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要說“套馬的漢子”,而不說“套馬的男人”?

“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賓士的駿馬像疾風一樣。”

最近,這首自帶大草原的遼闊與豪邁的《套馬杆》再次火上熱搜。每當那聲“漢子”伴隨旋律一同響起,大夥兒的腦海中會不由自主地浮現一幅畫面——廣袤無垠的草原上,英俊威武的蒙古漢子馳馬奔騰,陽光灑在古銅色的面板上,馬蹄劃過青草邊,手裡的馬鞭高高揚起……

這些,好像是對“漢子”最好的註解。甚至,只要有這麼一個稱謂,瞬間便能染上些英武氣,比如“康巴漢子”“中國漢子”“男子漢”……

這一切,又該從何說起呢?

我們為什麼要說“套馬的漢子”,而不說“套馬的男人”?

我們為什麼要說“套馬的漢子”,而不說“套馬的男人”?

巧妙組合:從英武兒郎到神奇意指

真要說起“漢子”的故事,怕是得把目光拉回到兩千多年前。

那時,中原王朝雖然頗為強大,卻不得不為北面一個同樣強悍的少數民族政權頭疼,甚至為了讓對方少鬧騰,選擇了和親聯姻。

局面在一位少年天子手中得到了徹底逆轉。天子親政後不久,下定決心得解決掉北方威脅,調兵遣將、保疆衛土不說,甚至還御駕親征,用了整整十四年,在將士們一場場勇猛無畏的戰鬥中,終於令邊疆穩定。

我們為什麼要說“套馬的漢子”,而不說“套馬的男人”?

西漢反擊匈奴示意圖。來源/網路

故事的主角不難猜,一個是匈奴,一位是漢武帝劉徹。狼煙四起,金戈鐵馬,一場場激烈戰鬥中,漢軍的勇猛善戰不僅換回一次又一次勝利,更博來匈奴士兵的震懾與拜服。自此,在匈奴士兵眼裡,漢軍成了一種特別的存在,也有了別樣的稱謂——“漢兒”和“好漢”。

不久後,匈奴一分為二,這個跨越千年的故事也算畫上句號,“漢兒”,卻作為故事中的小插曲,帶著沙場廝殺的英武氣,駐足於歷史長河中,等待著新的敘寫。

新的故事開始於南北朝時期。這時,“漢子”的說法漸漸流行起來,不過不同於“漢兒”或“好漢”自帶的讚譽和光環,這時誰要被稱為漢子,可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這滋味,北齊名臣魏蘭根的堂弟魏愷就曾嘗過。史書記載,魏愷從小就為人正直,頗具才幹,自是一路高升,很快成了尚書郎、齊州長史。北齊天保年間,更在出使任務中立下功勞。後來,朝廷讓其改任青州長史,魏愷不大樂意,堅決推辭,這事很快傳到了顯祖文宣帝的耳朵裡。給官都不做?宣帝著實氣個夠嗆,越想越不對味,乾脆拍桌大罵了一句——

“何物漢子,我與官不肯就!明日將過,我自共語。”

——《北齊書·魏蘭根傳》

別看這裡宣帝說得激昂,照現在的語氣,頗有點“你算個什麼東西”的鄙夷味道。於是,宣帝這一怒被記載進史書,更讓“漢子”這個稱謂生出些輕視、鄙薄的色彩。幾百年後,南宋詩人陸游聽到這個故事,倒是絲毫沒關注宣帝的怒氣,反而揮筆給“漢子”一詞下了註解——

“今人謂賤丈夫曰‘漢子’,蓋始於五胡亂華時。…… 宣帝大怒,曰:‘何物漢子,與官不授!’此其證也。”

——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三

按照他的解釋,此時的“漢子”基本脫去了豪邁英武氣,落於普通男子之用不說,還被賦予了等級意義,能被稱為“漢子”的,多半是身份低下的普通男子。

也正是在唐宋時期,“漢子”成了農民或市民相互的稱謂,在普通民眾間,出現妻子將丈夫稱為“漢子”的用法,還有以“漢”代替“漢子”的表達方式。比方說,唐初的白話詩僧王梵志就寫過一首《貧窮田舍漢》,其間一句——“貧窮田舍漢,庵子極孤悽”,將普通農夫的淒涼生活描繪個七七八八。唐人段成式的小說《廬陵官下記》中也有了“則公便自研朱漢子也”的說法。

