饞、懶、散……放棄北京的記者身份,回老家當老師,他說孩子與父母患了“空心病”

饞、懶、散……放棄北京的記者身份,回老家當老師,他說孩子與父母患了“空心病”

這些學生身上的毛病,最普遍的就是“饞、懶、散”。深究一下,他們普遍沒有方向感,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歡什麼、應該做什麼。久而久之,精神發育嚴重滯後,不會理性思維,只能跟著感覺走,生物本能依然是自己行動的最大動力。

如果問起責來,他們的父母、小學初中的老師都脫不了干係。

2010年11月,我放棄編輯記者的身份離開北京,回到老家,重新站上講臺。

很多老師好奇我的這個選擇,熟悉一點的朋友還不理解:為什麼不回原來的省重點中學,而選擇去職業學校?

原因很簡單,為了自由——有個穩定飯碗,還不用裝模作樣說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於是,我來到了現在的學校——有著七千學生、四百多位一線教師和五個專業部的國家級重點中等職業學校。

學生:想說愛你不容易

不知是不是因為我離開學校太久,忘了學生都是什麼樣。剛到職校時,一度非常不習慣。走到每一間教室,很難看到友善和熱情的目光。相反,那些目光大多充滿了戒備、不屑、挑釁、茫然。有些學生,歪坐、翹腿、扭頭、斜視,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我欠你們錢沒?”我故作輕鬆想調節一下氣氛,卻沒得到一點反應。我給自己解釋,可能因為他們大多數人壓抑久了,已經不會表達自己的感受,有的甚至都不知道感受是怎麼回事了,整個人木訥僵硬。

更多的學生,則是逮個機會就爆發。不管能不能解決問題,先發洩下心中的邪火再說。膽大的,透過牆上的腳印、砸碎的開關、踢破的門窗和擰壞的監控攝像頭告訴學校,他們過得很不爽。膽小一點的學生則是透過惡俗的打扮、粗鄙的口頭禪、高聲叫嚷、抽菸喝酒K歌等方式發洩過剩的荷爾蒙。

好像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身上每個細胞都充滿了反抗精神。可是閒下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又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

2012年5月,12級新生入學。我在自己任課的一個班裡做了一次小調查,詢問學生最感興趣的事和最討厭的事,每人最多可以寫三件事,統計結果如下:

最有興趣的事:

吃零食、和朋友一起吃好吃的、玩:30人

看小說:20人

看電影或電視:19人

聽歌:17人

上網、玩遊戲:14人

睡覺:12人

看帥哥或泡妞:5人

也有個別學生寫的是:寫書、旅遊、畫畫、看路人的臉形與髮型、學方言、跳街舞、打羽毛球。

最討厭的事:

煩,特別是父母的嘮叨和老師的廢話:25人

做作業或背書:21人

不想上課:19人

學校規矩:7人

睡覺被打擾:6人

比較特殊的幾項是:打掃、等車、做家務、不守時、看新聞。

這和我在其他班得到的印象差不多,問到最喜歡的事,聽到最多的就是“吃東西”和“聊天”。他們所說的小說,和老師一般理解的小說,也很少有交集。他們愛看的影視作品,基本是偶像劇。

孩子的錯,都是大人的錯。在職校對此有了深刻的體會。

有的家長自己捨不得買手機或者用著一兩百塊錢的便宜機型,卻給孩子買“蘋果”;有學生不肯做值日,家長在電話裡笑呵呵說:“老師啊,她在家也是一點活不幹的。”有的學生經常遲到或曠課,兩年下來,家長從來不主動打電話請假,每次去電提醒,總是說:“好的,我知道了。”去家訪,做母親的與老師在說話,當父親的顧自看電視。至於電話裡不說“你好”“再見”就很平常了。

當初主動要求到職校任教,圖的是職校沒有升學壓力,可以滿足我愛好自由發揮的教學風格。我以為,我能理解學生,願意站在學生立場考慮問題,願意把課堂還給學生。

曾幻想,在課堂上,我看著學生侃侃而談、激烈交鋒,課後他們帶著問題去調查、訪談,回來繼續交流爭鋒。事實很快證明,我太會做夢了,而且還提前了三年。

饞、懶、散……放棄北京的記者身份,回老家當老師,他說孩子與父母患了“空心病”

課堂:我們之間那堵牆

“我在幹嗎?上課啊!老師?老師在講臺上看我們呢。我們今天講什麼?好像是職業規劃,你等一下,我問問。”

打電話的女生轉過頭問後面的同學:“喂,我們政治課講什麼?”另一個女生一邊笑著說“白痴”,一邊舉起手中的教材。“哦,《哲學與人生》……”

我不是在寫小說,這就是在我課堂上發生的一幕。你猜得沒錯,我就是那個看著學生打電話的政治老師。

我生氣了?沒有!我一點沒生氣!

