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子到底為什麼要給韓趙魏封侯?(也許司馬光的確天真了……)

公元前403年,時任周天子、周威烈王正式冊封晉國的韓趙魏三家為諸侯,三家分別建國,標誌著“三家分晉”獲得了正式承認。

周天子到底為什麼要給韓趙魏封侯?(也許司馬光的確天真了……)

※韓趙魏三家封侯

1500年後,《資治通鑑》的主要作者司馬光對此痛心疾首,於這部煌煌鉅著的開篇就說——

“故三晉之列於諸侯,非三晉之壞禮,乃天子自壞之也。”

很顯然,他把“三家分晉”的主要責任按到了周威烈王的頭上,認為是周威烈王自己壞了“禮”的規矩,所以之後——

“嗚呼!君臣之禮既壞矣,則天下以智力相雄長,遂使聖賢之後為諸侯者,社稷無不泯絕,生民之類糜滅幾盡,豈不哀哉!”

因為周天子“自毀長城”,所以後來各個諸侯國都被滅掉、諸侯國的國人百姓也都幾乎死光,原因都在這裡。

後世一直都把司馬觀的這個觀點奉為至理,認定周天子不該失去原則,向現實低頭。同時也認為周天子之所以失去威信,不再被重視,乃至最終被幹掉,都是發源於此。

但是,這真的是歷史的真相麼?司馬光說的就一定對麼?

事情要從兩年前即公元前405年說起。

這一年,東方的齊國發生了兩件大事,死了兩個重要人物。一個是當了50年齊國國君的齊宣公,這個事看起來應該是齊國的頭等噩耗,然而因為齊國實際權力早已經落在了田氏家族的頭上,所以齊宣公的葬禮可能會辦的風風光光,但真把它當回事的人,恐怕也不多。

另一個就重要了,這就是田氏家族的家主田悼子也死了。而且田悼子的死因極為蹊蹺,有人懷疑他是被繼任家主田和陰謀暗殺的,也就是說田和為了上位,幹掉了田悼子。

田氏家族內部就此發生了分裂。其中一派當然是以田和為首,另一派則是田孫、田會等人。

其中田孫也被田和派人殺掉,於是田會在根據地癝丘發動叛亂,而且宣佈脫離齊國、投入趙國的懷抱。(此時趙國的正式稱呼應該是晉國趙“家”,還沒資格稱國。本文采取習慣稱呼。)

對於這種叛國行徑,齊國當然不能容忍,迅速派兵前來鎮壓。趙國卻是天上掉餡餅,不接白不接。而且當時趙韓魏還是鐵桿兄弟、歷史盟友,“一家有事三家支援”,三國軍隊聯合出動,戰國初期規模較大的癝丘之戰就此爆發。

周天子到底為什麼要給韓趙魏封侯?(也許司馬光的確天真了……)

※癝丘之戰示意圖

這一戰齊國又丟人了,大敗虧輸,據說被“殺齊兵三萬餘人,獲齊戰車兩千乘”。

更重要的是,因為戰場上打敗了,當初暗殺田悼子的“陰謀”也就無從辯解了,國際社會一致認定田氏嚴重觸犯了當時的禮法。雖然田悼子不是國君,但也是家主,怎麼能隨便被族人幹掉呢?

所以趙韓魏以此為把柄或者說藉口吧,決定繼續懲罰齊國。

注意,問題從此出現了。

之前,趙韓魏可以以救援田會的藉口防守反擊,那沒有問題,但現在攻打齊國,可就不能那麼隨意了。

我們後人可能會覺得,不是有那個把柄在手了麼?為什麼還不能打?還有什麼講究麼?

還真有講究,因為很簡單的一句話:“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雖然時代早已經實際進化到了“自諸侯出”、“自大夫出”,但名義或者說禮法上還是要維護的,而且,如果您能猜到趙韓魏幹未來一系列事情的某種主要目的,就更能明白中間的玄機。

畢竟齊國是姜太公的封國,算是外姓國家,又是當時屈指可數的大國,討伐它必須得周天子的命令才能“名正言順”。

趙韓魏怎麼做呢?不好意思,他們還沒有“資格”直接請示周天子,只能搬出晉國國君來,當時是晉烈公,由他出面請示周天子。

周威烈王估計一開始都很詫異,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幾百年了,你們愛打誰打誰,啥時候需要周天子的批准了?

