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林雅逸,從倪瓚看中國山水畫

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自古以來,山水田園就是文人們寄託情懷之處,似乎在這山山水水之間,自然的就透著股文人氣。而山水畫也是最具文人氣的一個畫種。宗炳在《畫山水序》中說“至於山水,質有而趣靈”,山水被認為是具有靈趣的,是可以與人進行精神交流的,也難怪文人畫家們都喜歡在山水畫中抒發胸臆。

而於歷代所有畫家中,我素來最喜倪瓚,尤其偏愛他那種透著些許孤寂和蕭瑟的“逸”氣。雖然元代可稱為是山水畫的極盛期,在這一時期裡彙集了諸如錢選、趙孟、黃公望、王蒙等一眾名家,但論及“逸”,還是無人能出倪雲林左右。

雲林雅逸,從倪瓚看中國山水畫

秀石疏林圖,趙孟

倪瓚的“逸”,毫無疑問是與其個人性格分不開的,清高狷介,有很強的門第和“清”“俗”觀念,決不能容忍一絲絲“俗”氣,甚至比一些道教人士還更像“方外之人”。

倪瓚的清高在張雨題《倪雲林像》中表現得淋漓盡致:“產於荊蠻,寄於雲林,青白其眼,金玉其音。十日畫水五日石,而安排滴露。三步回頭五步坐,而消磨寸陰。背漆園野馬之塵埃,像姑射神人之冰雪。執玉拂揮,予以觀其詳雅。盥手不悅,曷足論其聖潔。意近摩詰,神交海嶽。達生傲睨,玩世諧虐。人將比之愛佩紫羅囊之謝玄,吾獨以為金馬門之方朔也。”

這樣一個“傲睨之人”,可以想象他的畫作該是怎樣清逸高雅。他將“清”的思想在生活與藝術兩方面貫穿始終,倪瓚優越的生活環境和與道教人士的密切關係也為他提供了“清”的條件。天生的孤高性格,加之長兄過世之後被迫面對的繁瑣俗事又促使雲林棄田歸於山水間,使得倪瓚的山水畫除卻清逸,還透著些許寂寥。

雲林雅逸,從倪瓚看中國山水畫

倪瓚像,張雨

《漁莊秋霽圖》是倪瓚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我們可以以此為例品其畫中“逸氣”。此圖畫面十分乾淨、簡潔,是典型的“一水兩岸”式構圖:近景處幾株枯樹、幾塊嶙峋亂石,遠處依稀可見點點衝出雲層的山巔,中間是大片江面。畫面並未詳加渲染,運用幹而淡的筆墨,看似寥寥幾筆,卻足以表現畫家筆法之老道與精煉。

除此之外,畫面大片的留白,卻並不使人覺得“空”,反而更加凸顯了江面的遼闊和煙雲浩渺。且不論其技藝,單看其營造出來的氛圍就不同凡人:樹木蕭疏,山石荒寒,整幅畫面空曠蕭瑟,給人一種孤寂卻幽遠的感覺。而更精妙的是,置身於此景中,似乎孑然一身,又似乎擁有一切!倪瓚以“草草”之筆墨,表現了無限之意境。正如他收錄於《清閟閣全集》中關於畫亭屋的見解:“不可多寫,多則不見清逸耳”。

倪瓚的作品,幾乎都是這樣空曠的構圖形式,江面、雲霧從不以筆墨繪製,而煙波浩渺之感未減絲毫,清幽、疏朗之氛圍滲透其間。董其昌在此畫上題曰:“倪迂蚤年書勝於畫,晚年書法頹然自放,不類歐柳,而畫學特深詣,一變董巨,自立門庭,真所謂逸品,在神妙之上者……。”

雲林雅逸,從倪瓚看中國山水畫

漁莊秋霽圖,倪瓚

“逸”最早作為品評畫作的概念見於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錄》,“三品之外,又有逸品”;宋人黃休覆在《益州名畫錄》中以“逸”、“神”、“妙”、“能”四格來品評畫家,更是把“逸”列為第一位,而位居此位的,只有孫位一人。進入元代,若按此四格品評,我認為“逸格”首位非倪雲林莫屬,而事實上,歷代畫家、評論家也確實一直把雲林奉為“高逸”第一人。

