。
看來老宋和孫美芳是真愛啊。為了他倆的事，鬧到現在這樣“兩敗俱傷”的局面，終究沒有一人是贏家。
回到家，老宋還沒睡，他正坐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發呆，桌上卻給宋楊留著一盤芹菜餃子。
宋楊小時候最愛吃老宋包的餃子，但自從萬珍去世，孫美芳和老宋結婚，他便再沒吃過了，沒想到老宋還記得。
宋楊夾起一隻水餃放進嘴裡，嚼著餃子，他忽然感到眼睛發酸，胸口攪蕩著一團東西。
“爸……”一個“爸”字脫口而出，竟是前所未有的流暢自然，“我去把孫阿姨接回來。”
老宋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過了很久，宋楊快睡著時，他聽見老宋在隔壁屋長長嘆了口氣。
08
第二天，孫美芳又搬了回來。很快，老宋家又恢復了以前那個“做作”的樣子，而老宋又變回了以前那個“騷”老頭兒，可這次宋楊卻覺得踏實了不少。
經過一些事，宋楊發現，雖然他和老宋是父子，可有些東西，他始終是給不了的。
而孫美芳的出現，點燃了老宋的生命之火。如果孫美芳可以讓老宋活得更好，更快樂，那他為什麼不可以為了父親，而不去計較那麼多是非得失呢？
畢竟，媽媽已經不在了，現在老宋是這世上，唯一讓他有機會盡孝道的人了。
這邊廂，看著宋楊的變化，孫美芳和老宋暗自竊笑，深感愛情來之不易。看來這年頭，不管做什麼，都需要來點套路。
不錯，老宋之前的沒精打采，孫美芳的生病流淚，等等一系列衰相，都是兩人事先安排好，刻意表演給自己兒子看的。目的無非就是想引發宋楊和焦磊的內疚，讓他們看到自己的父母，一個人過得並不好，從而不得不同意他倆在一起。
當初，孫美芳之所以不同意焦磊娶嬌嬌，是因為她早就看出嬌嬌是個極其拜金的女孩兒，倆人並不合適。
後來焦磊就找上老宋了，老宋雖然答應給焦磊出錢，但私底下一轉身就跟孫美芳說了這事。孫美芳自然是阻止他了，所以他的錢並沒有拿給焦磊。
因為沒了那20萬，嬌嬌要和焦磊分手。這時，宋楊出現了，他說自己是富二代，20萬是小意思，不過嬌嬌需要配合他，跟他去見家長，這樣他才好從老爸那兒套出更多錢來。
嬌嬌以為宋楊真的是富二代，加上她並不知道宋楊和焦磊的關係，所以就去了，沒想到只是被宋楊當成工具利用了一把。
奪妻之恨，豈能幹休？在茶餐廳，焦磊對宋楊大打出手。
藉著兩人打架不和的由頭，孫美芳和老宋合計著演了一出慘離別。為了讓宋楊和焦磊品嚐自己釀的“苦果”，他們還故意給兩人帶來一堆麻煩。
果然是奏效的，宋楊和焦磊根本受不了。看著自己最在乎的人難受，他們最後選擇了妥協，選擇了成全。
而經過這件事，焦磊也徹底看清了嬌嬌的為人，和宋楊也就冰釋前嫌了。
09
現在，他們是真正的一家人了，宋楊和焦磊經常混在一起，以兄弟相稱。看著兩個老人欣慰的目光，宋楊每每都覺得人生在世，真的是全靠演技啊！
是的，他早就看出老宋和孫美芳是在套路他和焦磊了。
當初得知老宋要給焦磊出錢娶媳婦時，宋楊是真生氣。為了阻止老宋拿錢出來，他才故意去搶了嬌嬌。
不過宋楊當然不愛嬌嬌，他搶她過來純粹是為了氣焦磊，氣老宋。
沒想到老宋居然順著杆子往上爬，爬到頂，直接把自己氣進醫院了。後來那場慘離別也真是演得極好，宋楊想那也許不純粹是演的，而是他老父親真情實感的流露。
人老了，是希望有個伴兒的，有些東西，他確實給不了。而且看著老宋看向孫美芳的眼神，他知道，不但他給不了，就算他母親萬珍活著，也給不了。
那是老宋的最真實的愛情的模樣，就算宋楊再不想承認，老宋對孫美芳的愛情多過對萬珍。但老宋容光煥發，生機勃勃的樣子總歸是不會騙人的。
縱然被套路，宋楊也認了。畢竟在看到老宋的頹敗後，他更喜歡看他幸福開心的模樣。
他希望母親能原諒他，他不是不孝。只是，他已經失去了母親，餘生只希望老宋能陪在他身邊，久一點，快樂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