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江|在瑞安,尋一朵“心蘭”

2018-11-25 08:10 | 浙江新聞客戶端 | 陸春祥

錢塘江|在瑞安,尋一朵“心蘭”

資料圖

去瑞安,尋一朵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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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三國東吳赤烏二年(公元239年)開始建羅陽縣,至唐天覆二年(公元902年)改名瑞安,這座一千七百多年的浙南古城,一直是溫州的中心,這裡名賢輩出,文風鼎盛,書院眾多,文脈長傳。

一百多年前,“東南小鄒魯”的肥沃土壤中,有顆叫“心蘭”的種子要開始萌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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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872年(清同治十一年),中國歷史上,有兩件事值得記憶。

這一年的8月11日,陳蘭彬、容閎,帶領著詹天佑、梁敦彥等三十位第一批中國少年留學生赴美求知,這是第二次鴉片戰爭失敗後,洋務運動中的一項重要強國措施。

這一年,瑞安城裡的“心蘭”破土而出。這是一家書社、圖書館,這朵將要盛開的蘭,它與那些小留學生一樣,在後面的二十餘年時間裡,以閱讀開啟國人的心智為主要目標,為普通民眾增知而孜孜以求。

資金從何而來?這是一百多年前就非常先進的“眾籌”股份制模式:

二十家各出錢十五千,集資共三百千,用於購置書籍。剩餘集資款則購置了飛雲江南岸的灘塗田四十餘畝,以每年所得田息數十千,作添購新書及日常管理運營開支。

作為公共書社的執行,此種方法即便今天也不落後,它為“心蘭”的盛開培植了肥沃的土壤,陽光和雨水充沛,作物才能豐收。

讓“心蘭”種子萌芽的,以許啟疇為首創,陳虯、陳國楨等先後有二十六位進步開明人士直接參與。

許啟疇(1839—1886),字拙學,號雪航。居瑞安大沙堤,工武術,精書畫,著有《意園詩鈔》,是浙南地區著名的中醫師和書法篆刻家。設立“心蘭”的倡議甫一提出,立即得到一大批瑞邑名流的響應。陳虯曾在1893年《擬廣心蘭書院藏書引》中說:“吾友許拙學先生,於同治壬申嘗首創心蘭書社,同人以為便。”

陳虯說的“便”,是方便他們自己嗎?是的,僅1885至1893年的8年時間裡,書社同人中就有七人蟬聯五科舉人,創辦者本身就是受益者。

但又不全是創辦者同人得便利,瑞安的普通百姓也都是受益者,心蘭書社設立後,瑞安人買書、讀報漸成為一種時尚,當時著名的維新報紙《時務報》的統計資料說,在縣級行政區中,瑞安閱讀報紙的人最多,一大批瑞安人外出求學,乃至漂洋過海出國留學。

許多傑出人才也都和心蘭有關,如革命志士金鳴昌,傑出中醫師何迪啟、陳葆善等,以及並稱“東甌三傑”的陳虯、陳黻宸、宋恕。後來陳虯成為我國近代著名的改良思想家,與湯蜇仙合稱“浙東二蜇”;陳黻宸則成為我國近代著名的教育家、哲學家和史學家,被譽為“浙江大儒”、“史學鉅子”;宋恕則成為我國近代啟蒙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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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初秋,一個陽光晴好的下午,我的思緒似乎還跳躍在東源村的木活字方格里,車子已將我帶到公園路一帶,市河邊,大榕樹下,一陣鑼鼓聲鏗鏘傳來,我隨即駐足,原來是市民業餘劇團在演出,女主角演唱的綿綿聲傳來,那一定是趙貞女上京尋夫了。

瑞安公園路和郵電北路交界處,有一座中西合璧的精緻老式建築,這裡就是心蘭書社的舊址,外觀的白牆灰瓦,大廳裡鋪地的青磚,古舊長桌,老式吊燈,灰撲撲的內牆,一切,都顯示著它的古樸。

我一一細看。

大廳的南壁,有一塊心蘭書社的總序,主旨鮮明,這是中國最早的圖書館之一;大廳的北壁,則是一面浮雕,繪雕著心蘭的創始人及讀者借閱圖書的場景。其他的壁牆上,有多塊展示圖片,心蘭的百年發展歷史脈絡清晰。那四隻展櫃,我又盯著看,裡面都是當時所藏的各類書籍。

心蘭的藏書,講究中西結合。創辦者清楚得很,封關閉國只能是國家落後的重要原因,國學自然重要,但西學同樣能讓人大大開闊眼界。這一本,赫胥黎的《天演論》,西學進化論名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晚清知識分子如夢初醒。我知道,《天演論》正式出版在1898年,這一定是心蘭後期添置的書。展櫃上還有不少當時宣傳變法維新的雜誌,比如有章士釗任主筆時期的《蘇報》,比如有黃遵憲、梁啟超等主辦的《時務報》等。

