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之:花氣薰人貼(散文)

華之:花氣薰人貼(散文)

華之:花氣薰人貼(散文)

花氣薫人。

我在秋天從心怡廣場經過時,剛好迎面撞到。

那時九月,天高且淡,正一點點疏離,似欲脫身而去。梧桐的葉尖正在變卷,有心無力的樣子。花圃裡顏色零落,只剩料峭的菊花黃。彷彿宴席將散,萬物都少了執念。

忽然聞到桂花香,隱約在空氣裡,細碎而宏大,像看不見的雪,極幽微又極密集地滲入鼻息,只消輕輕吸上幾口,便如中了毒般,恍恍惚惚,身形綿軟了。

抬頭看時,卻不見桂花樹,也許它深藏在那一叢葉片炫亮的白果樹中,如素樸隱者。也許它根本就在遠離我視線的地方,只是香氣無法收束,掙脫了出來,真的是花氣薰人。

遂覺桂花道行太高,於無香處聞香,便知無香即有香。而這濃郁的有,又被桂花樹隱於無跡,真的是大香無形。

只是,我對花香的認識僅止於此。

華之:花氣薰人貼(散文)

北宋大文學家黃庭堅參禪,據說有一次就是聞到了木樨香,忽然開悟。

木樨,即桂花。

但我喜歡桂花這個名字,溫柔又敦厚。

還說黃庭堅。

黃庭堅自幼聰慧,據說六歲就能寫詩,成名很早。在北宋開放的社會風氣下,黃庭堅和柳永一樣,喜歡流連青樓,夜夜笙歌,還專寫一些男女冶豔的詩詞,再經那些紅顏朱唇撫琴彈唱,煙花巷陌悄然流傳,頗得一些人賞識。黃庭堅當時並不在意,那時年輕,似乎怎樣狂放都不為過。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圓通秀禪師。

其時,他是和畫馬名家李伯一起去參訪圓通秀禪師的,秀禪師勸誡李伯說,你不要把全部心念都投注到馬上,你也可以畫一些佛呀,菩薩之類的畫像。你若心心念念都是馬,形隨心轉,將來恐怕難免墮落,投胎為馬身。

黃庭堅聽了,在一邊笑。以他的詩才,他必定認為自己來世會是一首平平仄仄的絕世好詩吧。誰知圓通秀禪師轉過身義正嚴詞地對他說:你不要笑,大丈夫才情蓋世,難道只用來寫一些誤導眾生的豔情詩詞嗎?

黃庭堅不以為然地反駁說:難道我也要因此墮落馬身?

圓通秀禪師說:豈止墮落馬身,李伯心念在馬,墮落馬身只是他個人的事,你寫豔情詩詞,不知挑動多少人的貪淫好色之心,這是要墮入阿鼻地獄的。

黃庭堅是一個有慧根的人,被圓通秀禪師當頭棒喝,他猛然醒悟,發誓再不寫這些輕佻浪漫的詩詞。

沒有慧根的人,是否會一條道走到黑,不得而知。但對有慧根的人,恰恰好的機緣真的很重要,它是拔雲見日的那陣風,也是醍醐灌頂的那瓢水。

對黃庭堅來說,它還是撲面而來的一陣桂花香。

黃庭堅後來果然跟著晦堂禪師學禪。黃庭堅的學問好,金剛經更是不在話下,知言解義,只是學了三年卻沒有找到悟道的法門。就像現在學生讀書,每個字都認識,通篇讀下來,卻不明就裡。有一天他忍不住問晦堂禪師:你是不是有什麼秘訣沒有完全教給我呀。

晦堂禪師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問黃庭堅:你讀過《論語》沒有?

這一句話問我們不要緊,問黃庭堅卻是個侮辱。要知道,古代讀書人,小孩時代就會背論語了,何況聰穎過人,過目成誦的黃庭堅呢。

既然師父問,黃庭堅也沒什麼辦法,只好說:當然讀過啦!

晦堂禪師說:論語上有兩句話,“二三子,我無隱乎爾?”,意思是說,孔子說,你們這幾個學生,不要以為我隱瞞你們,我沒有保留什麼秘密啊,早就傳給你們了。

自視甚高的黃庭堅,這下臉上有些掛不住,老和尚卻一拂袖走了出去,黃庭堅只好沒落地跟在師父後邊走。

秋天的山上,桂花正開,香氣襲人。晦堂禪師忽然回頭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聞到桂花香了嗎(聞木樨香乎)?

