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的丐幫

《丐幫漂流記》是報告文學的獨立性和公共性慢慢消失前的一篇作品,錄於以以此為名的一本書中,由山東文藝出版社在1988年出版,全文100頁左右。後來應該並未再版過了,看到深圖有保障本可調閱,趕緊申請並於週末顛顛兒跑過去看。

作者是山東作協的賈魯生,在文中表示為著與同事爭一口氣,混進丐幫數月,後成此文。儘管出發點透著知識階層的傲慢與可笑,到底作者實打實地堅持下來,與丐幫同乞討、齊賣血,稱兄弟、論輩分,也寫出來一篇成為獨特史料的報告文學,文風直白,又隨處穿插職業寫作者的議論,是這年頭不可能想象的經歷和作品了。

80年代的丐幫

80年代的丐幫

乞討作為一種生活方式

賈魯生是在街邊求助一名盲流乞丐後,叫他幫忙引薦進入丐幫的。街邊盲流孤獨無助,隨時被收進收容所,但成立一個幫派,便有了相互救助的資源。比如派中有一個乞丐去賣血時被地頭蛇敲詐,乞丐回頭叫來一幫人,不僅要回來自己賣血的錢,還多訛了20塊。

作為一個幫派,有幫主,有幫眾,共同進退間生成兄弟情誼,自有一種凝聚力。要換城市地頭時,幫主一句15天后武昌火車站集合的指令,結果竟然一個人也沒見少。

幫中亦有自己的規矩,比如變著花樣乞討,小偷小摸也做,但意外碰到鉅款錢包是原封不動還回去的,幫裡也不納犯過搶、奸、殺等大罪之人,乞討只是一種勞動方式或者生活方式,並不準備為此進監獄。有一次進來一個搶劫犯,帶大家大吃大喝,幫主卻盛怒要大家賣血湊錢還他,並與之切斷關聯。

有一章節是講不同乞丐發揮所長,使用不同的乞討方式,作者感嘆每個成功的乞丐都是半個心理學家。

一個小孩乞丐一早就坐上公交,四處撿拾人們丟棄的車票,辛苦工作一個上午後集齊十幾塊錢金額的票,接著到車站附近尋找公務員裝扮的人,以六塊錢轉手,對方又圖啥?買發票呀!

一個乞丐收拾體面,專門找退伍軍人借車票錢,措辭都是就差點車票錢,一到家就寄還。

一個乞丐專挑面子薄的,一聲聲大爺大嬸地叫,一直跟在後頭叫到人掏錢為止……

有一次老叫驢和小東北,一老一小合作演戲,一個演孤苦無依的老爺爺,一個演失父喪母的羊角瘋小孫子,悽慘的故事引得現金零錢雪片樣飛舞過來,他們也不收,錢一張張堆砌越來越高,風頭直蓋邊上演得沒那麼好、有一張錢馬上收起一張的乞丐。有趣的是,圍觀人群中出現一個拿著攝像機正在拍攝的外國人,小東北一顆紅心高照,特意上前懟上一堆解釋:“中國的,要飯的沒有,明白的?”

作者問他為啥不乾脆訛點老外的錢?小東北表示才不稀罕呢,“師傅咋說的,盲流也不能不要人格,對了,還有國格!”

丐幫作為一個分級社會

小東北的師傅是魔術師,亦即幫主。丐幫的世界也同外面一樣,有貴族有平民,似乎幫主和他的直系徒弟們是貴族,多數人是平民。貴族有的是錢住酒店,有昂貴的衣服,只有工作時才煥然一舊。

事實上,文章開篇便是山洞中的茅臺酒宴,乞丐是真的乞丐,茅臺也是真的茅臺,有人感嘆親戚家裡窗明几亮,茅臺酒瓶裡卻是空空蕩蕩。乞丐用作者所謂“卑鄙的勞動方式”,並不窮,只是沒有規劃、不願攢錢,辛苦乞討一陣就可以休息一陣,錢花完再行乞討,偶爾獲利稍豐便大吃大喝。

作者因為瘦,獲得一個五合板的綽號。五合板一開始只能當平民乞丐,太瘦賣不了多少血,乞討又沒有太多經歷,只能不餓著。五合板想要探詢內部更多現象,便花自己真正身份的錢,撒謊說是進了軟臥,遇著一車華僑,一筆大財把自己送進乞丐貴族行列。

機不機靈,能不能討著大錢,可以決定一個乞丐在幫中的地位。有的人註定會形成權威,正如有的人註定並甘願當平民,作者不客氣地評論,“權威來自奴性;統治者的成功在於被統治者”。平民乞丐有太多“沒人管著,是不好受”、“我這種人,天生的願受人管,到哪都一樣”、“牲口還有個頭,人活著,沒人管,連牲口都不如”……諸如此類自甘自願的言論。

沒有一個乞丐生來是乞丐,都是爹孃生養,同時大部分乞丐都是獨自一人加入幫派,這差不多是說,他們都有一個傷心的往事。與爹孃吵架,或爹不疼娘不愛又與監護人祖父母輩吵架,一氣或一怕之下離家出走,再也沒回去過,是常見的進入乞討生涯的開端。

有一個小孩比較獨特,他揣著1000元出來,一路被坑一路漂流,錢花光後開始乞討,去了很多地方,他準備去完蘇杭一帶再回家。像這小孩一樣,記得家,可以選擇回家的,並不在少數,更多情形是自己選擇不再回去。

幫主魔術師的故事也沒有超出類似的輪廓,不同的是,他一度有家有妻,奈何過不了世人的日常,便乞討一陣,回家一陣,結果被徒步大師兄戴了綠帽子。他也會偶爾回父母家,撂下一卷錢道,“孝敬你們的”,迴應他的是怒斥和拒絕。

多少破碎的心靈,有家歸不得,透過乞討了卻殘生。

魔術師歷經變故,意志消沉,想要獨自前往天盡頭,這三個“使整個人類都無可奈何的驚人大字”,位於山東半島的成山頭。此時他也不失作為統治者的責任感。他要大家來到鄭州,知道這是屬於乞丐的沃土,自己消失後,幫眾們們很容易有機會加入別的幫派。

他找五合板吃了頓酒談了點天,知道這個平平無奇又與眾不同的人,不是乞丐,也不是條子臥底,但也許是結束幫主生涯前值得一聊的物件。如果這群主角中,有人曾讀到過這篇寫了他們的《丐幫漂流記》,那麼魔術師是最有可能的一位。不曉得他會怎樣看待它?又是否在一塊大陸的盡頭找到過些許撫慰?

他曾經透過自己的經歷,在南方有錢便可以住高階酒店,北方再有錢沒證也不行,得出結論,“我看南方比北方開明”,又感嘆等級不消,國家又能有多少希望?

從80年代末至今,經濟發展了許多許多,想來希望是不缺的,南方大概多多少少仍然比北方開明,但是恐怕,乞丐貴族們無論有多少錢,再也沒辦法在無證情形下住酒店了。如今這年頭,很多文中提到的乞討方式,恐怕也不再管用,我們慢慢拋棄實體票據,也不怎麼用現金,還時常關注市容市貌。沒有乞丐,丐幫中的等級社會也不復存在,但等級社會永遠存在。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