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魯公這樣的人,我們希望他一輩子幸福安康,方顯天人合一、命運公正,但是對魯公來說並不是如此,他從57歲開始進入仕途和個人命運的悲哀期,同時也進入書法藝術的巔峰期。
在他身為魯國公、個人聲名登峰造極之際,
宰相元載專權,懼朝臣論奏其短,宗旨宣諭:“……自今論事者,諸司官皆須先白長官,長官白宰相,宰相定可否,然後奏聞。”顏真卿在做官上沒有眼色,上《論百官論事疏》切諫其弊。所謂求仁得仁求錘得錘,二月元載以誹謗時政罪貶真卿為硤州別駕,把一個魏國公貶成了地級市的沒有實權的副市長。
隋初廢郡存州,改別駕為長史。唐初改郡丞為別駕,高宗又改別駕為長史,另以皇族為別駕,後廢置不常。
由此可知將顏真卿貶為別駕純屬給面子,元載雖然恨不得置之死地,安史之亂中顏氏家族的為國赴死卻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所以給了一個皇族享受的閒差。
次年又改吉州別駕
。一年之內從湖北到江西,路程雖然沒多遠,在那個時代,59歲的舟車勞頓去赴任,想必是臨帖耽誤了,寫作品也沒時間。果然,留下的只是這裡題名那裡題名,幸好有一個堪稱魯公行書最好之一的《守政帖》。60歲那年他居然做起了學問,開始拾起家族數百年傳承的古文字學,整理舊編《韻海鏡源》。
61歲開始,魯公終於又開始筆耕不輟,隨著族兄族弟紛紛離世,書寫了很多顏氏家族的墓碑。悲哀、沉鬱、百無聊奈。國,顏家慷慨赴死挽救回來卻奸臣當道,家,人丁漸疏,家學不繼,眼看走向衰落,自己窮得到處寫信告白借米以度日(乞米帖)……“
拙於生事,舉家食粥,來已數月。今又磬竭,只益憂煎,輒恃深情。故令投告,惠及少米,實濟艱辛。仍恕幹煩也。真卿狀
。
”
“憂煎“”二字,讓1300年後的我們依然能感受到那種烈焚的辛酸,這幾乎是我們在王羲之《喪亂帖》之後第二次受到古帖憂懷的重擊。
直到72歲,終於被新皇帝調回都城
改任太子少師,仍充禮儀使,授光祿大夫,兩個兒子也被授官,眼看你以為花團錦簇、歌舞昇平,75歲時又遇上宰相盧杞
忌恨,派他前往勸諭反叛的李希烈,充當了我們今天常說的“送死的玩意兒”,被李希烈關押兩年多,77歲那年魯公被辛景臻等勒死。
他的人生多舛、不得善終是時代的悲劇,卻成了中國書法史的幸事,他的個人悲劇,卻成了我等後輩享受他的作品的機會。
在57歲到77歲故去這個階段裡,他完成的作品遍灑神州、多如牛毛,從大型碑版、摩崖到題記、尺牘,無不登峰造極,造就了書法上後世難以企及的顏氏帝國。我們僅僅列舉其中重要的作品:
道氣氤氳、無巧不拙、無拙不美的《麻姑仙壇記》;
雄視千年,堪稱“無敵榜書”的《大唐中興頌》;
雄闊舒朗、端嚴縝密的《廣平相國宋璟神道碑銘》;
鈍拙古樸、漢風洋溢的《八關齋報德記》;
已經徹底脫離二王秀雅,堪稱顏家行書雄筆的《湖州帖》、《劉中使帖》;
後人幾乎當成顏體字代稱的《顏勤禮碑》;
拙厚不巧、重劍無鋒的《李玄靖碑》;
筆法以柔克剛、洗脫《郭家廟》工整藩籬的《顏氏家廟碑》;
古樸俏皮、以無法度為法度、至人天之境的存世最終遺作《移蔡帖》
……
這裡所羅列的都是極具有獨立風格和筆法路徑的作品,其間過渡性、風格探索性作品更是不勝列舉。每件作品都在拓寬顏氏筆法的風格化表達的領域。在這個階段我們再也看不到極盡規矩工整,以書法的角度觀之可稱為稚嫩階段的《多寶塔碑》那樣的書法能品,唯一接近上階段創作風格的《清遠道士詩》的筆力和結構的外拓表達出來的雖然工整但是大氣,相對多寶塔碑和王琳墓誌卻也是早非吳下阿蒙。
其中《宋璟神道碑》把一位朝廷重臣、能臣和留名青史的剛健之士表達得呼之欲出,為我們留下了書法與文辭相應的最好範例。
《麻姑仙壇記》的道家之氣在很多習顏者那裡會有一種內心的不適,感覺得到說不清楚。多數人不瞭解的是,這種不適是來自於這部作品風格與我們心目中的魯公的人設的錯位。在我們心目中,魯公是剛正不阿、為道義不惜犧牲的民族脊樑,其實這種人設屬於典型儒家“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義理觀,由此我們很不容易習慣看到那個快要壓抑不住而崇尚神仙、拋開紅塵棄官修仙內心衝動的魯公。如果說在《麻姑仙壇記》裡,魯公對於道家的感受還只是道聽途說、感佩於麻姑愛民的神異,到了《李玄靖碑》,魯公就已經對這位存在於人世間的道家大宗師有極大尊崇,對道家理論和修習方法有不小的認知了。某種意義上講,假如魯公能不慘死於小人之手,說不定中國道家史會多一位學道大家甚至道法宗師——顏真卿。
中華精神,其實從來都不是儒家一家獨大、籠罩萬民,儒釋道三家合體,構建了中華人文精神複合體,也塑造未來的中華精神世界觀。
魯公在晚年用自己的書法作品表現出來的更宏大的精神世界,將書法由二王的道家主導的審美氣質帶向更豐富甚至更專業的藝術世界,可以很儒(顏家廟),可以很道(李玄靖碑),可以很佛(八關齋),兼濟天下、眾生平等和道家的清淨自省自我超越融為一體,用各種作品表達出紛繁複雜的情感取向,但統一於他獨特的篆籀用筆和漢家審美,胸懷之博大、表達之豐富其實已經超出了二王的範疇的桎梏。
不能深刻了解以上,就不能望高山而仰止,你所以為的那個魯公只不過是一個虛偽的人設,和一個書風肥闊的書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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