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寫武夷」張建光:五夫友道

作家簡介

張建光,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南平市朱子文化研究會名譽會長,福建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出版了《浪漫山水》《朝聖山水》《涅槃山水》《歐風美雨》《武夷風》等多部散文集,有多篇作品獲國家級、省級一等獎。

五夫友道

「作家寫武夷」張建光:五夫友道

五夫鎮朱子像 肖文鳳 攝

“假如朱熹未被託孤五夫朋友?”我同研究朱子文化頗有心得的馬照南先生談論起這個話題,兩人生出許多設想和感慨。

公元1143年3月24日,朱松病重不治。彌留之際,修書給崇安五夫裡奉祠在家的劉子羽,鄭重地將身後家事託付,同時對年僅14歲的朱熹說:“籍溪胡原仲(胡憲)、白水劉致中(劉勉之)、屏山劉彥衝(劉子翬),此三人者,吾友也。其學皆有淵源,吾所敬畏。吾即死,汝往父事之,而唯其言之聽,則吾死不恨矣!”劉子羽聞訊趕來,朱松要朱熹拜劉子羽為義父,跟隨他到五夫生活、學習,並將靈柩運往五夫安葬。從此,朱熹與武夷山結下琴書五十載的緣分。

劉子羽和武夷三先生果然不負朋友之託,將孤兒寡母的生活精心安排。劉子羽在給劉勉之的信中寫道:“於緋溪得屋五間,器用完備,又於七倉前得地,可以樹,有圃可蔬,有池可魚,朱家人口不多,可以居。”若干年後,朱子在《懷潭溪舊居》中吟道:“憶住潭溪四十年,好峰無數列窗前。雖非水抱山環地,卻是冬暖夏冷天。繞舍扶疏千個竹,傍崖寒冽一泓泉。誰教失計冬遷謬,備臥西窗日滿川。”相比生活,武夷先生們更注重朱熹學業的精進和人格養成,將朱熹收歸自己的私塾學習。生性聰穎的他勤奮攻讀,連近在咫尺的興賢街都很少涉足。他在詩中這樣描寫讀書生涯:“卜居屏山下,俯仰三十秋。縱然村墟近,未愜心期幽。”還說,“某自十六七歲時,下工夫讀書。彼時四旁皆無津涯,只自恁地硬著力去做。至今日雖不足道,但當時也是吃了多少辛苦讀書。”“某年十七八時,讀《中庸》《大學》,每早起須誦十遍。”朱熹接受了正規全面的儒家教育,從《小學》到《大學》,從法帖臨摹到經書研讀,一方面為科舉入仕攻讀詞章,一方面為入“聖賢氣象”而潛心鑽研儒家經典。武夷先生們大都是理學開門宗師程頤、程顥的再傳弟子,其中胡憲還是南宋大學者胡安國之侄。他們不僅傾其所能、嘔心瀝血為朱熹傳道授業,而且給了他健康身心和幸福人生。先生劉子翬為朱熹取字“元晦”,並明其義為“木晦於根,春容曄敷;人晦於身,神明內腴。”朱熹認為元晦境界很難做到,謙虛自稱“仲晦”。劉子翬病重時,還不忘把“不遠復”作為三字元傳授給朱熹,讓他注重道德修養,迷途知返。克己復禮。朱熹一生牢記老師教誨,把多處書齋稱為“復齋”,門上寫的對聯是“佩韋遵考訓,晦木謹師傳。”上聯取自父親的字,指遵照嚴父的教導,慎獨修身;下聯意自先生的教導,要謹守嚴師之遺訓,善自韜晦。先生劉勉之則將其女劉清四許配給朱熹,讓其有了家庭的溫暖港灣。在五夫學習期間,朱熹還結識了一批武夷先生們的弟子和慕名前來授業的優秀學子,共同志趣和生活,讓他們成了莫逆之交、同窗好友。後來,他們中不少俊傑出相入第,為朱熹的思想確立和傳播發揮了重大作用。

武夷先生和朱熹的苦心和努力終於修成正果。公元1147年,朱熹以建陽籍貫參加鄉試,從300多名考生中拔得頭籌,高中鄉貢,次年赴臨安參加省試,經過禮部詩賦、經文等論文三場考殿後,又到集英殿接受殿試,他以第五甲第九十名的成績賜同進士出身。公元1151年春,朱熹又到朝廷參加殿試,被授予左迪功郎,外放福建泉州府同安縣主簿,二年後到任。從此踏上了他的不平仕途。

