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宮女的覺醒:若為自由故 皇上照樣拋

小宮女的覺醒:若為自由故 皇上照樣拋

小宮女的覺醒:若為自由故 皇上照樣拋

小宮女的覺醒:若為自由故 皇上照樣拋

小宮女的覺醒:若為自由故 皇上照樣拋

◎夏地

2021年年底,韓國各大電視臺金土檔(週五、週六晚間檔)劇集大戰中,一部起初並未引發太多關注的古裝愛情劇《衣袖紅鑲邊》成為收視與口碑雙豐收的最後贏家。這部劇改編自韓國當代作家姜珉江所著同名小說,講述朝鮮王朝第22代君主——正祖李祘(1752-1800)與宮女成家德任(後來成為後宮,封號宜嬪,1753-1786)之間悽美悲切的愛情故事。

該劇跨年夜大結局兩集連播創下17。4%的收視紀錄,進入2021年全年中短篇劇集收視率前五,媒體話題度蟬聯八週冠軍,引發原聲碟、藍光導演版、劇本、原著小說及其他周邊產品熱賣。取材於真實歷史,整體風格溫潤雅緻並瀰漫著古典詩意美,並被觀眾親切地稱為“小衣袖”的《衣袖紅鑲邊》受到如此熱烈的歡迎,多少讓人始料未及。

“王的女人”也想下班

宮女的職業意識

在古代朝鮮,宮女的衣袖都會有紅色鑲邊,代表她們是王的女人,這是劇名的含義。《衣袖紅鑲邊》的原著小說主要講述了成家德任幼時入宮當宮女,深得李祘寵愛成為嬪妃卻又不幸早逝的短暫一生。小說以李祘與德任的愛情為主線,也從德任的視角出發,著墨於她所處的環境、身邊的朋友,以及她與李祘之間情感的推拉,勾勒出一個女人的生涯與心路。電視劇的改編雖然免不了有愛情場面浪漫化的處理,但重點放在塑造人物的性格與經歷,以及在各自成長過程中形成的人生觀與愛情觀,為人物之後的成長與發展打下了堅實基礎。李祘與德任,甚至包括劇中每個人物,都不是為愛情主題服務的工具人,而是回到了“一切社會關係總和”的本源。

劇集一開始便明確交待,德任平民出身,幼年家庭離散,十歲入宮,天資聰慧,情竇未開,給宮女小夥伴們說書掙錢供哥哥科舉,經由各種女官頭領的調教,早早立下“以後要當五品尚宮”並守護東宮即世孫李祘的職業目標和服務意識,同時也從尊卑位階的差異中劃定自己身為“小人”與主上之間的心理界限,只想在工作之餘擁有自己的生活,並無更為遠大的野心與志向。

李祘是祖父李昑(英祖)最為看重和疼愛的世孫,而他的父親就是非常著名的思悼世子李愃,因為精神壓力導致抑鬱及暴虐,最終被英祖活活餓死在米櫃裡,可以說是朝鮮王朝下場最慘的世子,2015年宋康昊、劉亞仁主演的電影《思悼》講的就是這件事。父親的瘋癲慘死與祖父的嚴苛管教讓李祘從小生活在兩代人的陰影下,讀書習武,不敢懈怠,“成為明君”的巨大責任刻入骨髓,因此即使經常獨自承受祖父的禁閉和責打,也會說出“因為有想實現之事,才能夠忍耐撐住,因為太清楚苦痛為何物,才明白多少人在經歷苦痛”的明義之辭。

這些都是愛情出現之前就已經建立的人物設定,足夠豐滿,也各有魅力,但同時也暗示了兩人愛情走向悲劇的根源。之後,德任數次發揮聰明才智救李祘於危難,表達守護的決心,讓孤身奮戰的李祘對她暗生情愫。但從德任的角度而言,這樣做更多是出於責任,愛情既非其主要原因,也非其最終結果,而更像是奔赴同一目標時的美好衍生。也正因此,雖然“守護”是德任願為之付出生命的職業目標,但在盡責守護李祘的同時,她仍然並不想為了愛情放棄極為有限的自我。她知道,當宮女還能有和小夥伴下班玩耍的時候,但一旦當了後宮,自己就會變成只為王而存在的人,她不願意。所以,哪怕英俊瀟灑的李祘數次向她表白心跡,她也一再拒絕,寧可冒著違抗王命和被逐出宮的風險,讓王的自尊心大受打擊。