我剛剛調到這裡工作不久。很多人對我的調動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我是主動申請從重點普高調到了這所職業學校,這裡的不少政治教師當年曾經去聽過我的課。

到新學校兩週,幾乎所有和我有過交流的同事都鄭重地對我說:“茅老師,你一定要有心理準備啊!這裡的學生不能與你原來學校的學生比,他們都是考不上高中才到這裡來的。他們學習基礎之差可能是你無法想象的。”

幾位以前就和我比較熟悉的老師就說得更直接了:“茅老師啊,這裡上課不要有什麼壓力,考試是學校自己組織的。到時候給學生理一下重點,劃一些複習範圍,總能過得去。”

有一位說得更有意思:“你就當自己來養老的吧。不要有什麼期望,你講得再好,也會有許多學生睡覺的。除非你讓他們上網玩遊戲,但這總歸是不現實的。”

被打了無數預防針,我也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了。

第一天上課,與學生約法三章:上課可以睡覺,可以看課外書,可以做作業。

學生驚訝地問:“老師,真的嗎?你怎麼這麼好啊?”

我笑著說,如果我的課吸引不了你,那就是我沒有滿足你的需求。既然我滿足不了你的需求,我也不好對你提什麼要求啊!

“但是上課嘛,還是要有一些最基本的要求。比如你覺得上課沒意思,但你不能講話,否則就影響到了其他願意上課的同學。所以,可以睡覺,可以看課外書,可以做作業,但不能講話,不要影響別到聽課的同學!這一點,能做到嗎?”

學生紛紛點頭。

很快發現,這個約定很難執行。在這個連女生之間都用“你媽個X”相互問候的學生群體裡,僅靠一個約定,根本無法讓他們明白什麼是尊重,更不可能形成一種相互尊重的氛圍。

上課時,三五學生講悄悄話的現象在教室裡很普遍,不分男女。有一個學生上課總愛接話茬,接不了話茬就和邊上的同學聊天,顯然是一個缺少歸屬感和滿足感的愛表現的人。後來知道,他是學生會一名幹部。

以前在普高上課的那套根本不適用了。

讓學生閱讀,教室裡馬上就會有動靜。別誤會,不是翻書的聲音,是群聊開始了。我都快懷疑是不是自己發出的指令有誤,把“閱讀某頁”說成了“聊天十分鐘”;讓學生髮表自己的看法,剛剛還快速張合的嘴巴馬上關得嚴嚴實實。。。

沒想到,最不喜歡滿堂灌的我,如今卻要唱獨角戲了。只能自己講。按照教材和教學進度,應該對學生講實踐決定認識、現象是本質的反映、人生價值在於奉獻……普高生都覺得頭皮發麻的內容,中職生怎麼可能愛聽?

在兩個班做調查,讓學生把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列在紙上交給我。四十多人的兩個班,一個班交了不到二十份,另一個班更少,個位數。好幾張紙條上寫著“隨便”,有幾個學生說想聽鬼故事。最後整理出的話題有:早戀問題、如何與父母相處、中職生有沒有前途、校紀校規是不是太嚴格……

講早戀問題時,課堂氣氛明顯有改變,當然,也有睡覺的。

講如何與父母相處,對學生也還有吸引力。但沒想到,講到最後一個班,上課10分鐘之後,男生基本睡倒,女生埋頭十字繡,二十多個學生沒有一個人聽我講課。

我乾脆停下來,說不上課了,大家好好休息吧。一個女生一邊忙活一邊安慰我:“茅老師,你別生氣啊,我們每節課都這樣子的。你的課還是好的,今天主要是為了迎接檢查大搞衛生,大家忙了一箇中午都累了,所以就睡著了。”

“你們其他課也睡覺嗎?”

“睡啊。數學課我們最多堅持10分鐘,真的聽不懂啊。”另一個女生說。

“我們數學老師每次都會帶一杯茶進來,越講到後來,他喝茶頻率越高。”這個女生的觀察能力應該很強。

“就沒有你們感興趣的課嗎?”

“有啊,我們就喜歡上機,”一個男生醒了過來。“上機可以玩遊戲!”他很誠實地補充道。

“應該喜歡體育課吧?”

“也沒什麼意思。高興了就玩一會兒,不想玩就站在操場邊聊天!”

“你們喜歡怎麼上課?”

“睡覺,聊天!老師,你就管自己看書,讓我們自己聊。”

“每學期要交學費的吧?”