到了明代,許是隨著民眾反抗和起義的盛行,“好漢”一詞再度興起,專門用於稱譽江湖上“仗義疏財、扶危濟困”的英雄人物。最典型的是成文於此時的《水滸傳》,除去大家耳熟能詳的“一百零八條好漢”,字裡行間的“好漢”更是不勝列舉,幾乎成了行走江湖表達讚譽的“通用詞”。有趣的是,如果細細讀一讀《水滸傳》便能發現,此時“漢子”的意涵也有了不同說頭。泛指普通男子自能用上,比方說形容賭坊坊主柳世權——

“他平生專好惜客養閒人,招納四方幹隔澇(意為不清不楚)漢子。”

——《水滸傳》第二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用來稱呼自己,也能說得過去。倒拔過垂楊柳的魯智深就蠻喜歡這個用法——

魯達道:“灑家是個粗鹵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為相識,但有用灑家處,便與你去。”

——《水滸傳》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還可以用來做打招呼的開場語。魯智深路遇挑酒人,上來便是這麼一句——

“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裡甚麼東西?’”

——《水滸傳》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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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一百零八好漢人物插圖(節選)。來源/網路

在差不多同時期成文的《西遊記》中,“漢子”的用法便更顯靈活,“漢子”和“好漢”還有了神奇的組合,意味也更豐富——

“你這個孽畜,教做漢子?好漢子,半日兒就要吃飯?”

——《西遊記》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 觀世音收伏黑熊怪

到了清代,“漢子”的使用更加稀鬆平常,被用來意指丈夫乃至情郎的用法也頗為常見,許多文學作品中都能看見“漢子”與“婦人”“婚嫁”等表達共同出現,倒給“漢子”一詞塗上了些家長裡短的日常、煙火氣兒——

“到了次日天明,叫絲客人拿一個包袱,包了那婦人通身上下的衣裳,走回十多里路找著他的漢子。”

——《儒林外史》第五十一回 少婦人騙人折風月 壯士高興試官刑

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忘八,怎麼不傷心呢!”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 蔣玉函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不久後,盤亙兩百餘年的清廷覆滅,新式思潮不斷湧入,將民間的習俗文化乃至日常生活再度攪動起來,新舊更替中,老百姓也有了更豐富和自由的表達方式。蓬勃生長的文化環境裡,“漢子”倒也成了靈活的磚石,被更隨性地砌在不同語境中,拓展出更多元的意涵空間。比方說,魯迅先生的《吶喊》裡,有著“從草從中一躍而起”的“漢子”,沈從文先生的《邊城》裡,有了“長於技巧和小手段,鑽亂鑽去、耗子式的漢子”,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裡,更有了“偷漢子”的“妻子”……

千年前的匈奴兵將們要是有幸一觀今時諸本書籍裡的表達,怕是當場就能被驚掉下巴——原本對漢軍的溢美之詞,怎麼就生出百般神奇變化,就這麼“飛入尋常百姓家?”細想之,也不必太過詫異,多彩的日常生活與華夏民族奇蹟般的創造力之下,諸多的文化妙旅,這也只是其中一景。

我們為什麼要說“套馬的漢子”,而不說“套馬的男人”?

我們為什麼要說“套馬的漢子”,而不說“套馬的男人”?

稱“霸”古今:多彩的“漢子”們

從最初的善戰兒郎,到後來的豐富意指,再到現今的稀鬆平常。漸漸地,“漢子”成了人們話裡話外、字裡行間最熟悉的稱謂之一。看似褪去了特別的外衣,但真要論起來,各式各樣“漢子”們的橫空出世還悄然間構築起一個小小的江湖,更以不同的個人魅力書寫出一個個傳奇故事。

先前提到的惹下北齊文宣帝雷霆大怒的魏愷,卻能面對盛怒的天子不卑不亢,不僅極為難得地在以暴戾聞名的宣帝面前保住了小命,更不卑不亢地直言自己拒官緣由,後來再被重用,一生鞠躬盡瘁,“在職有治方,為邊民悅服”。