晉烈公也很無奈,估計他也沒想明白趙韓魏的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吧。再說傀儡早就當慣了,為了維持生活,讓演啥就演啥唄。

難得被尊重一把,周威烈王也就順勢刷刷存在感,釋出了“王命”——“王命韓景子、趙烈侯、翟員伐齊”。(《水經》引《紀年》)

其中翟員應該是魏國的將軍,所以這道命令的實質就是讓韓趙魏三家聯合伐齊。

這下有了“尚方寶劍”,韓趙魏迅速動作起來,他們思慮周全,不僅自己上,還以周天子的名義號令天下諸侯,大家一起來討伐齊國。

公元前404年,晉烈公(三家名義上的資格又不夠)在一個叫“任”的地方大會諸侯,鄭國、衛國、宋國、魯國等中小型國家都來了,甚至於連南方的越國也來了。

誓師大會後,“聯合國軍”開始攻打齊國。

周天子到底為什麼要給韓趙魏封侯?(也許司馬光的確天真了……)

※聯軍伐齊之戰示意圖

齊國去年連趙韓魏都打不過,現在自然更不是對手,據說連齊長城都被突破了。尤其是越國,戰鬥力極為強悍,它又是“南蠻”,估計打齊國打得也最狠。

戰場上是沒戲了,只有在外交上爭取。越國是最先被分化的,“齊與越成,以建陽、巨阝陵之田,且男女服。”(清華簡、系年)

就是割地、送人等意思。估計越國此來就是趁火打劫吧,所以見到好處也就收了。

對於趙韓魏的爭取最重要,被打的暈頭轉向的齊國總算還有清醒的人物,有個叫田括的人就分析說:“三國之地,不接於我,逾鄰國而圍平陸,利不足貪也。然則求名於我也。請以齊侯住。”(《淮南子人間訓》)

意思很簡單,趙韓魏跟越國不一樣,他們不是圖利來的,是求名來的!

求什麼名呢?威名唄,幹掉齊國立威啊。就像當年鄭莊公為什麼老拿宋國開練,因為宋國爵位高,虐它有面子。現在趙韓魏揍齊國也是一個道理。(此戰前後,趙韓魏“軍威大振”,華夏震動。)

所以齊國的做法是讓“齊侯”也就是當時的齊康公去談判——

齊與晉成,齊侯盟於晉軍。晉三子之大夫入齊,盟陳和與陳淏於溋門之外,曰:“毋修長城,毋伐廩丘。”(清華簡、系年)

如果仔細閱讀這段文字,韓趙魏的真實目的已經呼之欲出。按照當時的禮制,韓趙魏哪裡有資格和齊康公會盟呢?必須得晉烈公出馬才對等啊。

然而趙韓魏就是這麼幹了,還得齊康公前往晉軍大營和他們會盟。而且韓趙魏派出了自己家的大夫,也就是家臣,去同齊國的大夫田和等人會盟,已經是自視成“諸侯”了!

當然在《呂氏春秋》中有另一種記載,叫“虜齊侯”,也就是說齊康公在戰爭中被趙韓魏俘虜了,如果是這種情形,那齊康公的“表演”就更容易理解了。

這還不算完,接下來的才是真正的高潮——

“晉公獻齊俘馘(俘虜的耳朵)於周王,遂以齊侯貸、魯侯羴(顯)、宋公田、衛侯虔、鄭伯駘朝周王於周。”(清華簡、系年)

也就是說,天下諸侯幾乎都聚集到了周王室,一齊向周天子獻功:在晉國趙韓魏三家艱苦卓絕的努力下,齊國終於受到了懲罰,我大周禮法的尊嚴得到了完美維護。

其後由齊康公帶頭提出,為了獎賞趙韓魏的功勞,請周天子冊封他們為諸侯!

還陶醉在罕見盛大場面中的周威烈王立刻傻眼了,估計直到此時,他才醒悟過來整個事情是怎麼回事吧!

原來他這個局外人反而才是最最關鍵的人物!