數十年的不斷投入和積累,心蘭書社的藏書已蔚為大觀,達到“尋常文史,略可足用”。

還有讓我驚喜的。

大廳的北兩側,各有東西兩個房間。東屋有個橢圓形視窗,向裡一望,見裡面有不少書架,架子上疊滿了書,一位姑娘端坐著,她是圖書管理員。姑娘告訴我,這裡的書,和瑞安圖書館的圖書打通借閱,2015年6月,心蘭書社正式對公眾免費開放,那時是每週三週六兩天借閱,第二年一直到現在,都是每天開放的。再轉到西屋參觀,不禁大吃一驚,這一屋子都是古籍呢,這是心蘭的書嗎?陪同我的王鍵先生笑著說:這是我收藏的呢,放到心蘭展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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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王鍵是在我的工作室,他來杭州參加《2016浙江散文精選》首發式,儀式結束後,他送了幾篇稿子給我看,從簡短的自我介紹,我得知,他開有一家規模較大的物業公司,搞物業管理,堅持寫作已經數十年。

王鍵的文字精練老成,文章也大氣,看得出,他讀書不少。

兩杯清茶,心蘭東邊的閱覽室裡,我和他閒聊讀書藏書,果然,這是一個愛書之人。

他告訴我,以前,他常到上海的文廟和雲州的古玩市場去逛,還有杭州的二百大週六早市,現在主要利用網路拍賣收藏古籍。

我問:你收藏的古籍年份最早的是什麼書呢?

王鍵答:南宋的“單刻小字華嚴經”,但只有一折。

我驚異:宋版書,價值連城呀?

王鍵笑笑:是的,這一折(一頁)我買來就花了一萬多呢。

我再問:還有哪些古書呢?

王鍵很有耐心地如數家珍:還有元代的通志散頁、明萬曆刻本《欒城應詔集》、清初《唐詩解注》、清《先賢贊像》拓本、清《多寶塔碑》拓本、清末精寫本《空城計》等等吧。

我知道瑞安名人輩出便又問道:你收藏的書裡有多少是關於瑞安先賢的呢?

王鍵答:有好多啊。孫詒讓的《周禮政要》、《名原》、《古籀拾遺》,姚琮的《味箰齋詩鈔》等,這些都是自己比較喜歡的。我還有民國版的《瑞安縣誌稿》,共22冊(28卷),這是老瑞安志裡內容最翔實的一套,也是我寫地方性文章的資料庫。

我笑問:這麼多年搜書,一定有很多好玩的故事吧?

王鍵:是的。幾年前我買了一冊《淳化閣法帖》拓本,當時頗不在意,後來空閒翻閱的時候,發現裡面鈐有一枚藏書印,原來這本法帖曾是清初徐乾學的藏書。徐乾學是清代大臣、學者、藏書家,顧炎武外甥,康熙九年(1670年)進士第三(探花),授編修,後升左都御史、刑部尚書。曾主持編修《明史》《大清一統志》等書籍。徐家有“傳是樓”,乃中國藏書史上著名的藏書樓。所以這些都是我的意外收穫。

我自語:哦,徐乾學,我知道,最近的電視劇《一代名相陳廷敬》裡有他。

我還是有疑問:你為什麼將這麼多古籍放到心蘭書社展覽呢?

王鍵微笑:這裡也是我們管理的物業,書總歸是要讓人看的,看的人越多,就越有傳播價值,這樣才有意義。

我相信他的真誠。這位心蘭的守護人,除擔任瑞安市作協的秘書長外,十餘年來,還擔任瑞安博物館之友聯誼會的副會長兼秘書長,我後來又在瑞安博物館看到他捐贈的包括甌窯、越窯在內的十件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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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蘭書社不遠處,就是心蘭的另一位創辦者陳虯創辦的利濟醫學堂,這是中國第一所新式的中醫學校。利濟醫學堂的對面,為大名鼎鼎的玉海樓,晚清經學、樸學大師孫詒讓的故居,這也是與天一閣、文瀾閣等齊名的著名藏書樓。孫詒讓感於當時國勢衰危,民智晦盲,毅然辦實業、興新學,瑞安學計館(今瑞安中學前身)、溫州中學堂等300多所新式學堂都是他所興辦。

在心蘭書社、利濟醫學堂、玉海樓裡,我一直驚歎、流連、思索,為什麼這麼多和書有關的第一,都集中出現在小小的瑞安呢?

“心蘭”之名,取之何處?

現在還沒有確切的說法,不過,據王鍵認為,極有可能是取《易經·繫辭上》裡的“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的心和蘭兩字。兩人同心協力,力量足以折斷金石;同心之人意見一致,就像蘭花香味那樣容易讓人接受。

在東源村的中國木活字印刷展示館裡,我用木活字拓了四個字紀念:四時充美。句出《史記·李斯列傳》,一年四季都美好富足,我非常喜歡。

天瑞地安。

南中國大地上的這朵心蘭,四時充美,芳香依然,這家中國最早的公共圖書館,猶如無涯書海里的長亮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