愛情不是第一順位

難得的“女性清醒”

乍看之下,這是不可思議的舉動,更何況,德任同樣愛著李祘,只是為了不想失去自由而不願承認和接受愛意。然而從德任的成長經歷來看,她一直有著自主與自立的意識,也清楚自我與他人的邊界,即使愛情也無法讓她改變立場。女性角色能有這樣的覺悟,即使在當代愛情劇中都是極為難得的,歷史上的宜嬪成氏確實兩次拒絕了李祘的承恩,具體原因不得而知,電視劇將其解讀和演繹為女性面對內心選擇的堅持和麵對愛情的清醒,可謂大膽,並讓久遠的愛情有了當下的關照。

在傳統愛情劇中,愛情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力量從來都是雙刃劍,它既是讓觀眾如痴如醉聲淚俱下的精神鴉片,也是讓劇情嚴重跑偏天地現實扭曲的罪魁禍首。然而在《衣袖紅鑲邊》裡,即使才子佳人攜手度過了重重難關,經歷了無數次雙向奔赴,站定之後,執手相望,我們看到的卻是愛情力所不及之處。在最講究禮教綱常與地位尊卑的深宮之內,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即使李祘的心願是想和德任“成為家人”,他也絕不可能給她應有的平等對待。還有關鍵一點是,如前所述,兩人的童年經歷讓他們有著各自更為重要的人生任務和更廣闊的內心世界,愛情並非他們人生的第一順位與不可或缺。李祘更重視天下,德任更重視自我。正因為外在阻礙與內心堅持都無法輕易改變,兩人的愛情也並非波瀾壯闊,而更像閃轉騰挪。

很多情感專家都說過,愛情裡最大的誤會就是以為你愛一個人,就可以改變對方。然而現實狀況往往是,你什麼都改變不了。在《衣袖紅鑲邊》裡,德任從來沒有想過利用“被偏愛的有恃無恐”而改變李祘,她的一再拒絕,並非宮鬥劇中女性主角最為常見的“在下一盤大棋”或者“欲擒故縱”的韜略,而只是想在守護李祘的同時,也保留自我。她只是想擁有“拒絕”的權利,就像她對李祘說的,“就算是區區宮女,難道就不能有從一開始就可以拒絕的理由嗎?懇請您允許小人能夠拒絕。”在情感博弈中,兩人地位懸殊,畢竟,李祘採取“行政手段”將她納入後宮,是易如反掌的事,但德任於位卑處驕傲地堅守自己最後的陣地,是很多當代女性都未曾意識到的人間清醒。

在小說中,李祘最終敗給了自己的佔有慾,強行將德任納入後宮,這或許是更加尊重歷史的詮釋,幸好電視劇仍然把自主選擇的權利留給了德任。在李祘最親近的人一個個離去之後,德任選擇與擁有自由之心的自己告別,成為後宮陪在他的身邊,用迅速凋零的生命給了他最後的守護,幸福中時時處處籠罩著傷感。德任臨終時告訴李祘:“陪在你身邊是我自己的選擇,否則無論你怎樣逼迫我,我都可以想辦法遠走高飛。”這個部分惹出了觀眾最多的眼淚,從始至終,德任從未向李祘表達過愛,而是把它作為“自己最後擺的小架子”深埋於心,然而她最終成全李祘的願望,卻是傾出過往全部愛意而成,她用自己小小的堅持,對抗現實深深的無力,也讓終局的悲劇感餘韻悠長,更為刻骨銘心。