徜徉屏山之下潭溪之上,面對朱松託孤的成功,深感當時他所做的決定的不易。以常規論,首先當是迴歸家鄉。朱松父子對祖籍江西婺源一往情深,朱松在入閩首站政和縣尉任上曾寫下一首詩:“歸去來兮歲欲窮,此身天地一賓鴻。明朝等是天涯客,家在大江東復東。”從中不難看出他對故鄉的眷戀。朱熹因父親曾在故鄉紫陽山遊覽讀書,並刻有“紫陽書堂”印章,將五夫所位舊樓聽事之堂榜刻“紫陽書堂”,整棟五間房稱為“紫陽樓”,接受過“紫陽書院”和“紫陽先生”的稱號。朱松託孤的次選應是他的親屬。朱松的兄弟不說,其岳父即朱熹的外公在徽州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外家新安祝氏 , 世以貲力順善聞於洲鄉,其邸肆生業,幾有郡城之半,因號‘半州’。”雖然亂事多有變故,但瘦死駱駝比馬大,且老丈人早前就催女婿返鄉回家,當時朱松回信:“來書相勸以歸,當俟國家克復中州,南北大定,歸未晚。”當年朱松入閩為官,抵押百畝田產,也早已贖回,朱熹母子和妹妹返鄉也不至於衣食無著。朱松託孤還有其他好友選擇。史實也證明了這點。束景南老師在其《朱熹年譜長篇》註釋:“觀此,可知朱松亦嘗託孤於張嵲等人,而嵲未踐言,或因其於是時亦罷歸朝廷。”雖然儒家素有易子而教的傳統,但託付孤兒寡母的未來,連同自己的後事,歷史上卻鮮見,我們為朱松的識人之慧、為人之好擊節,更為武夷先生們的俠義肝膽而讚歎。他們譜寫了一曲友誼天長地久的頌歌,很好地詮釋感天動地的朋友之道。

朋友之道是中國文化的重要內容,儒家尤其重視。中國古代的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為“五倫”,朋友是其中重要一倫。孔子設想的理想社會,可以簡單概括為:“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曾子所謂的“每日三省吾身”,其中重要一省就是:“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孟子提出了:“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五倫”道德規範,並將孔子的“仁、義、禮”擴充為“仁、義、禮、智”,漢代的董仲舒又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三綱”和“五常”。朋友之道也就成為處理社會關係的基本原則,成為封建社會的倫理基礎,而朱熹將社會倫理道德提升到本體論高度。《論語》第一篇《學而》第二句竟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初讀覺得十分唐突不解。閩北文化人祝熹給我的解釋是,古人道德修養,知識學習,除了自己努力外,還要與朋友交流探討才能進步,所以就像在後面子貢引用《詩經》中所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才能治好君子之學。所以在第一句“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後面反問,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從遠方而來,不是令人愉快的嗎?歷史名相張居正講評卻是:“夫然則吾德不孤,斯道有傳,得英才而教育之,自然情意宣暢可樂,莫大乎此也。所以說不亦樂乎!”不論何解,總之,朋友之道在孔子心中佔有重要地位。

“沒有一個人是一座孤島。”——這是西方的諺語。人之為人,沒有交往和友誼是不可想象的,美國作家亨利·亞當斯說:“人的一生能結交一位好友,已屬難得;能結交兩位,可謂幸運之至;至於結交三位則根本不可能。”中國人則說,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餘秋雨先生在講君子之交時,又敘述了我們耳熟能詳的高山流水的故事:一位地位很高的人獨自在江邊彈琴,卻被一個打柴的樵夫完全聽懂。彈琴者俞伯牙心在高山,聽琴者鍾子期立即聽出來了;過了一會兒,俞伯牙轉向流水,鍾子期也聽出來了。一年後彈琴者再到那個地方尋找聽琴者,卻聽說鍾子期已死,俞伯牙悲痛地尋找到墳前,把那張琴摔碎在墓碑上。餘秋雨說:“一兩千年間,無數中國人都以這個故事來建立友誼信仰。”他堅信,“既然有過高山流水這種友誼信仰,那麼中國人肯定是世界上最懂得友誼的族群。”而發生在五夫的友誼故事卻讓人們瞭解了人們人際交往的真諦,揭示了朋友之道的內涵和外延。

朋友之道是道之道。真正的朋友是志同道合、道義相交。道不同不相為謀。共同的人生主張,一樣的志趣愛好,重疊點愈多,感情愈深厚,直至生死相托。武夷四先生與朱熹一樣的儒學道統,一樣的忠貞愛國,一樣的濟時救世。劉子羽,抗金名將,父親劉韐使金不辱氣節,殺身不屈。他為報國恨家仇,轉戰川陝,戰功赫赫,遭秦檜陷害,罷官迴歸五夫。其幼弟劉子翬任興化軍通判,政績彪炳,因奸賊當道,歸隱五夫。劉勉之在朝廷因慷慨進言,反對議和,拂袖而歸五夫。胡憲更是以敢上疏聞名,最轟動歷史的是其首倡起用被罷免抗金主將張浚而名震朝野。而朱熹的父親朱松與四先生同朝為官,志向相投,遭遇相同,雖兩度入朝,但有心報國,無力迴天,也遭秦檜迫害。朱熹與劉子羽的後代和其他同窗好友也是如此。時任國子學錄的魏掞之因為談論曾覿被罷職。朱熹一氣之下也力辭官職不任樞密院編修。前者晚年還把兒子應仲託付給後者,拜其為師。至於他與劉珙、劉瑞、劉坪更有不一般的手足之情,而友誼的基礎都在於濟世救國、中興儒學的共同目標。