之前的一切,其實都是鋪墊,都是為了讓他——周天子——做出一個可能前所未有的抉擇。

以上,便是周威烈王冊封趙韓魏三家為諸侯前的歷史背景。

如果瞭解了這些,那麼請問,此時的周威烈王還有什麼選擇麼?

從情理推演,是他釋出了王命,要求趙韓魏去討伐齊國,結果趙韓魏做到了,按照禮法就得賞賜。

周威烈王還有什麼可以賞給他們的呢?就算有,又是趙韓魏真正想要的麼?

那不給他們想要的,“後果”會怎麼樣呢?

周天子到底為什麼要給韓趙魏封侯?(也許司馬光的確天真了……)

※周天子風光的日子……

從內心深處來講,周威烈王當然不願意做出這種有違祖制也有違禮法的抉擇,他也未必想不到,一旦開了此例,會對周天子的權威產生何種傷害以及後續的深遠影響,但他真有說“不”的權力麼?

周威烈王看著滿朝的諸侯,估計會情不自禁地苦笑吧?

因為除了身份不同之外,他們的實質處境沒有任何區別。看看齊康公、魯穆公等人,他們哪一個手上還掌握各自國家的實際權力?

尤其是晉烈公,他難道不知道三家封侯最打誰的臉麼?那他為什麼還忙前忙後?而所有的諸侯,又有哪一個不是演員?

具有實際決策能力的人都隱藏在了幕後,就看著他們這些傀儡表演,而周威烈王,很不幸,就是那個最大的傀儡!

他能說不麼?說了別人會答應麼?別說那些幕後的人,眼前的演員都不會答應吧?

其實相比後世的很多“鬧劇”,比如曹操封公、漢獻帝禪讓乃至司馬昭弒君,周威烈王所面臨的處境已經很好了,這一點他倒真要感謝“禮”的約束和作用。

客觀說,趙韓魏三家還是“講究”的,他們畢竟是按照既有的禮法和程式的框架在推進他們的封侯大業。

尤其是,因為資料所限,我們已經不知道當時社會“因功封侯”的資格和條件,這種事情幾百年來也沒有發生過,但禮制上肯定有過相關規定,不排除趙韓魏的做法或者說功勞,可能已經的確滿足了相關條件。

就算不滿足甚至一切都前所未有吧,趙韓魏的做法也已經達到了當時世界所能實現的最高規格:他們邀請了幾乎所有華夏諸侯,而且由最大的諸侯國齊國的國君來提議此事(晉國肯定不能出面)。可以說,能做的都做了。

換言之,已經給足周天子面子了。

臺階搭得夠好了,您老人家就順坡下吧!

周天子到底為什麼要給韓趙魏封侯?(也許司馬光的確天真了……)

※公元前401年戰國大勢圖,看看周王室和晉公室的可憐疆域

雖然當年就“九鼎震”(愛信不信)、後來司馬光痛心疾首、後人也普遍覺得無奈,但像曹髦那種決絕的人畢竟是個例,大多數當事人最終都選擇了順從。

最主要的是,曹髦死了也沒實質改變什麼啊。

因此,對於當事人,可以惋惜可以不屑甚至都可以痛罵,但至少不能“讓他們勇於去死”,為後人的“理念”或者說價值觀買單。這恐怕在任何時代都說不過去。

尤其是,如果瞭解了上述歷史大背景,就很容易發現司馬光的認知是有多麼天真乃至“站著說話不腰疼”,比如:“或者以為當是之時,周室微弱,三晉強盛,雖欲勿許,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晉雖強,苟不顧天下之誅而犯義侵禮,則不請於天子而自立矣。不請於天子而自立,則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禮義而徵之。今請於天子而天子許之,是受天子之命而為諸侯也,誰得而討之!”

意思是,周天子就是不答應,然後趙韓魏就會自立成為逆賊,於是一旦出現齊桓晉文等明君,就會“奉禮義而徵之”。

且不說周天子根本沒有說不的權力;就算周天子說不併且成功了,也可以明確一點,不僅當世肯定沒有齊桓晉文,以後也不會再有。

原因很簡單,因為諸侯階層已經被卿大夫階層所全面取代。正如幾百年來,從來沒有哪位諸侯為周天子真正“出頭”,以後也不會再有卿大夫為“諸侯”出頭,畢竟誰會幹不利於本階層的事情呢?這注定是個不可逆的過程。

最後,可能也是筆者最想指出的,“禮義”真的就是正確的麼?

