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袂兮無聲,玉墀(chí)兮塵生。
虛房冷而寂寞,
落葉依於重扃(jiōng)。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餘心之未寧?
這首短詩,名叫《落葉哀蟬曲》,作者是漢武帝劉徹,是他為亡姬李夫人而寫。
意思是說:
你走了以後,從此我的耳邊再也聽不見那綢裙的窸窣聲了。
宮殿的臺階上滿布著灰塵,沒人的房間空蕩而寂寥,落葉悽悽地飄零,依附於門閂上。
我心中至愛,你,已長眠泥土下,是否還能感受到我那因悲傷、而無法安寧的心?
在我們的一般印象中,漢武帝劉徹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帝王之一,殺伐果決,冷酷薄情。
那些與他有過情愛糾葛的女子,少有善終。
曾許諾金屋貯藏的陳阿嬌,在長門宮中寂寂而終;
榮寵一時的衛子夫,自殺身亡;
頗具傳奇色彩的鉤
弋
夫人,被劉徹親自賜死。
似乎再一次印證了:
君王薄情
。
卻唯獨有那樣一個女子,生前備受寵愛,死後仍舊讓劉徹念念不忘,她就是李夫人。
他們的故事是由一首《佳人曲》(又名《李延年歌》)開始的: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它的作者,便是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
李延年是當時很有名的音樂家,能歌善舞,在平陽公主的引薦下,備受劉徹喜愛。
據《漢書》記載,有一天,劉徹在宮中置酒,平陽公主也在座。
酒酣耳熱之際,李延年翩翩起舞,演唱了這首《佳人曲》。
劉徹聽完後,嘆息道:世間真的有這樣的絕世佳人嗎?
平陽公主說:陛下有所不知,李延年的妹妹,就是這樣一位傾城絕色的佳人呀。
劉徹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立刻就要接見。
這一見,果真驚為天人,劉徹被深深地迷倒了。
李夫人就這樣成為了這個天下間最有權勢的男人的女人,寵冠後宮,李氏一門也隨之飛黃騰達。
故事的開頭並不驚豔,甚至有些俗套。
猶能記得李碧華在《青蛇》裡那殺人見血的一擊——
“誰敢說一見鍾情,與色相無關?”
是呀,所謂的一見鍾情,也無非是見色起意。
他愛慕她的美貌,她仰仗他的權勢。
情愛裡,說不清,有幾分是真心,有多少是慾望。
不久,李夫人便懷孕了,誕下一個男嬰,被封為昌邑王,從此恩寵更盛。
據說,有一次劉徹去看望李夫人,頭皮突然發癢,便順手取下李夫人頭上的玉簪用來搔頭。
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舉動,卻流露出了幾分耳鬢廝磨的纏綿情意。
越是煙火尋常,越是難能可貴。
這份纏綿,不再是赤裸裸的情慾驅使,而是有了股天長地久的妥帖與安定。
這件事傳到後宮其他妃子那裡,大家都豔羨不已,紛紛學著李夫人,在鬢間插上玉簪,一時長安“玉”貴。
好景不長的是,李夫人入宮短短數年,便得了一場重病,眼看便入膏肓。
劉徹前去看她,李夫人卻急忙拿被子遮住了臉。
她說:我長期臥病,容顏憔悴,不敢見陛下。只希望能把兒子和兄弟託付給您。
無論劉徹如何勸說,甚至拿出千金的賞賜,李夫人也始終不肯相見。
劉徹仍舊堅持,李夫人便轉過臉去,默默流淚。
劉徹只好不高興地離開了。
李夫人的姐妹責怪她:為什麼不親自見一見陛下,囑託兒子和兄弟,反倒惹得陛下生氣呢?
李夫人說:
“我之所以始終不願見陛下,就是為了能好好地將兄弟的事託付給他。
我出身寒微,只是因為容貌姣好,得到陛下的寵愛。
然而從古至今,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
陛下如今還對我念念不忘,只是因著腦海中仍舊是我從前美好的容顏。如果讓他見著我現在憔悴枯槁的模樣,必定會心生嫌惡厭棄,又怎麼還會善待我的兄弟呢?”
這樣的一番話,真是又清醒又淒涼。
可或許,也正是因著這種難得的清醒,讓李夫人在後宮的一眾鶯鶯燕燕中脫穎而出,始終享有劉徹的寵愛。
不久,李夫人去世,劉徹以王太后的禮儀將她安葬。
李夫人離開很久後,劉徹依舊對她思念不已,便讓畫師將她的容貌畫下來掛在甘泉宮,日日去看。
為了能同李夫人再見一面,劉徹特地招來方士設壇做法。
帷帳裡,燭影搖曳,劉徹眼見一個身影翩翩然而至,身姿舉動,都是記憶裡李夫人的模樣。
然而沒等他細細檢視,那身影便又徐徐離去了。
劉徹悽然寫下這樣的句子: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後來,更為她寫下一篇《悼李夫人賦》。
“既往不來,申以信兮。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宮,不復故庭兮。嗚呼哀哉,想魂靈兮!”
你走了,從此一去不返,我對你的情意卻始終沒變。多麼可悲可嘆呀,我終日都在想念著你的魂靈。
對李夫人的兄弟,劉徹也大力任用。任命李夫人的兄長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封李延年為協律都尉,負責樂府的管理工作。
她生前的囑託,他都一一記得。
後元二年,劉徹去世。漢昭帝劉弗陵即位後,大將軍霍光輔佐朝政。
依著劉徹的意願,李夫人在宗廟中配享祭祀,還被追加尊號為孝武皇后。
自始至終,劉徹一直待李夫人很好,哪怕那情愛裡摻雜了幾多慾望,哪怕在最初,他待她,是見色起意。
帝王家,多的是冷酷薄情、喜新厭舊,這一點點的真情,也便尤為可貴。
這首《落葉哀蟬曲》在影響力上,或許並不如劉徹的另一首作品《秋風辭》,在歷史上眾多的悼亡詩詞裡,也並不顯眼。
然後那一字一句間的深情,卻足以令每一個讀到的人動容。
後來有一位美國詩人龐德,對這首詩很是喜愛,便據此改寫成了一首現代詩,詩名就叫《劉徹》。這首詩也由此成為美國詩史上的傑作。
Liu Ch‘e
Ezra Pound
The rustling of the silk is discontinued,
Dust drifts over the court-yard,
There is no sound of foot-fall, and the leaves
Scurry into heaps and lie still,
And she the rejoicer of the heart is beneath them:
A wet leaf that clings to the threshold。
絲綢悉窣的響動停了
灰塵飄蕩在宮院
這兒足音不復,落葉
匆匆堆積、靜止
心之所悅她長眠於此:
一片粘於門檻的溼葉。
翻譯:C。Y
有人說:
“至親離去的那一瞬間通常不會使人感到悲傷,而真正會讓你感到悲痛的,是開啟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臺上隨風搖曳的綠蘿、那安靜摺疊在床上的絨被,還有那深夜裡洗衣機傳來的陣陣喧譁。”
桃花依舊,人面何處?
時移世易,物是人非。
劉徹正是用這種前後強烈的對比,傳達出最深濃的離別的滋味。
讓每一個曾經失去過至親、至愛的人們,心有所感,滿懷慼慼。
也讓讀到這首詩的每一個人,如你,如我,想要去好好珍惜,手中還握著的如細沙般終將流逝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