“交的呀,每年兩千多。”不過從2012年秋季開始,職校生就不再交學費了。

“你們父母知道你們在學校的情況嗎?學校開不開家長會?”

“我們不開家長會的,高考班才有。父母就知道我們在學校,其他不知道。”

特別說明,上述對話已經經過淨化處理,刪除了所有不文明詞彙。

“老師,我們就是這樣子的,已經習慣了,你也要習慣。”我徹底無語,只好說:“下面的時間,你們自己安排吧。”

於是,睡覺的繼續睡覺,繡花的繼續繡花。有幾個學生拿出手機發簡訊,一個女生趴在桌上偷偷打電話,慢慢地,聲音高了起來——我一時間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阻止她。

學校不允許學生帶手機進校園。但學生處的人提醒過我,這裡的學生只怕班主任和學校領導,這樣的事,我最好不要管。

其實,看著她的眼神,我就知道,沒收她的手機可能會起衝突,但阻止她打電話她是不會有問題的。可我只是站著,看著她與電話那頭的人開開心心地聊。我想知道:這個班到底會亂到什麼程度?

直到下課,學生就是睡覺、聊天、發簡訊、打電話,還有搗鼓十字繡。還好,沒人要求出去曬太陽。

其實,面對這樣的學生,平靜只是表面的,內心還是很上火。我給自己的第二本書取名叫《心平氣和當老師》,多少是一種自我安慰和自我激勵。

這三年裡,總覺得我和學生之間一直有一堵無形的牆,我想過去,他們似乎並不想過來,甚至不歡迎我過去。

用學生喜歡至少是能夠接受的方式教給學生終生受用的東西,一直是我奉行的教育教學基本原則。教材內容、考試要求、進度安排等都不是我考慮的重點,學生需要什麼,學生能夠接受什麼,才是我重點關注的問題。不論是當年在重點中學,還是如今在職業學校,我從來不以學生的分數來衡量自己的成功。

為了吸引學生,結合不同的教學內容,我嘗試過問題討論法、遊戲教學法、社會調查法、家庭採訪法、電影觀摩法等多種方式。

遺憾的是,不論用什麼方法,我都無法持久地吸引這群孩子。

也有一點效果,有不少學生還是喜歡上我的課——我允許在課堂上看課外書、做作業甚至睡覺,鼓勵學生髮表自己的看法,讓他們知道了很多他們以前不知道的事。

雖然跟我的期待值還有距離,但至少他們還有反應。更多時候,更多的學生,根本就沒在意我做了什麼。而這樣的學生,無論是人數還是影響力,都遠遠超過願意聽課的學生。這種情況一直沒有好轉。

饞、懶、散……放棄北京的記者身份,回老家當老師,他說孩子與父母患了“空心病”

班主任: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2011年5月,11級新生照慣例提前入學,我主動向專業部領導要求當班主任。這讓同事們非常驚訝,如果不是為了評職稱需要,每個月三四百塊錢的津貼,誰會願意當班主任呢?

我的想法是:利用班主任管理學生的優勢,更好地瞭解學生,也檢驗一下自己的教育理念和方法在職校是否有效。

我承認,我是一個“好為人師”的人。

很快,我發現這是一個重大的錯誤選擇。

第一次見面,讓大家站起來自我介紹一下。居然有不少學生愣是是不開口,坐在座位上一言不發。而站起來介紹的,個個言簡意賅;

大掃除,幾個學生拿掃把的樣子像捏筷子,像握鋼筆,就是不像拿掃把。一遍遍給他們做示範,但我很快明白過來,就像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你也永遠教不會一個不想幹活的人;

軍訓,一不盯著,就不知躲哪裡去了。打電話給家長,那頭說:“孩子不喜歡軍訓那就不要軍訓了嘛!”這類事情以後演變成“老師,我女兒今天不想去學校了,我給她請個假”。

我每每對學生講:“你們是高中生了,要學會自我控制。”而他們總是一臉天真無辜狀。有幾次和家長溝通,建議少給孩子零花錢,電話那頭態度很堅決:“這不行,孩子要生氣的!”

