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郭生

大明嘉靖年間,有一郭姓青年,家中貧窮,雖有讀書,卻沒機會考取功名,只能進了當時留都南京的戶部,謀個書佐之職餬口。

聊齋志異:郭生

小郭生了一張俊臉,更兼身形挺拔修長,又寫得一手好字,頗受上官賞識,常能落些好差使;一來二去也攢了些錢,除了奉養家中老人,更是在城中租了間小院,權作書齋,平日裡就在其中居住。

小郭生性純樸,和左鄰右舍相處和諧,一日幫鄰居老太太寫得幾封家書,老太太便捧出一小壇酒,道是自釀的,權作謝禮。小郭推辭不得,便帶回自家書齋。

一夜月色正美,小郭想起家中有酒,便學李太白把酒對月,那酒初入口時清香淡雅,後勁卻是極大,小郭將酒飲盡,酒勁上來時便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不知醉了多久,小郭睜開眼來,卻是一片漆黑,連光都不得見,只嗅得土中陰寒之氣,不禁思忖:我莫不是死了,埋在土裡?驚得他伸開手腳四處摸索,觸到一片軟滑溫熱,竟是有人睡在身邊。

見小郭已醒,身邊一具胴體便滾進他懷中,但覺有長髮掃過臂膊,一握細腰靠在臂彎處,顯然是個年輕女子。女子攀住小郭雙肩,氣如幽蘭,小郭此前何曾見過這等情形,登時呆若木雞。

他有心想推開女子問個清楚,卻又捨不得懷中溫軟,只是反覆問道:“姑娘,此地是何地?我為何在此?”女子不答,只是曼聲輕笑。小郭問道:“小娘子是何方人士?為何與我在此歡好?”

聊齋志異:郭生

女子又吃吃而笑,只是不答,小郭便也不再多言。片刻之後,小郭欲起身,誰料觸到牆壁,材質似石,陰冷有土氣,更覺自己是在墳塋深處,雖不如初時可怖,卻也心有惴惴,便問女子:“小娘子莫非是鬼神?”

女子卻道:“我非鬼神,乃是仙人,此地是我洞府。只因與郎君有夙緣,請你來此,不必驚慌。既是有緣,不妨多留些時日,床腳處有一重門,出外是一漏光處,如有溲便之需,在那裡便可。”小郭雖半信半疑,卻也略為安心,摟著女子又說了些情話,疲累上湧,漸漸睡去。

睡不多時,小郭復醒,仙女已不在懷,唯有枕畔幽幽脂香,似在綺夢之中。輾轉片刻,覺有溺意,乃在床邊尋得長衣一件披上,又於床腳壁上叩擊尋索,推開一重木門,但見一處幽冷洞窟,淨桶置於一角,只在高處有微光透入。郭生解手畢,又推開洞窟大門,不見動靜,似是鐵板一塊,洞內除一處水缸外,另有大小盆桶,皆為洗漱沐浴之用,此外並無它物,小郭便洗漱一番,略覺爽利。再尋時不見他物,只得回房斜坐床上,一時思念仙女,一時思念家人,漸覺腹中飢餓。

忽有人推門而入,小郭驚喜中伸手一攬,身形纖小,卻非仙女,自言是仙子座下婢女,為佳客送來飯食。小郭來不及細問,婢女放下食盒便走,摸索開啟,中有一疊麵餅,一碗湯羹,麵餅酥軟,羹為鴨肉所制,皆溫熱美味,小郭用餐畢,又見無事,心中不禁煩悶,臥於床鋪上忽夢忽醒。

只聽房門一響,芳蘭之香盈室,小郭知仙女歸來,見門外亦是漆黑一片,想是已入夜。聞的仙女衣衫作響,小郭亦掀開錦被,脫去長袍,一手攬住仙女香肩,扶上床來。小郭埋首於仙女鬢間,嘆道:“仙子厚意邀吾來此,足感恩德。只是此地白晝不見天日,入夜亦無燈火,乃至欲飲食而不知口在何處;若常如此,嫦娥與羅剎有何異同,天堂與地獄有何區別啊!”

仙女嬌笑:“郎君所言雖也有理,然君終為世俗中人,言語易洩天機,故不欲以真容見君。況君暗中探索,妍媸美醜亦能辨別,何必非有燈燭不可?”小郭聽後,不再言語。

聊齋志異:郭生

如此數日,侍女每日奉上美食,仙女每夜與小郭歡好數度,然而終日困於一室一洞之內,無所事事。小郭心中煩悶不得排遣,屢次央求仙女高抬貴手,放自己歸家數日,奉養家人,有緣容後再續;如是再三,仙女乃應道:“郎君既有此意,奴家亦不能強留,明晚便與君共遊天宮,遊畢即與君話別。”

次日入夜,小郭聞得門開,竟見一盞燈籠進的小室來,久不見如此光明,小郭閉目許久方能睜開,見是一鬟發少女,想來是平日送飯食的女僮。女僮道:“仙子候郎君久矣,請速更衣。”小郭從她手中接過一套衣衫穿上,內外皆備,材質上佳,著衣畢,便隨女僮出門,見洞窟門大開;步出洞外,小郭於滿天星斗中,見雕樑畫棟、亭臺樓閣,綿延不覺,自忖:莫非真是天宮?