黃庭堅使勁吸了吸鼻子,說:我聞到了。

晦堂禪師就說:我隱瞞你了嗎?(二三子,我無隱乎爾!)

黃庭堅忽然一下開悟了,就寫了一首偈頌:

說是還家未到家,水邊林下舊生涯。

昨夜月明雲散後,西風一樹木樨香。

原來,花香一直都在,是我們自己沒有開啟自己的心。

如果放在中藥裡,桂花香應該就是引導藥性抵達病灶的那副藥引吧。

黃庭堅聞香悟道的故事,其實是一段知名的公案,許多人都知道,這裡不厭其煩地寫這件事,是為了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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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王詵。

他是北宋名將之後,著名畫家,善寫詩做詞,書法也很精,是一個全才型的人物。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身份:北宋附馬。

縱觀歷史,兩宋雖然並不強大,一直被稱為弱宋,但卻有一個可以和明朝並列的驕傲,那就是對外從無和親。宋朝的公主們寧願下嫁,也不願嫁到遼、金等國。

王詵當時娶的,就是宋英宗的第二個女兒趙淺予,也是宋神宗最喜愛的妹妹,嘉佑八年被封為寶安公主。

只不過,王詵因為對公主不好,在歷史上留下著名渣男的形象,也因此被貶官。

寶安公主其實是一個很溫厚的女子,她沒有公主的刁蠻脾氣,賢慧、溫柔,知書達禮,賙濟親屬,朝野內外的名聲都很好。她對婆婆盧氏也很孝順。盧氏寡居,她特意住在近處,每天給婆婆帶去好吃的。盧氏病了,她親自調和湯藥,端到床前侍奉。她為王詵生了兒子,兒子三歲夭折。

她傾慕王詵的才華,對王詵無怨無悔。

王詵對公主卻甚是冷淡,不但當著公主面和侍妾親暱,據說他的侍妾就有八位,還經常攜妓妾和蘇軾等朋友在郊外冶遊,甚至張狂到給侍妾撐腰,任由她們欺負公主。

公主生病去世後,神宗皇帝從公主乳母那裡知道了內情,勃然大怒,把王詵的八個侍妾全部杖打併婚配兵卒,還一口氣把王詵貶到千里之外的均州,並剝奪了他所有的官爵。

這場名動京城的婚事,終於成了兩個人的悲劇。

但也許從一開始,皇帝給的,和王詵想要的,就不一樣。

作為開國功臣之後,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將門之子,王詵和那時候所有積極入世的精英們一樣,滿懷著熱烈的政治抱負,希望創一番不朽功業,不輸與他的先祖王全斌。

他有才,有熱情,有門第背景,他自然是可以的。

然而,北宋對外戚的控制極其嚴格。

當了駙馬以後,不但不能參政議政,連和親朋好友的私人來往也要避嫌——尤其是朝中顯要,有事沒事都不得來往。

他只是駙馬,皇家的附屬品,像一個花瓶被供奉在駙馬府中。

他不能像他的好兄弟蘇軾那樣,轟轟烈烈,活出自己的價值,也不能像先祖,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或者說,從娶公主進門那天起,他的政治夢想就徹底破滅了。

然而,王詵桀驁不馴的性情,註定了他不是溫良恭儉讓的花瓶。

他開始隨意冷落妻子,恣意歡洽冶遊,也因此多次觸怒皇帝,屢遭貶謫。

附馬兩個字,是否誤了他,也誤了公主一生?