無獨有偶,幾百年後的大唐王朝,也出了這麼一位“漢子”,連大文豪蘇軾也曾被其事蹟打動,大讚道:“人間二好漢,誰似張長史。”不是蘇軾謬讚,用今天的話說,這張長史活脫脫就是老年奮鬥勵志“偶像”。

張長史名為張柬之,襄陽

(今湖北裹樊)

人,年輕時廣泛涉獵,補缺為太學生,曾被視為奇才,和當時諸多士子不同,別人讀書中舉那叫一個意氣風發、青春正茂,可張柬之考中進士時已年近古稀。雖然年紀一把,張柬之身上還真見不到半分老態龍鍾的影子,反而靠著一腔熱血繼續發光發熱,先任監察御史,後調任合、蜀二州刺史、荊州長史。張柬之多次深入民間,解民憂、通交通、平民患,在哪都能做得政績昭著。即便掩於深海沙礫中,明珠仍然會是明珠,遲早會被撈珠人發現,得以重見天日。

名臣狄仁傑便是這位撈珠人。武周長安年間,武則天問狄仁傑,能否找來一位奇士為朝廷所用。狄仁傑自然捕捉到了武皇心中所願,直言道:“陛下若求文章、資歷,現宰相李嶠、蘇味道足夠了。難道是文士拘泥小節,不足以共成天下大業嗎?”武則天連忙稱是。見此,狄仁傑認真地向武則天推薦了自己心中的人選——“荊州長史張柬之雖老,宰相材也。用之必盡節於國。” 不過面對狄公此次進言,武則天也就聽了個大概,隨手給張柬之提拔了一個洛州司馬。不久之後,武皇又向狄仁傑尋求人才,狄仁傑納悶了——前不久不是才給您推薦過一位嗎,怎麼您沒重用他?武皇也“委屈”,這不是給張柬之升官了嗎?狄仁傑又真誠諫言說,張柬之是真的有宰相之才,您讓他當個司馬,這不算是任用人才。這次,武則天聽取了建議,讓張柬之出任司刑少卿,後來又升任秋官侍郎。不久後,姚崇再度向武則天舉薦起張柬之,說“張柬之沉厚有謀,能斷大事。”能得多人推薦,張柬之這下也博得了武皇的青眼,終於以八十歲高齡成為宰相。

能得這麼多名臣真心實意的認可和舉薦,張柬之身上的才幹自是沒話說,更令人唏噓的是,八十歲為相,張柬之不改心中熱血,更是鐵了心要恢復李唐江山。後來,趁武則天病重,張柬之為首的一行人發動政變,擁立唐中宗李顯再登上帝位。世人大多知道一場神龍政變讓短暫的武周覆滅,卻不知這攪動一朝風雨的“領軍人物”,只是一位耄耋之紀、垂垂老矣的“張相”。風雲事蹟,怪不得讓蘇軾大筆一揮,贊其“好漢”。

我們為什麼要說“套馬的漢子”,而不說“套馬的男人”?

影視劇中的張柬之。來源/電視劇《武媚娘傳奇》截圖

下一位主人公更傳奇,硃筆一提,自己給自己安上了“漢子”之名。這位漢子不是別人,正是雍正帝胤禛。雍正曾起用大臣田文鏡。田文鏡也沒辜負厚望,認真訪查民情上報皇帝,很快又被任命為河南巡撫。許是見不得田文鏡一路平步青雲,又或是田文鏡為官過於嚴厲治下,一點縫隙都不給其他人留,惹得不少官員不滿,漸漸地,越來越多人費盡心機要打田文鏡的“小報告”。

不過,雍正力排眾議,堅持重用田文鏡。天子信任如斯,田文鏡更是感恩戴德,鉚足了勁兒為朝廷效力。也算二人對上了性子,面對臣子的真誠和認真,雍正也忍不住直抒胸臆,在給田文鏡硃批時,上來就是一句——

朕就是這樣漢子

,就是這樣秉性,就是這樣皇帝。爾等大臣若不負朕,朕再不負爾等也,勉之。”

咱就這麼個人,你對我好,我對你也絕對不會差。如此真情實感,也間接封住了官員們的嘴巴。自此,田文鏡再怎麼嚴厲執政,也沒有官員敢置喙,幾年下來,田文鏡為政一方,上辦庸官,下撫百姓,換得個“清釐積牘,剔除宿弊,吏治一新”。

我們為什麼要說“套馬的漢子”,而不說“套馬的男人”?