僅僅因為它已經持續了幾百年,就一定正確了?就得永遠持續下去?連改動一下都不行?

對此,筆者不客氣地說,這才是司馬光真正天真的地方。

因為禮樂制度本身是架構在周天子的權威之上,其核心精髓是服務於周天子的特權。說難聽一點,是真正的“舉天下而奉一人”。

正是因此,當歷史進入春秋時代,周天子的權威開始衰落,禮樂制度也就必然走向禮崩樂壞。因為登上歷史舞臺的諸侯們,勢必要對周天子的特權發起挑戰,文化上挑戰禮樂制度就是其中一個必然組成。

比如“周鄭交質”,對於周天子來說,這當然是前所未有的“王綱陵夷”,周天子的兒子怎麼可以去諸侯國當人質呢?

然而站在第三方的角度,難免會想:“為什麼不能?憑什麼周天子的兒子就必然尊貴了?”

最重要的是,這不是認識問題,而是能力問題。當週天子的權威或者說實際能力駕馭不住局面的時候,他就算再不願意,也不得不讓兒子去諸侯國當人質。這才是現實。

反過來更容易看出歷史的真義,諸侯們既然登上了歷史舞臺,為了爭取和保障自身利益,他們必然就要尋求改變既有的遊戲規則,創造出嶄新玩法。

在周天子或者禮樂制度的信奉者眼裡,這當然是禮崩樂壞、大逆不道,然而道德或者說“禮義”真有用的話,就不會出現來自現實的挑戰了。

也就是說,隨著歷史腳步的前進,“禮義”的實際規則是不停發生變化的。在西周,“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在春秋,雖然禮樂制度仍然無處不在,但它的實質早就已經不圍繞周天子轉了,“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天下已經由“方伯”、“諸侯霸主”說的算了。

而到了戰國初期,既然實質上早已是“禮樂征伐自大夫出”,那麼趙韓魏尋求制度或者說法律上的正式承認,就同樣是必然出現的現象。

甚至於,這是一項嚴肅正規的創新型政治活動,盲目地將它定位為“鬧劇”,可能都是對政治新階層的偏見。

周天子到底為什麼要給韓趙魏封侯?(也許司馬光的確天真了……)

※改革就得創新

再回到司馬光身上,我們就能發現他“天真”的根源:

周天子早就已經說的不算了,讓周威烈王“說不”根本沒有實際意義,也不會有任何實質效果。

與之同步的,架構在周天子權威上的“禮義”,其實質和規則在戰國初期同樣早已發生改變,再也不是幾百年前那個單純、原始的“禮樂制度”了,對戰國初期的時代約束力早已蕩然無存。

因此,指望有人來維護這種早已過時的“禮義”,只能是後世一廂情願的想象、寄託,用今天的話說,也就只是一種“情懷”吧。

那到底該如何看待周天子給趙韓魏三家封侯呢?

以下是筆者的個人淺見:

隨著政治參與人群或者說階層的逐步擴大,既有的遊戲規則必然要發生變相或者根本的改變。其中尤以變相改變更為常見,因為相比政治的演進,文化上的變革更為緩慢,在創造不出新規則的時候,多數是尋求對於舊規則的修補和變通。

對此,

如果能夠刨除中國人幾千年來固有的“崇古”、因循守舊等心態,而是保持開放性的心態,或許能更容易逼近歷史的真相。

就拿“三家封侯”來說,趙韓魏為什麼要號令天下攻伐齊國?他們就是要證明,西周時代周天子、春秋時代諸侯霸主能做到的事情,現在卿大夫們同樣也能做到。

既然天下實質上早已經由卿大夫們主導了,那卿大夫的政治地位獲得提升,真是什麼天大的罪過麼?至少卿大夫們只是要求封侯,可從沒想過取代周天子吧?

而且,世界上應該沒有,也不應該有什麼“永遠正確”、一以貫之的道理或者說規矩,禮樂制度也好,後世的儒家思想也罷,都是隨著時代不停改變的。

對於文化或者文明來說,也許多樣性才是人力註定不可遏制的方向。不停創造出新事物、新改變,才是每一代“今人”必然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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