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氣化萬物、虛實合一

中國文化在從原始向理性的演進中,不像西方那樣,定型為一個實體性的物質宇宙,而是定型為虛體性的氣的宇宙。茫茫宇宙本質為氣,氣化流行而成物,物亡又迴歸宇宙之氣。宋儒張載在《正蒙·乾稱篇》中對氣的宇宙如是描述:“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

中國的理性化而又虛體化的氣的宇宙是怎樣產生的呢?學人從甲骨文中尋找氣的初源,與氣相關重要之字有三:一為於省吾、郭沫若等指出的

,釋為雲氣;二為晁福林、唐蘭等指出的

,乃食物的香氣;三為

,《說文》講是地上的旗幟,黃鴻春認為,是《周禮·春官》“保章氏”“眡祲”講的有徵兆性的雲物。

將三字放回遠古氛圍,三者皆為原始之靈的體現。

後來演為氣,在於本為“北極-極星-北斗”合一的北辰帝星,其對天地的影響透過北斗旋轉發出。《淮南子·天文訓》講“北斗之神有雄雌”(陰陽);《太平御覽》卷22引徐整《長曆》說:“北斗當崑崙,氣注天下。” 這一遠古思想在《老子》中,以數的方式講出:“道生一(北辰),一生二(雄雌),二生三(在字形上,北斗之與三相比,中橫稍短,但大致相同,蓋因在靈的階段具有共通性),三生萬物。”

“三生萬物”與“氣化萬物”本質相同,

透出後來的氣的本質,

則強調天人之間的互動。

字形甚多,有

等。在天上,引出氣候變化和吉凶的有徵兆性的雲物,如甲骨卜辭中的雲、虹、隮、祲等;在地上,則為對這些徵兆性氣候有最快反應的中杆上的旗幟——

(勿)是旗的飄帶,用飄帶指旗,是對徵兆之

(勿)的對應,體現的是天(雲)地(旗)之間的氣的互動。

立有旗之杆觀天是遠古思想的核心,在杆前祭祀放祭食以求上天,同樣是遠古思想的核心。《禮記·禮運》曰:“夫禮之初,始諸飲食。”

即遠古儀式中飲食的香氣上升至天,進行天人心靈的互動。

是由天上而地下,

是由地下而天上。這樣年年歲歲由天而地、由地而天的儀式,形成的正是天人互動的S形之圓。《鶡冠子·環流》:“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講的是北斗

(氣)化天下形成四季迴圈的S形之圓。

在甲骨文中,

(神)正是以虛體之S形呈現出來。當遠古的虛體之靈和虛體之神在先秦被理性提升時,宗教性的靈和神就演進成了理性化的氣,神靈主宰的宇宙就成了理性化的氣的宇宙。由氣而生的天人互動,在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中理性化地表述為:“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

從理性化之後的氣的宇宙回望過去,氣,以一種非常複雜的方式在遠古起源和演進:在虛體之靈階段,與靈一體,作為靈的功能之一呈現出來;在實體之神階段,神既是虛體靈氣,又與實體形象緊密相連,成為形神合一之。

在理性階段,靈雖然升級到理性,一方面,體現為人心內在理性化的微妙聰穎,包括本質性的性靈、心靈和功能性的靈妙、靈動、靈敏、靈活……另一方面,仍保有原初之時的宗教性內蘊,體現為木石花草禽蛇等聚天地之靈氣而修成精怪。

神雖然升級到理性,一方面,體現為人心之主宰、理性化的形神之神,體現為天地的運動微妙,所謂“陰陽不測之謂神”“神無方而易無體”(《周易·繫辭》);另一方面,仍保留原初之時的宗教性內蘊,體現為實體性的鬼神靈體系。

如果說,神和靈在理性化之後,兼有宗教和理性的面相,並且體現了在兩者之間往返自如的中國特色;那麼,氣在理性化之後,就以理性一以貫之,即便在宗教領域,也是以理性的方式存在的,成為實體之神和實體之靈的內在之氣。

因此,氣成為中國思想的重要概念。

為什麼中國的理性化定型在虛體的氣的宇宙上呢?這就與氣的宇宙同時形成的道的宇宙相關。道,既是作為萬物之後的形上之道,也體現為萬物生滅的執行之道,既體現為根本的形上之道,又體現為具體的萬物之道。形上與執行,根本與具體,透過氣,就很好地關聯了起來。

在道與氣的關聯中,因具體情況可強調道,也可強調氣。前者如漢代王符《潛夫論》:“道者,氣之根也,氣者道之使也。”後者如張載《正蒙·太和》:“由氣化,有道之名。”總而言之,道的宇宙即氣的宇宙。在由遠古到理性的演進中,最終結果是,北辰的根本之

,成為具有哲學意義的根本之“氣”;上下互動的

(勿),成了具有哲學意義的具體之物的“物”(趙誠編著《甲骨文簡明詞典》說:“勿即物色之物的初文”)。

中國哲學的物與西方哲學的thing,其差別在於,西方之thing的根本由物質構成,中國之物的根本由氣構成,物內蘊著氣。中國哲學講物,簡言之為“形氣”,一是外在之形,二是內在之氣。萬物之氣與宇宙之氣的互通,是中國宇宙整體性區別於其他文化的宇宙整體的重要特徵。

中國哲學的氣的宇宙有什麼樣的特徵呢?

