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逆臣商鞅押入刑場！”老甘龍舉起令箭猛地擲於地上，吼出了聲。作為舊世族元老的精神領袖，他已經年老體衰，身影佝僂，但今天他表現得精神奕奕，不顯半點老態，因為他苦苦等待了二十餘年，今天終於要做個了斷了。

渭水滔滔，河面寬闊；渭水法場，車聲陣陣。一支騎兵隊伍押著一輛青銅軺車緩緩進入刑場，這是商鞅的專屬車駕。馬蹄緩踏，蹄聲在一片寂靜的法場中顯得格外清脆，馬鼻中打出了一個響啼，噴出一口白氣，發出了老長的嘶鳴——車隊停下了。

商鞅回過神來，今天大概是他這一生的最後一刻了。他望向世族元老們的軺車隊伍，他們果不其然都來了，一個個洋洋得意、面露譏諷和恨意。商君知道，他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從他們的眼神中彷彿已經看到了車裂後的自己。他望向渭水法場的行刑臺，這個刑場他可一點兒也不陌生，變法的頭三年，這兒可是人頭滾滾落地，有一年一次700人頭的落地濺起了不小的煙塵，血水都把渭水染紅了！如今自己現在這個刑場上，未免有點唏噓。

即便今日即將身死，他依舊從容有度，彷彿今天到場受刑的不是他，而是那邊氣焰囂張的舊世族，而他，才是那個給期望復辟舊制的世族們判下死刑的行刑官！他知道，只要他泰然就義，老秦人們所有的怨氣都將隨他的身死而煙消雲散，舊世族的復辟之機也會隨著他的身死而再無機會。現在，只需要這最後一步，變法就圓滿了！想到這兒，他深呼一口濁氣，緩步走上了刑臺。

老甘龍瞧著刑場周圍鴉雀無聲的鄉野村民，莫名感到心煩。昨日便佈告天下今日對商君用刑，很少有熱鬧可看的老秦人尋常時日本應躁動起來，今日竟截然相反，黑壓壓的人群、沉默的氛圍和周圍民眾銳利的目光壓得世族們喘不過氣來，這和世族元老們的設想完全不一樣。就在商鞅登上刑臺的那一刻，天空漸漸陰霾起來，像鋪上了一層黑色的幕布，身著雪色斗篷、頭戴高冠的商鞅立於天地之間，竟是如此自信威嚴。周圍黑壓壓的老秦人突然覺得這是神聖的商君現在臺上視察！四野人海突然歡呼起來，“商君萬歲！”“商君萬歲！”

巨大的聲浪如滾滾驚雷在世族元老們的耳邊炸響，無邊的驚慌恐懼將他們淹沒，他們此時彷彿是身處滔天巨浪中的無根浮萍，四周高坡上吶喊的人群便是那凌空而下要將他們傾覆的浪潮。老甘龍漲紅了臉，手中柺杖激動地敲擊著土地，“這是誰的指示？！！造反嗎？？？”沒有人迴應他……待得聲浪停歇，他已沒了初始的輕蔑和淡定，但他還是強裝出一副勝利者的模樣，顫巍巍地走到商鞅面前……“不！商鞅這個亂臣賊子馬上就死了，我不需要強裝，我，就是勝利者！”想到這兒，他總算又有了一點中氣，“宣國君詔書——”

另一名舊世族杜摯，捧起一卷竹簡，朗聲道：“逆臣商鞅，聚眾謀反……施以車裂之刑！”在一番古板得如一潭死水的話之後，老甘龍終於緩了過來，“商鞅，天網恢恢，你，還有何話說？！”商鞅哈哈大笑，面露嘲色道：“後世皆知我商鞅變法強國，商鞅雖死猶生；可又有誰記得你老甘龍，你老甘龍雖生猶死！”一番話殺人誅心，氣得舊世族們面帶慍色。

惠文王嬴駟在高臺上看得真切，不由回憶起前幾日獄中拜訪商鞅的情景：那日他是去請罪的，絕無半點虛情假意，在嬴駟心裡，孝公一死，商鞅的地位無人能比。可是如今他已是一國之君，為了變法的路能一直走下去，他商鞅必須死。

今天的嬴駟拋開了君臣之禮，以當初學生的身份向老師送別，同時也向老師做最後的請教。種種問題的提出，商鞅都一一做出瞭解答，一如當年孝公與他秉燭夜談。當問到最後一問，“商君之後我何以待公伯贏虔？”時，商鞅看著眼前這個執學生禮的。嬴虔是嬴駟的師傅，當初嬴駟犯了新法，以後會成為國君的嬴駟不能破相，便由嬴虔代為受了割鼻之刑。他在嬴駟身上，看到了孝公的影子。能有此問，說明他公私分明，能堪大任。商鞅回答道：“讓其身兼要職，可以決策國事，但不可讓其手握實權。”

嬴駟起身作揖，表示商君教誨，銘記在心，遂與商鞅飲酒做最後訣別。其實自己不是沒有能力救商君一命，身為一國之君，想要誰活不過是一紙詔書的事。但是想要變法成果不被動搖，就必須讓商鞅以最為慘烈的形式退場。變法使秦國在短短几年內就快速崛起的同時，老先人們也在承受著新法帶來的無盡痛苦，連坐、重刑也迫害了許多無辜的老秦人。如今變法大成的秦國國富民強，雄踞一方。信服商君的人很多，可怨氣深重的秦人也不少，只有商君的死才能讓秦人真正地擰成一股繩，這一點商君比自己看得還透。

回憶至此，嬴駟內心更加篤定，“圖霸小矣，當，王天下！”哪怕違背孝公要死保商鞅無恙的遺詔，也要讓秦國在亂世之中有存活甚至一統天下的資本。

“傳令場外凡有活祭商鞅者入場。”商鞅望著商虞郡守樗裡子，攜一眾縣令抬著一塊大匾入場，匾上書有四字“萬古法聖”。民眾紛紛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祭品，轉眼就堆滿了刑場。悲哀的山歌從民眾嘴裡唱起，但在商鞅的耳中，卻不是他的亡命曲，而是功德譜！

這一系列操作令世族元老們目瞪口呆，他們竟敢公然率領百姓活祭商鞅，簡直膽大妄為，但罵語傳到嘴邊卻又不敢說出口，連惠文王都默許了，又有誰敢叫板呢？

商鞅回憶起過去種種，彷彿又回到了與孝公初識的那天。所謂“冰炭不能同器”，招賢令的頒佈以後，他掏出劣策兩戲君上，三面孝公才提出真見，為的不僅是試探孝公的求賢之心，還為了試探孝公能否稱得上明君，孝公三面相見恨晚，求才的拳拳之心昭然展現。二人肝膽相照，榮辱與共。他很感激孝公的知遇之恩，現如今孝公一去，他自當追隨。

商鞅整理了一下衣衫，仰天長嘯，“行刑——！”便釋然了，任由粗重的鐵環套在了他的雙腳、雙手與脖頸之上。五頭怪牛被驅趕著不斷用力，伴隨著天空中的一聲驚雷炸響，六月的渭水法場竟下起了鵝毛大雪，嗚呼哀哉，法場上又一次撒下了猩紅的熱血，但商鞅的變法徹底穩固，這不會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