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1996年3月間臺北的政局一樣，朱少麟的《傷心咖啡店之歌》一夜間就悄然把白先勇的“舊”臺北人掃進歷史的塵埃中。這不是說朱少麟的文字才情壓倒了白先勇，而是說《國殤》或《遊園驚夢》那一代人似乎只能向記憶裡尋味，今天台北街頭但見新新人類，商業不但吞沒了往日的英魂與孤憤，包裝出來的人群早也已不知百樂門為何物。《傷心咖啡店之歌》是新一代臺北人的傳奇性寓言。
《傷心咖啡店之歌》
既然是傳奇性寓言，朱少麟自不必緊守寫實的框架，《傷心咖啡店之歌》也有不少場景徘徊在其實已經超越自然的狂想曲或宗教性的託喻舞臺上。《臺北人》辛勤建立的技巧世界，這位剛剛崛起的小說新秀卻已排闊而出，另創天地。海安是這個新天地的中心，父母長年滯美，卻說兒子流浪在故園。圍繞在海安身旁的一群臺北青年，有脾氣有個性的都是傷心咖啡店的合夥人。
《臺北人》
他們的愛憎乃透過馬蒂的雙眼道出：小葉喜扮男裝，善解人意；吉兒鋒芒畢露，伶牙俐齒，是典型柏拉圖式的理想主義者；“藤條”開口是錢，閉口也是錢；素園則工作繁重，生活空虛，不時得參禪修身。馬蒂本人婚姻失意，念念不忘大學時代的同居男友，就職電腦公司前後，好不容易才找到傷心咖啡店這個《未央歌》似的精神桃源。嚴格說來，這些臺北男女都無善惡之別，故事進展所賴者亦非傳統可見的是非之爭，而是這夥人共同的心情之所繫：海安。男的愛他上流公子的倜儻，女的愛才也愛情。
《未央歌》
除了瓊瑤式的英雄外，海安堪稱1949年以來臺灣小說中最誇張的人物。他有石崇之富，潘安之貌，左思之才，還要加上一份阮籍式的狂傲兼狂放。朱少麟的遐想發揮到極致，似乎將海安比諸希臘神話中的許珀裡翁（Hyperion）：《傷心咖啡店之歌》不是說海安俊得有如阿波羅的石雕嗎？一開頭，海安顧盼間的颯爽都由他人間接表述，或由咖啡店牆上傾心少女所貼的照片暗示，而遠從北國日本尋來的楚楚佳人明子深情款款，則讓人有如置身武俠奇情之中。
阿波羅
諷刺的是，我們的英雄通常銷聲匿跡，每每間隔一段時間才會以身示人。他倘非冷漠待人，便是目無餘子。關心他的女人無數，然而他卻像性別尚未敗露的東方不敗一樣，教人無從認定愛的是女人還是男人。吉兒眼利，則說還有第三性：他自戀成性。這一切的敘寫其實都是伏筆與襯筆。朱少麟真正要說的是海安有位早天的孿生哥哥海寧；他故作狂態，待人無情，只因失去了自己與生俱來的另一半。
《傷心咖啡店之歌》
小說的寓言當然由此開鑼，臺北這張浮世繪遂變成希臘雙子星神話的背景，循此又開顯出與馬達加斯加的地理應對，因為海安離臺尋找感情認同之際，唯有後一島國沙漠里人稱耶穌的一位隱士才能讓他有失而復得之感。要尋回海寧，完璧得復，海安和耶穌必須形影不離。馬蒂獨得天啟，辭職遠赴自小神往的馬達加斯加。她找到了耶穌，但發現他已無意死生，情斷欲絕，乃隨之漫遊沙漠，像《新約》裡在曠野中接受試煉的那“真正的”耶穌一般。此時遠在臺北的海安也在接受另一種試練，因車禍而陷入昏迷狀態中。
雙子星神話
生與死的肉搏戰刻正開打。非洲政局不穩，沙漠中時而可見散兵遊勇，有一次便欺上了馬蒂和耶穌。後者原本要為馬蒂解圍，不料她搶先上前替他擋住致命的一槍，同時也打動了他久已乾涸的心。而萬里外，臺北昏迷中的海安此時適巧醒來。落幕之前，颱風襲擊臺灣，海安和小葉在傷心咖啡店裡豪飲狂舞，重拾臺北人藍色的生活步調。此時“另一個海安”推門而入，把馬蒂的骨灰甕交還給咖啡店。接下來，小葉看到耶穌和海安並肩走入暴雨狂風中。在另一幕寧靜的內景裡，他又看到海安畫破自己的臉頰，而就在耶穌滴下眼淚那一刻，他們終於和解。雙子星復歸應走的軌道。
臺北
整部現代傳奇，朱少麟啟筆確實有點生澀，習慣後倒也發覺緩急有序，寫景尤其動人。而傳奇之所以沒有發展成浪漫靈異，首先是仗著文前析論的寓言，其次是支撐寓言的思辨能力。朱少麟的人物自問問人，滔滔不絕，全書處處可見。所思辨者大至臺北的政經要聞，小至生命自由兼柴米油鹽。她濃墨一揮，海安或馬蒂的生活與工作倒都變成哲思的腳註，彌天而來就像哈姆雷特的強說愁，不時也邀請讀者參與對話。正因這種筆法逼人，“新”臺北才面面浮現。以紙醉金迷形容或許過甚，但傷心咖啡店及其附屬行業如馬蒂的電腦公司確有指向庸俗的後現代的傾向。我們不得不相信白先勇筆下的舊時代業已結束，世紀末華麗的頹廢兀自捲來。
哈姆雷特 劇照
朱少麟初登文壇，難免把持不準。有些情節信實有力，她似乎難以收手，隨興揮灑，蛇足頓成。明子當個日本少女其實穩妥，居然發展成為旅日忘歸的原住民姑娘。為解釋她膚色白皙且容貌天成，這中間又夾敘了一段洋神父傳教不成，傳宗卻有方的傳奇中的傳奇，委實令人錯愕又發嗦。如此浪漫主義式的基因美學，海安堪比，祖上亦有黃、白血統的混成，“所以”貌賽潘安。或許這種“美學觀”也是臺北人庸俗的一部分，但朱少麟確實也需要個淨友為她作點編輯剪裁和美學上的建議。
參考資料
《誤入桃花源 書話東西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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