華之:花氣薰人貼(散文)

在故宮博物院,珍藏著一幅宋代畫作《漁村小雪圖》,絹本設色,前隔水有宋徽宗的題記,尾紙和畫上有乾隆御題,題跋者有18人。

這幅被這麼多人愛不釋手的畫,正是北宋王詵被貶均州時所做。

遠離了雕棟華屋,遠離了錦衣玉食,遠離了都市和繁華,漁村,小雪,荒寒,枯寂,時間又另一種方式靠近,驚豔他,也安撫他。王詵在畫中,畫拔地而起的峰巒巖岫,長著虯蟠老松的峭石孤壁,迷濛中的江流,煙波裡的飛鳥,幽深的山谷裡策杖漫遊的老人,他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他的畫裡出現了小船,漁夫在船頭張網垂釣,在積雪初霽的天氣,漁夫的生活平靜卻充滿希望。是否,這也是他嚮往的生活。

《漁村小雪圖》、《煙江疊嶂圖》,代表王詵最高成就的畫作,都是在他被貶後所做。也許註定,王詵此生最稱職的身份是藝術家,而不是附馬。

的確,做為藝術家的王詵,不但自身多才多藝,還擁有一個強大無比的朋友圈。

來看看北宋歷史上一次隆重的文人集會吧。宋神宗元豐初年,王詵邀蘇軾、蘇轍、黃庭堅、米芾、秦觀、李公麟、以及日本圓通大師等當代十六位文人名士到他的宅弟花園——西園遊園聚會,會後李公麟作《西園雅集圖》,米芾書寫了《西園雅集圖記》,這就是著名“西園雅集”,歷史上可以與之比肩相提的,是晉代王羲之等人的“蘭亭集會”。

米芾在《西園雅集圖記》中寫道:“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嫋,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如此。嗟呼!洶湧於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哉?

來西園集會的人,都是知進知退的人,他們退出人間,才在詩裡,字裡,畫裡,文裡,留下他們的位置。

王詵做為西園雅集的召集者,但憑這一件事,足以名垂千古。

王詵其實還有一個身份,書畫鑑藏家。

這首先得益於他對書畫鑑藏的痴迷,而他的身份、地位及財力也為他從事書畫鑑藏創造了足夠的空間。更何況,他結交的,都是北宋藝術圈殿堂級的頂尖人物。

王詵藏品十分豐富,且幾乎都是精品。這些收藏品獲得的方式也多種多樣。史載他的收藏途徑大致有賞賜或贈送、藏品互換、借而不還、購買、作偽和摹拓等方式。

有時為了得到心愛的藏品,王詵甚至使出全身的解數。有些收藏品他還會以借而不還的方式強奪。比如《書史》上就記載了這樣一件事:“王詵借餘硯山去,不即還。劉為澤守,行兩日,王始見還。”借別人東西,被催要了才還,這該是有多不捨。

也有借了不還的。米芾的《畫史》中就有多處記載王詵借人書畫不還之例,“餘收易元吉逸色筆,作聲如真,上一鸛鶴活動,晉卿借去不歸。”

還有以假亂真的。米芾在《跋快雪時晴帖》中記載:王詵借了米芾藏品王羲之《快雪時晴帖》,未經同意就擅自割下原作的名人題跋及章署,合裱在模本後方才還給米芾。這種真假參半的作偽方式讓米芾苦笑不得。

王詵對這些藏品,看來是真愛,即使耍無賴,借而不還,佔為已有,也顯出幾分情痴和可愛。寶安公主如果知曉,不知會不會更加心酸。

這個世界上,愛和咳嗽一樣,是無法掩飾的,但也同樣無法交換。所以,愛是一個人的事情,相愛才是愛情的最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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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87年的黃庭堅,已經42歲了。

彼時,他已是和老師蘇軾齊名的北宋大文學家,書法家,江西詩派的開山之祖,被世人並稱“蘇黃”。

但文壇上大名鼎鼎他,仕途卻一直不順。

北宋黨爭十分厲害,被認為是導致北宋滅亡的主要原因。從王安石變法開始,朝堂上新舊兩股勢力之間的鬥爭就再未停止,今天東風壓倒西風,明天西風壓倒東風,最後慢慢蛻變為一已私利和權利之爭。北宋朝堂上的官員們,當時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站隊,要麼支援新政,要麼堅持舊法,稍不留神,就後遭到政敵的彈劾和傾軋。

黃庭堅也不例外,在這場鬥爭中,黃庭堅雖然沒有積極參與,但他是蘇軾的學生,站在舊黨一邊,所以他的一生一直卷在鬥爭的旋渦裡。蘇軾因為“烏臺詩案”差點送命,他也受到牽連。政敵從他寫的《神宗實錄》中搜出“用鐵龍爪治河,有同兒戲”的話,認為“龍”字是對皇帝的大不敬,但黃庭堅在北都做官時,親眼見過,他認為在船底安裝鐵爪,抓取河底泥沙治理河道這種做法,太兒戲了。他如實回答,毫無顧忌,因此被貶到黔州。攻擊他的人還認為他去的是好地方,誣他枉法,又被貶到戎州。

