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近代“牆式”戰術是騎兵戰鬥力終級展現?史料:沒吹噓的美好

歐洲近代“牆式”戰術是騎兵戰鬥力終級展現?史料:沒吹噓的美好

作者|冷研作者團隊-吳畋

字數:3622,閱讀時間:約14分鐘

編者按:一直以來,網路上有些人對於歐洲近代騎兵排成整齊橫隊後所進行的高速衝鋒,也就是“牆式”戰術,非常推崇,認為其是騎兵戰鬥力的最終級展現。但其實,如果細看當時的一手史料,大家就會發現,所謂高速衝鋒其實是將領們不得而已而為之,所謂“牆式”戰術,也沒吹噓的那麼美好。

“之前,我經常聽到一種說法:當一方騎兵推進到距離另一方騎兵僅有15-20步時,另一方騎兵就會轉身退卻。人們向我保證這是絕大部分騎兵交戰中出現的狀況,但我們現在對付的敵軍騎兵,卻不像傳聞說的那樣。”——法軍少將馬克-路易·德·科蘭古,1757年1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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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羅季諾會戰中率領胸甲騎兵突擊大多面堡戰死的科蘭古將軍就是馬克-路易·德·科蘭古的孫子

正如科蘭古少將在這份書信中所述,普魯士騎兵在羅斯巴赫的迅猛衝擊讓他體會到一種時代的裂變感,以至於他不相信昔日戰爭裡口耳相傳的寶貴經驗還能夠用於現代。到底是什麼催生了這樣的劃時代演變呢?

瘋狂的賓士

正如筆者在前文中所述,普魯士騎兵在1745年已經躋身歐洲第一流騎兵之林,他們能夠嫻熟地完成各類機動,甚至能夠在衝擊敵軍騎兵時用跑步乃至襲步完成最後200步(146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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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5年的霍恩弗裡德貝格會戰中的普魯士拜羅伊特龍騎兵團

不過,在精益求精的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希二世眼中,這樣的賓士距離仍然太短了。1748年春季,普王要求騎兵在訓練中完成長達700步的衝擊,其中前300步以快步完成,後400步以跑步完成。到了1750年,衝擊距離已被加碼到1000-1200步,衝擊方式也變為前600步使用快步、後600步使用跑步或前300步使用快步、中間400步使用跑步、最後300步使用襲步(全速賓士)。從1751年到1755年,衝擊距離更是不斷增長到1500步、1600步乃至1800步(1318米),其中三分之二的路程要以跑步和襲步完成!

根據19世紀初的資料,在不過分消耗馬力的前提下,騎兵大部隊能夠維持每分鐘330米的跑步狀態至多6分鐘,也就是說,一次衝擊中的跑步距離至多為2000米。如果考慮到普軍衝擊過程中有三分之一要以接近每秒10米的襲步完成,可以說,普魯士騎兵在衝擊訓練中的賓士距離已經接近了物理上限。而且這決不是停留在紙面的文字要求,因為控制慾極強的弗里德里希二世還會親臨訓練現場,仔細觀察騎兵步態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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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6-1752年的普魯士拜羅伊特龍騎兵團,這一時期的普魯士騎兵經歷了嚴格乃至嚴苛的訓練

可是,1757年被俘的奧地利中校雷班依然看到普魯士騎兵在貼近實戰的衝擊訓練中僅僅採用200步的跑步衝擊距離。普魯士上校瓦爾內裡更是在《騎兵評論》裡詳細闡述了七年戰爭期間普魯士騎兵的實戰方式:“第一聲軍號響起,第一線、第二線和預備隊開始以慢步前進。第二聲響起,全軍速度加倍,改為快步……第三聲,加速到三倍……距敵150-200步時,第一線開始使用小跑步,距敵70步或至多80步時,號手吹響洪亮急促的軍號聲,第一線騎兵策馬以大跑步前進,但仍要掌控韁繩……距敵大約20步時,徹底放開束縛,全力衝擊。”

顯而易見,即便在經歷瞭如此瘋狂的訓練後,普魯士騎兵依然習慣於在200步範圍內真正展開跑步衝擊,襲步也僅限於最後20步。那麼,這樣的賓士訓練是否全然徒勞無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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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擊中的普魯士騎兵,左為胸甲騎兵,右為龍騎兵

醉漢般的衝擊

答案依然要從心理領域來找。在塔瓦納、古斯塔夫二世等老一代軍事家眼中,與跑步相比,快步更有利於維繫士氣、震懾懦夫。塔瓦納認為懦夫在跑步行進只需稍稍放慢腳步就可以不留痕跡地落在後面,而在快步行進過程中,長官就更容易發現那些強行勒住韁繩,讓自己落在後面的懦夫。古斯塔夫二世也認同上述看法,還特意制訂軍法處決此類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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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瓦納元帥,他是法國宗教戰爭時期的宿將

可是,一個多世紀之後,弗里德里希二世就徹底扭轉了上述看法,他認為快步給了騎兵思考時間,讓他們有機會考慮自己面臨的危險,從而滋生出退後傾向。與此相反,要是以跑步乃至襲步行進:“懦夫都知道,要是他們在狂奔途中稍有遲疑,就會被騎兵中隊的其他人碾碎,於是,在大跑步衝擊的過程中,是畏懼讓懦夫和其他人一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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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里德里希二世,人稱老弗裡茨