倪瓚曾在《題<為以中畫疏竹圖軸>》中雲:“以中每愛餘畫竹,餘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他是第一個把“聊以寫胸中逸氣”作為繪畫目的的人,這句話似也可用於概括他的繪畫思想,倪瓚所說的“逸氣”即是他在《良常張先生像贊》中說的“據於儒”、“依於老”、“逃於禪”的人生經驗和境界。

劉綱紀先生認為,倪瓚的“逸氣”明顯是與禪宗思想相連的,是一種“玄覺”,而這種“玄覺”又通於道家的“逍遙”和倪瓚在論詩時稱賞的魏晉“正始之音”的“玄遠”,這就是倪瓚貫通於儒家、道家、禪宗與玄學的“逸氣”。雲林作畫,只是聊寫“胸中逸氣”,而“不求形似”,不為名利,只為抒發自已所思所感,這一精神在他的全部畫作中貫穿始終。

倪瓚的畫如他的人一樣,淡泊、清雅,甚至有些孤傲。無論是青年時期衣食無憂的生活使他目空一切,“青白其眼”而淡泊其懷,還是後期棄田而去、泛舟湖上似也有些消極地逃避繁瑣俗事,都未曾改變他高逸的畫風。長兄去世後生活的重擔並沒有使倪瓚迫於生計就向凡俗低頭,而是始終堅持自己對“清”的近乎偏執的追求,僅是這份堅持就足以令人肅然起敬。

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倪瓚的作品既融入了自己的人生感悟,融合了儒、佛、道的哲學義理,又沒有走向虛無的極端,他的作品隱逸多於逃避,是一種生命的自由解脫。雲林沒有寫過關於繪畫的專著,但他留下了大量畫跋和詩文,都被曹培廉的《清閟閣全集》,其詩文中也不乏諸如“潛心觀道妙”、“願從逍遙遊”等超脫物外之句,雲林的高逸之氣真是融入在生命的方方面面啊。

雲林雅逸,從倪瓚看中國山水畫

琪樹秋風圖,倪瓚

然而,很多人把倪瓚的“逸氣”理論簡單概括為“不求形似”,卻是對他的曲解。倪雲林確實在自己的畫跋中寫道“僕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但這只是雲林的境界追求,並非全然拋棄“形”,只不過對雲林而言,“形”已經是太過低階的東西而不需要刻意強調了,就像蘇軾所言“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

其實只需真正看到倪瓚山水便知他並非不在乎“形”,且看他“畫樹何嘗不似樹,畫石何嘗不似石”,而且他畫中低緩的山巒、廣闊的江面,一看便知是太湖景色,所謂‘不求形似’者,只是因為他的精神不僅專注於形似罷了。而更有甚者,竟有人認為倪瓚的“逸筆草草”是“不可容忍”的“自我表現”,這種指責簡直是令人髮指!難道高雅的文人情懷、淡泊之心就都是不可容忍的嗎,難道只有流於世俗的才是喜聞樂見?那置央央千年的文人畫於何等地位!幸而這只是少數人的偏見,倪瓚的高逸之氣還是歷來文人、畫家所極為愛慕和稱頌的。

雲林雅逸,從倪瓚看中國山水畫

容膝齋圖,倪瓚

縱觀倪瓚之畫作,或是寂寞江濱,或是荒煙遠靄,或是疏林枯柳,無不體現出寂寥、疏朗、蕭瑟、清雅卻又平淡自然之感,而這也映照了他內心的孤寂與高逸,他也曾哀嘆其苦悲,但卻從未放縱沉淪,“倪高士”的稱呼貼切地顯示了他的精神氣質。

倪瓚倪雲林在《良常張先生像贊》中說:“誦詩讀書,佩先師之格言。登山臨水,得曠士之樂全。非仕非隱,其幾其天。雲雨而常潤,玉雖工而匪鐫。其據於儒,依於老,逃於禪者歟。”是啊,“據於儒,依於老,逃於禪”,既是深刻概括了雲林的生活追求,同時也表露了他的繪畫思想。

倪瓚是元四家之一,但他的繪畫風格卻無法與其他三家同比,更是遠超同時代畫家表現出超脫與高雅。董其昌在評元四家時這樣說道:“吳仲圭人有神氣,黃子久特妙風格,王叔明奄有前規,而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雲林古淡天真,米顛後一人而已。”吳鎮、黃公望、王蒙,三人畫風各有所長,然而仍未免於“縱橫習氣”,論及高逸,確實較雲林相去甚遠,雲林無愧乎是“高逸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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