但黃庭堅是一個生性豁達的人,對此毫不介意。他忠貞詩書,講學不倦,閉門參禪,思悟人生。蘇軾誇他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我覺得這句話是對黃庭堅最高的評價:他不用去讓別人知道,別人已經知道他了。而世上多少人,欲即人而人逃之,活成讓人討厭的樣子。

時至中年,黃庭堅已不再寫“娉娉嫋嫋,恰近十三餘,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這樣的豔情冶詞,花花草草,鶯鶯燕燕都留在了人生的春天。現在,他寫“人生莫放酒杯幹,醉裡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這樣的詞句,喝酒,簪花,好好吃飯,身體健康,人生可以從心所欲,已經不必在意別人的冷眼和青眼了。

退出名利圈,黃庭堅的詩詞書法藝術,反而愈加精進。一進一退,人生最難的修行,他走得淡然而堅定。

其實,黃庭堅最大的成就,還是他的詩歌。本來,詩歌到了唐代已至巔峰,宋詩基本處於一種無法超越的尷尬境地,黃庭堅獨闢蹊徑,延續老杜的寫實傳統,卻又追求無意為文而文已至的自然之境,對於向他求教的弟子,他又悉心教授,以他為首形成的江西詩派,奇峰兀立,成為當時宋代影響力最大的詩歌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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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詩這種事,強取不得。

王詵的算盤早就打好了。他喜歡黃庭堅的詩,便寫了幾首詩,誘他來和。

黃庭堅說自己懶,不想寫。人到中年,估計都不喜歡寫命題詩了,不想被太多條條框框束縛,也因為人生有太多無常,大都跑出命題的範圍,連感慨都來不及。

王詵開始頻頻給黃庭堅送花,送詩。男人浪漫起來,真沒女人什麼事。滿屋子的花,香氣燻人,如美人在側,考驗著黃庭堅的定力。黃庭堅盛情難卻,終於揮筆寫了一幅《花氣燻人貼》送給王詵。

花氣燻人欲破禪,其實心情過中年。

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灘頭上水船。

帖前加有識語:“王晉卿(詵)數送詩來索和,老懶不喜作,此曹狡猾,又頻送花來促詩,戲答。”

是王詵狡猾,還是詩人容易被感動。但花氣的確召喚了黃庭堅最動人的作品,偶然欲書的浪漫氣息,簡切流美。無意間的兩句,全是禪意,輕輕一拂,禪就破了。這是宋人的高妙之處,全是有意,又全是無意,留下來的,盡得風流。

心情其實過中年。

也只有過了中年,聞到花香,心裡才會抖那麼一下。一切似乎都晚了,又似乎一伸手還夠得著。

有那麼難嗎,到了春天,有了寫詩的念頭,卻像一層一層逆水的灘頭,船要上行,何其艱難。其實,讓他為難的,不只是花香,還有朋友間難以辜負的情意,黃庭堅,終究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啊。

但也許,每個人心裡都永遠住著一個孩子吧,就算到了白髮三千丈時,該感動的時候還會感動,該癲狂的時候還會癲狂。春天來了,還是會有寫一首詩的萌動。

詩好,書法也好,經歷人生反覆滌盪和淘洗的黃庭堅,晚年的書法也達到隨心所欲的境界,這幅《花氣燻人貼》,寫的風流蘊籍,不刻意求工,盡得天然之妙,字裡行間彷彿嗅得到花香,那筆畫也灑脫,慵懶,毫不掩飾一箇中年男人的圓熟和無奈。

反覆讀那貼子,愛不釋手,驀然覺得那一屋子花香,哪裡是破了黃庭堅的禪,分明是加持了他的功力。

黃庭堅當年聞香悟禪,他最懂得,禪其實不是枯寂,不是禁閉,而是生動,濃烈的,如那燻人的花香,亦如他隨手寫下的流傳千年的《花氣燻人貼》。

華之:花氣薰人貼(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