小郭跟在女僮之後,一路穿過幾重步廊,方至一宮殿,殿門密垂珠簾,內有巨燭照明,亮如白晝。進得殿內,見一美人妝容華豔,坐於堂上,年紀約有二十許,身著繡金錦袍、光彩眩目,頭戴名貴珠冠、珠索顫動;地下一圈短燭,映出裙下三寸金蓮,真個不似人間尋常色,唯有仙子差可擬。

小郭為仙女容色所撼,心中劇震,不由得屈膝下跪,仙女輕笑,令女僮扶他起來入座。不多時,數個婢女送上酒食,羅列於座前,皆是山珍海味、醇飲佳釀,異香撲鼻。仙女舉杯敬小郭,道:“請君滿飲此杯,便為君送行。”小郭忙避席作揖,懇求仙女:“前幾日有眼不識真仙人,吾之罪也,今已驚惶悔恨至極矣;只願上仙容我改過自贖,從此便為仙子裙下不二之臣,此恩沒齒不忘!”

仙女與婢女們相視一笑,便令婢女將酒食席位移至殿後臥室中,室中掛有流蘇帷帳,仙女請小郭坐在榻上,只覺被褥皆香軟。二人繼續飲宴,仙女屢次敬酒道:“君既離家日久,不妨暫歸,有緣可再續。”小郭便顧左右而言他,終不提歸家之事,待得酒過三巡,他便裝醉躺倒榻上,仙女令婢女送他回去,推得幾次,小郭只作醉倒狀,全然不應。

眾婢女將宴席撤下,唯留仙女一人。仙女卸去珠冠外袍,洗漱一番,吹燈上榻,小郭便側轉身來,摟住纖腰。仙女假意問:“郎君方才是不是醉了?”小郭憨笑:“小生非是醉了,只是甫見天宮真仙人,神魂顛倒而已。”仙女又道:“此地是天宮,凡人不可久留,君宜天明前離去;若嫌我洞府憋悶,不妨早別歸家。”小郭懇求道:“今有一人夜的名花,可聞其香、捫其形,卻無燈燭照見,終不能盡其美,情何以堪!”仙女嬌笑:“允君燈燭便了。”

聊齋志異:郭生

小郭大喜,起身挑亮床頭燈火,藉著燭光,但見仙女一身骨肉亭勻,腰肢尤為纖細,令他流連忘返。小郭終見仙顏,喜不自勝,不多時便睡去。睡不甚久,仙女便將他推醒,道是四更至,令小婢舉燭將他送回洞府。

步出前廳,又轉幾道步廊,小郭便隨小婢歸於洞府,入得洞中,見洞壁乃是丹砂白堊、精工所制,而所在床鋪,則為革氈棕氈於地上壘起,厚約尺許。小郭倦眠未醒,去履解衣,斜臥氈上,半眠半醒間,卻見小婢於床前徘徊,久之不去,察其容貌姣好,風致秀雅,不覺意動。

小郭見其履上嵌有明珠,比之尋常巨豆碩菽更大得幾籌,便捉而曳之,小婢順勢撲入懷中。小郭問其名,小婢道:“郎君喚我麗兒便是。”小郭問:“麗兒如今年方几許?”麗兒答:“十七矣。”小郭又問:“麗兒可知仙女姐姐姓氏,成仙前家住何處,家中排行第幾?”麗兒聽後,板起面來,斥道:“此事豈是你能過問!此地即便非是天上,亦不同於人間。君若尋根究底,恐不知如何死也!”

次日醒時,室中有無燈燭,小郭不禁黯然,然思及昨日仙女絕世容顏,麗兒青春嬌俏,或亦可再繼前沿,便滿心期待今夜。

至夜,仙女果稟燭來,小郭驚喜無狀,便於燭下再施手段。此後,仙女夜夜攜燈燭入洞,小郭亦樂於此。每日婢女所奉之飯食,皆為精心烹製,多方多味,而隨飯食同來者麗兒,亦留於室內,服侍小郭用餐洗漱。

忽一日有新婢女入室,言是當夜殿中侍女,名喚阿香,亦向小郭投懷送抱。令小郭更覺此地新意甚多,終不復歸家之念。

數月之後,小郭雖有一身筋骨氣力,卻也難免虛耗。所幸仙人取來丹丸,言是強精壯腎,延年益氣之用,嗅之則藥香撲鼻,日服一丸,果是遊刃有餘,更令小郭樂不思蜀。

一夜,仙女攜酒食入洞府,泣對小郭曰:“期與郎君永聚此間,共享極樂。怎奈上仙有條,天宮必除凡人,不能容君在此矣,唯卮酒與君相別。”

小郭亦難捨此間,欲求仙人脂粉留存,時時為念,仙女不許,只與黃金珠寶。酒過三巡,小郭不覺昏沉入睡,人事不醒。待得醒時,小郭手足微動,但覺四體如縛,糾纏甚密,雙股踢踏不得出,雙臂力撐不得破,首亦不得探出。極力掙扎翻轉,便墮於床下,乃稍得清明。以手捫之,似是洞府中所蓋錦被,將全身囊裹其間,又以繩縛之。乃尋得縫隙,摸索解之,抬首望去,乃見窗欞,方知已回自家小院中。

問及左鄰右舍,知已三月矣,歸家見父母,家人皆道小郭已故,此時方止哀慟。小郭懼為天宮責罰,未敢明言此間事,只以言語搪塞。卻又以天宮所見隻言片語詢知交好友,未有知其然者。

小郭歸時,錦被中有黃金一斤,明珠三百顆,且香盈一室。拆被檢視時,夾裡乃湖綿夾香屑為之,名貴異常,因珍藏焉。後有達官聞之,笑曰:“此乃西晉賈南風故事也,仙人豈能如此輕浮?然若不密藏此事,洩於事主,則汝全家當族矣。”

聊齋志異:郭生

小郭驚懼,又聞天宮樓臺似是當朝宰輔嚴閣老之子所居,乃攜全家避於江西道,行商為生。後,嚴東樓為嘉靖帝所抄滅,家眷皆發配教坊司。小郭潛回南京,收買司吏,購得一位夫人,幾名婢女,又攜全家下南洋,從此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