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懷念炊煙，並不是因為它有多麼好，而是因為那裡有我們所珍愛的東西，她們都還在，而且永遠鮮活年輕。

說起對炊煙的喜愛，我認識的人當中，很難有人超越得了導演彬歌，他是“川味”系列美食紀錄片的總導演，製作的節目裡，充滿了對人間煙火氣的迷戀，深受眾多觀眾的喜愛。我與彬歌相識於2011年的一次電影交流會上，之後，他為央6籌拍一部藏地情歌的電影找到我，我們從侃劇本開始，一拍即合，雖然後來專案因別的原因沒有實施，但我們的友誼和相互認同，由此開始，在之後的多年裡，一起見證和實施了許多事情。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便是拍大地上冉冉升起的炊煙，我們都覺得，那是廣袤大地的魂。我們一起在四川各地尋找美食，拍攝《川味》的時候，每看到一處古雅的小山村，或一片美麗的老房子時，彬導最愛說的一句話便是：“這陣要是有點炊煙就好了！”為此，我們在川北的曾家山，川南的高坎梯田，川西的望魚古鎮，川東嘉陵江畔的漁村，甚至渝湘交界的西水河畔，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請當地村民幫忙，起用久不用的柴灶，點起一縷縷迷人的炊煙。天上無人機，地上長槍短炮，全劇組工作人員及當地配合拍攝的村民和義工一通奔忙，一個又一個美侖美奐的人間煙火畫面，便成為螢幕上永恆的經典。只有我們知道，這些曾經隨手可得的場景，變得越來越罕見，越來越得之不易，甚至可能是絕唱了。這固然是社會進步鄉村生活方式改變引來的改變，但多多少少也令人有“得到了想要的卻又失去了擁有的”那樣的失落感。要知道，千百年以來，每一條炊煙下面，都有一個勤勉勞作的女人，她們是母親，是外婆，是奶奶。她們用炊煙作繃帶，療治生活留給鄉村和家庭的傷口，讓他們即使千瘡百孔，仍然能咬牙前行。彬歌的炊煙情結，是和外婆的手連線在一起的。彬歌的外婆家在內江東興區華山鄉，距他家所在的白合鎮八九公里，去外婆家，要走一段漂亮的山路，那條路如同一條美麗的觀景長廊，蜿蜒在四時都有美景的山野和田疇之間，春花秋實的果園，魚躍鴨鳴的荷塘，夾帶著花香和草木氣息的風，迎面拂來。而他最喜歡的場景，就是在奔跑了半天，又渴又餓地爬到最後一道山樑的埡口，遠遠看到被山林環抱的那片小平原上，外婆那幾間老房子，如泊在碧綠江岸邊歇息的小船，從煙囪和屋簷下緩緩彌散出的帶著臘肉和柴火香氣的炊煙。懂事的小狗，知道外婆最喜愛的客人們就要到了，一路歡快地叫著，奔出兩裡多地，在半山坡上迎接客人們，蝶兒一般舞出一片花葉和粉塵。外婆家是一處三合院，門前的土壩下，是一片水塘。離著半里地遠，就能分辨出外婆今天做的是臘肉滷汁面還是豆豉飯。這兩樣主食，是足以讓人把自己的舌頭吞進肚子裡去的。臘肉滷汁面，是把臘肉切成肉粒，炒熟加水勾芡，舀入從麵廠換回的新麥面，既鮮香，又筋道。這碗麵，鎖定了彬導的胃口，他一生對面條如痴如醉的喜愛，源頭就在此。而豆豉飯，是把剛剛從鍋裡舀出的蓬鬆精神的白米乾飯，上面座上一撮剛剛出壇的豆豉，帶著辣椒的豆豉，宛如一個福相莊重的仙子，在煙氣繚繞的飯山上，嫋嫋娜娜，隨時都準備羽化昇天的架勢。它身下的豉油，慢慢洇開並浸入到飯縫之中，讓一顆顆躍躍欲試的飯粒，變成一個個招人垂涎的小妖精，引誘筷子將它們捻起，送入口中，完成一粒米最高的理想——被一個飢餓的人吃下去，併發自內心地讚歎活著的美好！不獨是對面和炊煙，彬導對食物及其背後的故事，以及故事背後攝人心魄的美感和道理的最初興趣，都來自這裡。像所有能幹的鄉村主婦一樣，外婆要照看田裡四時的生息，還要照看鍋邊灶頭的冷暖，把一家人的衣食，照看得井井有條。那座小小的院子，以及背後那幾分小小菜園，便是她全部的世界，那些石磨、罈子、篩子、笸籮，是她與那個世界交流的工具，所有的小豬雞鴨和兔，是她的臣民和兵士，而四時的醬菜香腸和臘肉，則是她的喜悅與成就。她就那樣默默地流汗勞累，把一道道兒孫們喜愛的美食，放到他們面前。大多數時候，孩子們的眼睛，都只落在令人垂涎的美食上，而忽視了外婆笑意背後被汗水浸溼的頭髮一天天變得更白，不願與人提及疼痛的腰一天天變得更彎。直至某一天，小院漸漸變得空曠蕭瑟，兒孫們在城裡買了房，兌現兒時稚嫩聲許下的願望，讓老人們進城“享福”，這對她們，既嚮往，又恐懼。就像一棵在野地裡長了幾十年的大樹被突然挪進城裡，手邊的一切都變得陌生。曾經那些閉著眼都能用的鍋碗瓢盆，變成了光鮮亮麗會叫會發聲的各種煲和料理機。做醬的缸醃菜的罈子，早已隨老屋一起拆遷了，炊煙已不再從廚房裡升起，更別說薰制臘肉的煙火，在城裡已是公害大敵。兒孫們以他們理解的方式無微不至的照顧著老人，而老人們卻覺得自己像是被繳了械的老兵，百無一用什麼也不是地不再被人需要。這是一種極其痛苦和傷人的感覺。彬導說，直到多年後他拍《川味》，在山川大地上行走，看到那麼多老人在做農活與食物時，手眼之間的幸福和滿足感時，才隱隱感覺出，多年在城市洋房中時常呆望遠方的外婆，她的目光所極之處，想必是她飄著炊煙的老廚房，鍋裡煮著青菜與臘肉，蒸籠裡的豆豉飯撲發著異香，門外，小狗歡快地撲向遠方，為她迎來滿面笑意且充滿飢餓感的兒孫們，她的整個世界，充滿了滿滿的被需要的感覺，像陽光一樣溫暖，像炊煙一樣芬芳……只可惜，這一切都像無端不告而別的小狗和漸漸遠去的炊煙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隨著生活方式的進步，炊煙註定會像很多熟識的東西，逐漸遠離我們的視線，但我們對生活的熱愛與感恩，卻不能片刻停止。我們懷念炊煙，並不是因為它有多麼好，而是因為那裡有我們所珍愛的東西，她們都還在，而且永遠鮮活年輕。每一條炊煙下，都有一個女人，她們用一生，紡織繃帶，療治她的村莊和親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