第一,氣與中國宇宙的根本性。這是中國思想在理性化的演進中,把北極帝星虛化和存而不論的結果。實體之神階段的北極帝星,在宗教層面成為牌位上的昊天上帝,在理性層面被稱為太一、天一、天心。在對宇宙整體作表述時,則成為氣本身。這樣在理性講述時,就可以避開太一,直接講氣。

東漢何休《春秋公羊解詁》曰:“元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曰:“天地之氣,合而為一,分為陰陽,判為四時,列為五行。行者行也。”氣成為宇宙運動的原發點。因此,從理性的角度講,中國的宇宙是一個氣的宇宙。

它包括三點:其一,氣是宇宙的根本。宇宙之氣由天之中的北辰而出,氣流天地四方,氣化而生具體萬物,形成了的氣的宇宙。由之而來的是其二,氣是具體之物的根本。萬物因氣而生,帶氣而存,無氣而亡。氣是具體之物能夠產生,能夠存在的根本。在這兩點之後要強調的是三,作為宇宙根本和具體之物根本的氣是虛體的。正如張載《正蒙·乾稱篇》所講:“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凡可狀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氣也。” 總而言之,宇宙萬物看起來多種多樣:春夏秋冬、風雲雷雨、山河草木、飛禽走獸、君臣父子、夫婦朋友……無非乃一氣所化。

第二,氣決定著具體之物和宇宙整體的結構。氣是虛體的,氣化流行而成物,是氣加上具體之物的形而形成事物。因此,具體之物的結構,是由形之實和氣之虛兩部分構成,是一個虛實合一的結構。同樣,宇宙之氣為虛,氣化萬物為實,宇宙也是一個虛實合一的宇宙。

第三,氣決定著具體之物與宇宙整體的內在關聯。在氣的宇宙中,具體之物與宇宙整體之間的關係,在本質上是一種氣的關係。具體事物由形氣構成,但根本是氣。事物的內在之氣與宇宙整體之氣是關聯著,且每時每刻進行著互換交流,不可分割。

正是這種不能分割的關聯,中國古代沒有產生西方式的形式邏輯——形式邏輯的基本原則在於,一類事物與他類事物可以在本質上區分進行認識;而中國的五行關聯圖表所示,一物既與本類事物相通,又與他類事物相連。比如,顏色的青,不僅與顏色的赤黃白黑相連,還關聯著季節之春、方位之東、聲音之角、味道之酸、情感之怒、內臟之肝、道德之仁……這一關聯在理論上是透過虛體性的氣而達到的。

也正是如此,中國古代沒有產生出西方式的實驗科學。實驗科學的前提,是一事物可以與宇宙其他事物在本質上區分開來,找出內有的實體性物質。而在氣的宇宙中,一旦把事物放進與整個世界分離開來的實驗室中,事物斷氣,內在已亡,外在實體性物質研究再深,也是非本質的。這也是中醫不重視人體解剖的原因,雖然中醫也做人體解剖,但人死氣亡,由解剖得出來的東西一定是非本質的。

第四,氣成就了中國宇宙的整體性。由於具體之物的氣與宇宙整體的氣內在關聯,人可以透過前者而認識到後者。孟子的“盡心知天”,莊子的“以天合天”,都建立在這一“通天下一氣”(《莊子·知北遊》)的基礎之上。孟子“萬物皆備於我矣”(《孟子·盡心上》),陸九淵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象山年譜》),同樣建立在人之氣與天之氣的同一上。由氣而來的宇宙的整體性,讓中國哲人深深感到宇宙的可把握,因此對天人合一充滿了文化的信心。

而西方的宇宙在本體論上被分為已知和未知兩個部分,哲學讓人知曉已知和未知的區分,科學則帶著這一哲學認知,從各個具體領域一步步去認識未知,擴大已知。西方的宇宙整體,總是在一定科學知識基礎上推斷出來的假設整體,並在科學進步中不斷變換面目。古代是亞里士多德和託密勒的宇宙,近代是哥白尼和牛頓的宇宙,現代是愛因斯坦型的宇宙……

相比之下,中國古人把西人的已知和未知轉換為實體與虛體,並讓虛體由氣統帥。氣是人既可以感知體悟,又可以從實踐去把握的。透過“氣”,中國古人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宇宙的整體性,並認為聖人已經把握了宇宙整體,賢者也可學聖人。這就是南朝宋宗炳《畫山水序》中講的“聖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味象”。

(作者系浙江師範學院教授,博導,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