朋友之道是信之道。孔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朱子強調:“交朋友,貴乎信也。”為什麼把信作為交友的準則,朱子從兩方面進行論證。其一,“五倫”為天所命,是人與生俱有的:“仁、敬、孝、慈、信”,便是應對調整它們之間關係的準則。“君之所以仁,臣之所以敬,子之所以孝,父之所以慈,朋友之所以信,皆人心天命之自然,非人之所能為也。”朱子強調:“信行於朋友,皆不易之定理。”朋友之信,天經地義。他把朋友信之道提高到天道地位,朋友之間只有做到信,才能符合天理良心。其二,朋友的關係是一種特殊的關係:不是君臣之間的行政關係,不是父子、兄弟的血緣關係,也不是夫妻親情關係。所以“其親不足以相維,其情不足以相固,其勢不足以相懾。”情感難以維繫鞏固,權勢難以威懾控制;既不能靠血緣和親情來限制,也不能依賴權利義務來約束,只能靠信來聯絡。信是交友的關鍵,也是為友之本。朱子對孔子以馬車為例論述“人不可無信”十分認可,“人而無信,車與牛馬本兩物。以輗軏交乎其間,則物我一致矣,而引重致遠,無所不至焉。物與未合,亦二物,以信行於其間,則物我一致矣。夫然後行。”信成為物我有機統一的橋樑,朱子還以“仁、義、禮、智、信”五德之間關係來論證,指出信是其它四德的核心和基礎。要做到信,首先要“體信”,更要言行相顧,表裡如一。武夷先生們真正踐行通道,直到信守諾言,實現了朱松的遺願,將朱熹撫養培育成才。朱子也感恩在心。公元1179年,朱熹按照劉珙臨終所託,為其義父劉子羽撰寫墓碑。碑文長達3200多字,並派人專程前往湖南,請好友張栻用篆書題寫碑額,聘名匠精心鐫刻,這方“宋故右朝議大夫充微猷閣待制贈少傅劉公神道碑”,十分珍貴,不僅因其有當時“東南三賢”中二位的手跡而為武夷“鎮山之寶”,更是朋友信守諾言的真實寫照和見證。

朋友之道是誠之道。“誠者,天之道也;誠是者,人之道也。”朱子不僅把誠提高到本體論的高度,而且認為“誠意者,自修之首也。”誠意作為八條目“修齊治平”“內聖外王”的關鍵。這也是為什麼在去世前三天還在修改《大學章句》之誠意章原因所在。我們一般都把誠信連用,看作是同等含義,即“真實無妄”,但在朱子那裡,誠是“天之道”,信是“人之道”,“誠是自然底實,信是做人底實”,信是對誠的追求,實現誠信之德也就達到了天人合一。朱子說:“有一毫見得與天理不相合,便於誠有一毫未至。”錢穆先生說:“此見人與天合,心與理合,唯聖人到此境界。”的確如此,劉備“三顧頻煩天下計”,諸葛亮“兩朝開濟老臣心”,是這個誠;生死之交,莫逆之交也是這個誠;五夫友道也是這個誠。當年朱熹常去武夷山的水簾洞學習,步行需要兩天時間,劉子翬專門在途中下梅里附近購屋一間,供途中歇息,買田200畝以供費用。四年後,劉子翬病故,其侄子劉珙將田產交給朱熹,資助他贍養慈母。朱熹從同安任職歸來,將田產歸還劉家。劉珙兄弟拒不接受,爭執最後只好把田產轉贈南峰寺廟,這段友誼佳話至今還在武夷山民間流傳。

朋友之道至高無上。真正的朋友不是“酒肉之交”“利害之交”,不會“巧言、令色、足恭”,不是“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侫”。它可以超越年齡、職業、地位,甚至生死,甚至國界。1977年,人類向外太空發射了一個特殊的飛行物“旅行者一號”,向外星人介紹地球人類,介紹中國的便是古琴曲《高山流水》。餘秋雨先生認為:“這就是說,我們把尚未謀面的外星人,當作了‘可能的鐘子期’”。是的,人們總是希望朋友之道能夠道行天下,大行其道。

(作者:張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