硃批原文。來源/《守墓筆記·雍正帝陵卷》

與田文鏡政績一通流傳的,還有雍正帝的豪言壯語。他的大筆一揮,瞬時讓“漢子江湖”充盈起來。

上至古書典籍,下至民間傳說,各式各樣的漢子故事還在書寫。不誇張地說,流轉的千年歲月,鐵打的風雲漢子。

“這是條漢子!”現如今,再聽到這樣的表述,人們怕也難再將其視為簡單平凡的日常語言。畢竟,跨越時光的長河,一路延續至今,“漢子”一詞早已在古今的故事裡,在斑斕的歷史瀚洋裡,在廳堂廟宇,在田間地頭,染上了多種顏色。

我們為什麼要說“套馬的漢子”,而不說“套馬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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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傳統:“漢子”的多元開啟方式

炊煙裊裊,車流不止,高樓林立,帶著一身智慧與闖勁,人們構築起更加豐富多彩的現代歲月。隨性閒適的日常生活為語言延伸出靈活而多彩的表達和內涵,“漢子”也是在這樣的語境下,有了更多的開啟方式。

有時候,奇妙的“漢子”與各地水土風情的邂逅,誕生了“康巴漢子”“北方漢子”等表述,自古而來的豪邁氣兒被注入了現代男性的骨血,煥發出更深層的意味。於是,人們哼起“套馬的漢子”,描摹飛馳揚杆、意氣風發的草原兒郎,唱出“做個真的漢子,承擔起苦痛跟失”註解“漢子”的人生活法……

我們為什麼要說“套馬的漢子”,而不說“套馬的男人”?

內蒙古呼倫貝爾草原上套馬的漢子。攝影/老山貨,來源/圖蟲創意

也有時候,“漢子”勾連起中外的文學語言,建起橋樑,在翻譯家的手中繪製出諸多情節與人物的生動圖景。李健吾先生譯《包法利夫人》時,一句“放放血,算得了什麼!好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便描摹出藥劑師對學徒的不滿與苛責。劉遼逸先生的筆下的《戰爭與和平》譯本中,二十七歲的巴加拉也成了褐發紅臉、脖子紅粗的漢子。

2013年,一個名為#女漢子的自我修養#的微博話題悄然出現,迅速引起社會熱議,“漢子”首度跨越性別藩籬,被注入女性的生活經驗與特別氣質。同年年底,“女漢子”一詞憑藉超高熱度獲評為當年十大流行語。此番加權,人們不僅找到了“漢子”的新用法,更打開了認識和理解女性的新向度。

鄭毓秀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性博士,巴黎和會召開期間,她不僅參與組織留學生和法國華僑到中國代表團駐地遊行請願、設法透過媒體呼籲公道,還曾“以玫瑰為槍”,迫使陸徵祥放棄參加凡爾賽宮的簽字儀式,間接促成了中國代表團拒絕巴黎和約,提前退出巴黎和會。巾幗故事傳續百年,當現代作家施立松在《民國風度》中重訪歷史,再視先輩的勇敢與智慧時,盛讚這位果敢不屈的英雄為“民國女漢子”。

我們為什麼要說“套馬的漢子”,而不說“套馬的男人”?

民國時期著名社會活動家鄭毓秀。來源/《民國風度》插圖

也曾有網友這麼為女漢子註解——

“我們行為舉止不拘小節,我們性格開朗直爽,我們心態樂觀,我們能扛起責任,我們在生活中比較有氣場,我們得體大方優雅,我們不失溫柔細心體貼,在工作中我們果斷、冷靜、邏輯清楚,跟男人一樣去戰鬥…… ”

英武、豪邁、灑脫、隨性?還是果敢、頑強、忠貞、堅毅?

“漢子”究竟代表什麼,人們今時恐怕難以說個明白。只是跨越古今,“漢子”的故事還在不斷被書寫、衍變、豐富。

同多彩而深邃的華夏故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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