也就是說,弗里德里希二世同樣是要用恐懼消除佇列裡的懦夫,但製造恐懼的工具已經變成了跑步衝擊,於是,不斷延長的跑步衝擊訓練就是為了不斷強化這種恐懼。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塔瓦納、古斯塔夫二世等人的觀點有多麼錯誤,而是這一個多世紀的戰爭變遷讓騎兵衝擊的形態也發生了鉅變。那麼,跑步乃至襲步衝擊過程中的騎兵又會呈現出怎樣的形態呢?皮埃爾·康塔爾在20世紀初對此有過精彩的描繪:“騎手把鼻子伸進馬的鬃毛裡,把馬刺放到馬肚皮上,大聲呼喊以免聽到,閉上眼睛以免看到,就像衝向虛空一樣,不假思索地把自己往前推。這就是真正的衝擊……是脫韁的馬馱著醉漢。”

可想而知,當這樣一群黑壓壓的“超速醉漢”襲來之際,他們是絕對不會像快步衝擊時代那樣等到雙方相隔幾十步時就打馬迴轉的。在羅斯巴赫會戰中,如牆而進的普魯士騎兵自然不會退縮,決不缺少勇氣的法蘭西騎兵也迎難而上,最終死傷慘重,科蘭古筆下的裂變感大概就源於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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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雲壓城的普魯士騎兵

不過,弗里德里希二世同樣不打算放棄密集隊形,更不想讓自己的騎兵像蠻族一樣展開散亂衝擊,他理想中的衝擊形態是以跑步衝擊的密集隊形嚇垮對手,也就是“依靠我們的衝擊速度迫使敵軍在投入近戰前就陷入崩潰”、“只要敵方隊形比我們更空曠、間隔更多,就無法阻擋我軍的衝擊”。

同樣值得一提的是,在快步衝擊時代,輕騎兵胯下速度較快但個頭較小的坐騎自然無法和重騎兵的高頭大馬對抗,於是輕騎兵通常承擔前哨戰等各類“小戰爭”勤務,並不能用於正面會戰。而到了跑步衝擊時代,速度更快、更易加速的輕騎兵也成為正面會戰中的重要力量,在完成各類輕騎兵勤務之餘,也能夠列成堂堂之陣投入戰鬥,普魯士驃騎兵就是這當中的傑出代表,曾擔任過驃騎兵團長的瓦爾內裡就盛讚他們在正規交戰中能夠勝任重騎兵的角色,不論面對什麼對手,都可以毫不猶豫地以密集隊形投入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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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7年布拉格會戰中普魯士驃騎兵曾經正面擊潰過奧地利胸甲騎兵

牆還是不牆,這是一個問題

“老弗裡茨”在騎兵方面的諸多劃時代創新幾乎都得到了整個歐洲的認可,跑步衝擊、白刃衝擊均成為此後百餘年間的國際慣例,可他同樣傾盡心力設計的“牆式隊形”(en muraille)乃至由此衍生的“牆式衝鋒”卻成為一閃而過的流星,不僅未能成為通用做法,就連在普軍內部都招致不少反對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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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1個騎兵團為例的常規隊形(上)與牆式隊形(下)比較示意圖,圖中每個長方形代表1箇中隊(筆者自繪)

顧名思義,“牆式隊形”指的是各個騎兵中隊之間不留橫向間隔或僅留很小間隙,形成一道連綿不斷的人馬長牆。這實際上並非普魯士的發明,早在17世紀末的奧土戰爭中,為了應對來去如風且擅長單兵格鬥的土耳其騎兵,奧軍統帥巴登藩伯路德維希就曾命令他的騎兵結成防禦性的“牆式隊形”,依靠這種不留空隙的隊形防止敵方輕騎兵滲入,並以馬槍火力殺傷敢於迫近的土軍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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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登藩伯路德維希

在弗里德里希二世看來,“牆式隊形”能夠確保戰線中的各個橫隊不把側翼暴露在敵人面前,也就能夠預防敵軍滲入中隊間的空隙,如果讓騎兵列成這種隊形朝著敵人發起飛速的白刃衝擊,就必然會帶來極大的威懾力,他甚至誇耀道:“以這種方式突然朝著敵軍猛衝過去的緊密長牆無人可擋!”

如前所述,弗里德里希二世設想的騎兵衝擊是依靠己方的速度和嚴整隊形取得兵不血刃的勝利,他認為一旦捲入近身混戰,軍官的控制作用就驟然下降,騎兵隨即喪失隊形和凝聚力,於是就應當儘量增強衝擊的威懾力,儘可能嚇阻敵軍,看似威武的“牆式衝鋒”由此被普魯士國王引入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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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利茨在羅斯巴赫戰場

可是,這樣理想化的戰鬥終究少之又少,任何一位稍有作戰經驗的軍官都會意識到“牆式隊形”陷入近戰後將引發何等混亂的戰況。七年戰爭中最優秀的普魯士騎兵將領賽德利茨就是“牆式隊形”的死敵,他甚至在所有戰地機動中都使用了各中隊之間留有足夠橫向間隔的戰術(至於檢閱和演習就是另一回事了)。發現這種狀況後,弗里德里希二世儘管始終沒有撤銷“牆式隊形”,卻也拿他毫無辦法。

賽德利茨的門徒瓦爾內裡則在《述評》中替未能著書立說的祖師爺說清了理由:“當連綿戰線(牆式隊形)發起攻擊後,它就不可能繞襲敵軍側翼或執行任何隊形變換……我們在交戰之前也往往無法偵察到行進過程中可能會遭遇的各處障礙……在衝擊結束後,我們如何重整一個兩翼毫無間隙的騎兵中隊?要是一匹馬倒下,它旁邊的另一匹就會轉向,我們盡力避免去踩踏死傷後倒在地上的人員馬匹,我們必須在軍官倒下後幫助他,於是,許多戰馬就要被推到一邊去。上述種種都說明,中隊會不可避免地陷入混亂。我問你,要是騎兵中隊之間沒有間隔,如何才能補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