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的《登樓賦》與潘岳的《秋興賦》有何異同?

王粲的《登樓賦》與潘岳的《秋興賦》有何異同?

《登樓賦》為東漢文學家“建安七子”王粲所作,而《秋興賦》出於西晉文學家潘岳。縱向來看,這兩篇作品皆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大放光彩之作;橫向而言,這兩篇作品於各自的特色之外又有著某些共同之處。

登樓賦

漢·王粲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背墳衍之廣陸兮,臨皋隰之沃流。北彌陶牧,西接昭邱。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紛濁而遷逝兮,漫逾紀以迄今。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平原遠而極目兮,蔽荊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濟深。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鍾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

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風蕭瑟而並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悽愴以感發兮,意忉怛而慘惻。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於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

秋興賦

西晉·潘岳

晉十有四年,餘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以太尉掾兼虎賁中郎將,寓直於散騎之省。高閣連雲,陽景罕曜,珥蟬冕而襲紈綺之士,此焉遊處。僕野人也,偃息不過茅屋茂林之下,談話不過農夫田父之客。攝官承乏,猥廁朝列,夙興晏寢,匪遑卮寧,譬猶池魚籠鳥,有江湖山藪之思。於是染翰操紙,慨然而賦。於時秋也,故以“秋興”命篇。其辭曰:

四時忽其代序兮,萬物紛以回薄。覽花蒔之時育兮,察盛衰之所託。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雖末士之榮悴兮,伊人情之美惡。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憀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夫送歸懷慕徒之戀兮,遠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兮,登山懷遠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塗寫而難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

野有歸燕,隰有翔隼。遊氛朝興,槁葉夕殞。於是乃屏輕箑,釋纖絺,藉莞箬,御袷衣。庭樹槭以灑落兮,勁風戾而吹帷。蟬嘒嘒而寒吟兮,雁飄飄而南飛。天晃朗以彌高兮,日悠陽而浸微。何微陽之短晷,覺涼夜之方永。月瞳朧以含光兮,露悽清以凝冷。熠耀粲於階闥兮,蟋蟀鳴乎軒屏。聽離鴻之晨吟兮,望流火之餘景。宵耿介而不寐兮,獨輾轉於華省。悟時歲之遒盡兮,慨伏首而自省。斑鬢髟以承弁兮,素髮颯以垂領。仰群俊之逸軌兮,攀雲漢以遊騁。登春臺之熙熙兮,珥金貂之炯炯。苟趣舍之殊塗兮,庸詎識其躁靜。

聞至人之休風兮,齊天地於一指。彼知安而忘危兮,故出生而入死。行投趾於容跡兮,殆不踐而獲底。闕側足以及泉兮,雖猴猿而不履。龜祀骨於宗祧兮,思反身於綠水。且斂衽以歸來兮,忽投紱以高厲。耕東皋之沃壤兮,輸黍稷之餘稅。泉湧湍於石間兮,菊揚芳於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遊鰷之澼澼。逍遙乎山川之阿,放曠乎人間之世。悠哉遊哉,聊以卒歲。

創作背景與主題

《文心雕龍·神思》說:“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

古人在詩詞歌賦中往往注重“臨其境,抒其懷”,大河山川、玉宇樓閣、四時交替等往往會引發他們對自身、生命等的或達觀或悲觀的思考,如陳子昂於幽州臺上“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之嘆”,又如蘇軾幾經貶謫後“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豁然開朗。

對於潘王二人來說,亦是如此。王粲這篇《登樓賦》寫於其離開長安、南下投靠劉表的第十三年秋。生逢亂世,才華橫溢的王粲自想有一番作為,但無奈始終不曾得到劉表的重用。

久客思歸,深秋登高,遊子失意,遲暮傷懷,心中自有萬分感慨。同樣,《秋興賦》亦寫於潘岳仕途不達而發“江湖山藪之思”之際,屬於典型的“臨秋景而傷遲暮之懷”。

由此可見,二者具有某種共性的東西。進一步而言,其作品中抒發的,恰恰是中國幾千年歷史中文人士大夫這個群體,當他們失意時某種共性的心理。范仲淹“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早已凝練概括。

當然,相似之外,兩篇作品內容依然有所不同,各成特色,值得細細品味。

我個人認為王粲這篇《登樓賦》寫得實在精彩。短短的一篇賦、三段文字,登樓、思鄉、悲己、憂時之感娓娓道來,深刻而又自然。

眼前一番“北彌陶牧,西接昭邱。華實蔽野,黍稷盈疇”的好景緻只讓人心中更添一絲傷感——“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由此十分自然地引出下文懷鄉之感,而這一段懷鄉之感讓人為之動容。文中雖言“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但試問,仲尼厄於陳國時的一聲“歸歟”之嘆和莊舄居於顯位時不改的鄉音中寄予的情感又怎能相同?

故鄉二字在中國文人的心中是有重量的,或許算得上是他們最後一道心理保障。少小離家,若他日春風得意衣錦還鄉自是極好,如若失意,那一方土地乃是最有力的支撐。

第三段“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乃是最能體現其胸襟和抱負之句。致君堯舜、海晏河清,該是每一個文人大夫的夢想,而彼時時局,莫論海晏河清,天下一統都未實現。反觀自己,空有志向,只怕是“匏瓜徒懸、井渫莫食”,而人生苦短,“白日忽其將匿”。

結尾這段“風蕭瑟而並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甚是精彩,不僅寫自然,更是作者此時心境的反映。

潘岳這篇《秋興賦》同樣有其精彩之處。自古逢秋悲寂寥,時序更替、草木榮枯,往往讓失意之人更生淒涼之感。用大段文字鋪陳秋景之後,直言自己處而立之年、白髮已生,與權貴們“登春臺之熙熙兮,珥金貂之炯炯”相照,只能感慨“苟趣舍之殊塗兮,庸詎識其躁靜。”

接著便引出老莊的“齊萬物,一死生”的理論。“耕東皋之沃壤兮,輸

黍稷

之餘稅。泉湧湍於石間兮,菊

揚芳

於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遊鰷之澼澼。逍遙乎山川之阿,放曠乎人間之世”該是何等逍遙自在,此等心境又該是何等超然物外。

寫作

一篇好的作品,必要有深刻的思想與情感,但表達技巧同等重要。

兩篇賦中皆有十分精彩的寫作手法,有相同之處,亦有各自的獨到之處。

情與景的關係《登樓賦》開篇以樂景襯哀情,以異鄉秀美的風光反襯心中的愁悶、故園之思;結尾處則寓情於景,“風蕭瑟而並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之句不僅寫景,更烘托其心境。

《秋興賦》則寓情於景,透過描繪了一幅宏大的四時交替、草木零落的自然之景來烘托自己內心的失落。修辭手法:用典

《登樓賦》中多處用典,形象貼切,如:“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典故的運用體現出對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鍾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的引用,不僅體現了“人情之同於懷土”,仲尼之嘆、莊舄之越吟,一正一反,恰與此時心中懷鄉之思相襯、相照。

《秋興賦》中結尾處的用典可謂畫龍點睛,“聞至人之休風兮,齊天地於一指”即為此篇篇眼,“龜祀骨於

宗祧

兮,思反身於

綠水

”典故的運用表達了潘岳寧可無拘無束地過隱居生活而不想面對宦海沉浮的心態。

表達方式兩篇作品都以直抒胸臆與側面烘托相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