班上有好幾個不會學習也不想讀書的學生,任課老師中有的是大四的實習生,有的是外聘教師,要求嚴格的不多,加上我這個頗有點迂腐的班主任,於是課堂就亂套了——睡覺、看課外書已經是相當有修養的表現,有的學生隔著幾個座位相互打招呼說笑,有的學生乾脆坐到一起邊吃邊聊。老師也想管,但據說反被學生說得啞口無言,只好聽之任之。

班裡一些學生對此意見很大,卻沒有人敢站出來吼上兩嗓子,倒是有人想轉班,甚至想轉學。

家長也沒有辦法,打電話過去,開口就是“你們開除她好了,我就當沒這個女兒”。有的則很放心孩子在學校的所作所為,只要不被欺負不出命案,其他都無所謂,接到班主任電話客氣得很,回頭怎麼教育孩子就不知道了。

剛進校時,也曾讓學生提建議,班上組織些什麼活動比較好。本是希望能激發下他們的主體意識,進而考察他們的策劃能力、組織能力以及合作精神,結果學生的反饋是:他們就喜歡坐一起吃吃東西聊聊天,其他無所謂。

我超鬱悶,只好自己想轍。

高一時,我安排學生看電影。考慮到學生對動漫非常感興趣,又是青春年少,我選的基本是經典動畫片,還有幾部描寫初戀的外國電影。學生愛看,不過也就是看看而已。

原以為這樣看一段時間後或許可以觸動他們內心柔軟的部分,事實好像根本沒什麼效果,只是幫他們打發了一下無聊的時間而已。

期中考試以後,因為出現連續違紀情況,我一度中止了電影欣賞,想以此作為警告。他們也就是嘆了口氣,沒人檢討,也沒人抱怨。

再就是每週的班會課時間安排學生演講,內容不限,形式不限。可以唱歌,可以講笑話,可以PPT演示……按照學號依次上臺。而學生幾乎都是臨時抓本雜誌上去讀一篇,敷衍了事。

幾次提醒他們,能夠在公眾面前清晰地表達想法是非常重要的一項能力。然而或許他們看著身邊人都是半斤八兩,所以毫無動力。

就像有學生對我說,她最喜歡數學課了,因為數學課上大家都不懂,所以一點壓力也沒有,反而可以和同學一起盡情放鬆自己。

也曾讓學生換位思考:假如你當班主任,你會怎麼做?得到的建議基本都是——罰!比如,“遲到一次,罰打掃教室衛生一週,或罰20元當班費,或罰跑步10圈,或罰抄《弟子規》30遍。”

實事求是地講,本質惡劣的學生並不多。每天的課間操,雖然很多班隊形不整齊、做操動作不到位,但四五千個學生每天還能老老實實地去比劃一番。食堂就餐時也很少有插隊的學生。只有一次聽保潔員說,有個新生每次都把盤子扔在桌上走人,說也不聽。我過去,還沒說話,那個學生就轉身回去拿了盤子放到指定位置。

他們身上的毛病,最普遍的就是“饞、懶、散”。

深究一下,他們普遍沒有方向感,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歡什麼、應該做什麼。久而久之,精神發育嚴重滯後,不會理性思維,只能跟著感覺走,生物本能依然是自己行動的最大動力。

如果問起責來,他們的父母、小學初中的老師都脫不了干係。某種意義上說,職校老師是在替別人買單。

從我個人的角度,職校三年,雖然常處於沮喪與無奈的情緒中,但也能感受到一些職校生身上反饋的正能量。比如有次在校門口遇到幾名女生遲到,一名女生對我說:“我本來第一節課都不想來了,反正是遲到,乾脆翹一節課算了。後來想到第一節是你的課,就過來了。”

上個學年第一學期上《哲學與人生》,期中考試後,我讓每個學生提三個問題,以後上課就討論大家感興趣的問題。

有次上課唸到一個問題:好老師和壞老師的區別?

有個平時不怎麼發言的女生站起來說了一句“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老師!”就哽咽落淚了。過一會兒,又說,“可能你以前是重點中學老師,我覺得你說話很經典,你讓我感到來職校是有價值的。”

幸好還能遇到這樣的學生。2012年暑假,我的第二本書出版,我請幾個學生寫了幾句話印在封面上,他們的話,很給力。

10印染5班的吳少昊說:

茅老師上課很有趣,能把中國的現實和書本有機結合,我們都很喜歡。但是他的寬容和和藹,似乎太不合時宜。在職教中心兩年,我敬佩五位老師,茅老師排名第一!

10財會3班的李江曉說:

印象中,喜歡穿格子襯衫的茅老師說話犀利又直接,帶點幽默,卻一針見血。他思想超前,但又帶點保守,說話有古人的氣息。雖然與他沒有很深的接觸,但我就是覺得他很特別。

11財會3班的李子豪說:

無論是為人處世,還是課堂教學,老師都有一套好的方法,容易讓我們接受。我為有這樣一個在學生面前無假話、不虛偽的老師而感到驕傲。

謝謝你們!你們讓我感覺到自己是有價值的,還沒有完全淪落到混飯吃的地步。

作者:茅衛東

編輯:李晨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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