詩意渲染愛情悲劇

上乘的文化質感

編導皆為女性的《衣袖紅鑲邊》不僅從劇情立意上注重女性視角,並強調女性情感自主性,在選景、布光、道具選擇甚至運鏡方面也聰慧有加,用細膩考究的風格讓整部劇的審美格調浪漫脫俗。尤其是刻畫人物情感時手段豐富,精雕細琢,彌補了古裝劇外景排面太小的不足,也算是非常有效地揚長避短了。

舉例來說,劇中李祘與德任關係的遞進離不開大量的“書”,小德任甫一出場,就是在給小夥伴們講民間小說;得知她想要做字寫得好看的宮女,英祖賜給她一本《女範》;為了解救挨罰的李祘去討英祖歡心,她抄了一夜的《郭張兩門錄》;小李祘讀了禁書《史記》闖下大禍,是小德任把寫著犯忌字句的書頁及時撕掉,救了李祘一命;成年後的德任與多年未見對面不識的李祘在圖書館相遇時正在抄寫《大學衍義補》,一筆好字讓李祘刮目相看;李祘遭禁閉時,德任在門外與他一起誦讀《詩經·北風》“惠而好我,攜手同歸”,而《詩經·北風》在劇中多次出現,也可以說是兩人的定情詩;後來李祘賜德任宜嬪的名號,也是出自《詩經·周南·桃夭》中“之子于歸,宜室宜家”。除《郭張兩門錄》確實有宜嬪成氏手書傳世(收藏於首爾歷史博物館)之外,其餘皆為戲劇發揮,但據考證,朝鮮三國時代,就已有大量中國史書傳入,朝鮮王朝(1392-1910)更是以程朱理學立國,劇中的李祘還寫得一手漂亮的行草,雖然不知道這是否算漢語的強大文化輸出,但是不得不說,這些書的出現,彷彿編導埋下的一個個小彩蛋,趣味橫生。

此外,劇中出現的各種花也各有含意。原版小說封面的凌霄花代表德任,臘梅代表李祘,在重點刻畫兩人心意的鏡頭中,總是會以這兩種花的近景收尾,而宜嬪住所別宮的紫薇花,則代表著兩人愛情的綻放與凋零,李祘與德任在盛開的紫薇花下相擁的場景,也成為很多觀眾久久無法忘懷的經典場面之一。水景的運用也為劇情增添了層次。現實與倒影互為虛實,在翩翩漣漪中,不發一言,卻讓人物心境昭然若揭。劇中李祘幾次心意難以隱藏,也都是通過水麵的倒影來展現。全劇最末,臨終之際的李祘夢迴與德任相處的時光,兩人攜手走過別宮的池塘,鏡頭跟隨兩人的腳步掃過水麵,岸邊的紫薇樹在水中的倒影一花未發,鏡頭向上搖起,卻是七彩流光下,滿樹的花團錦簇,倒影為實,夢境為虛,兩人從此在另一個世界的夢中相守,為這一篇極致動人的悲劇美學愛情劇畫上一個令人欣慰的句號。

其實近些年來,韓劇的取材及製播熱點已經逐漸向懸疑、科幻、當代職場等方向轉移,愛情劇也多見於近現代設定,十幾年前曾經佳作頻出的古裝愛情劇早已不溫不火。此外,隨著韓國文化藝術界在創作上有意朝著提升女性地位的方向努力,抑或是社會進步讓性別落差有所改善,作為韓劇主要收視人群的中年女性群體對封建帝制背景下諸多後宮搶奪皇上歡心的霸總式戲碼已經失去興趣,取而代之的是以女性人物為故事主線並大放異彩的爽劇。

在這樣的整體趨勢下,《衣袖紅鑲邊》能夠脫穎而出,其背後的原因是主創團隊跳出傳統愛情劇的思維窠臼,著重透過紮實豐滿的人物設定鋪陳出可信的情感脈絡,並大膽突破歷史題材的侷限,融入當代兩性關係的思考,讓劇中註定悲劇結局的愛情動人之餘,更發人深省。此外,該劇在藝術質量上精益求精打造出的文化氣質,於細微處見真章,增添了更多可品味之處,敘事、立意、審美共同成就了它煥然一新的格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