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作詞人
當被問及對香港流行音樂的
看法
,
晚年的黃霑持很悲觀的態度。
“我認為香港流行曲,將久久不能復甦!”
談及香港新一派的寫詞人,霑叔略顯激動,
嘆了一口氣,緩緩道,
他們這些人,不生性,不懂得隨機應變。
很多
國語
說不好,連溝通都成問題。
當前的主要市場自然是內地嘛。
你要讓他們聽了有感覺,首先要熟悉他們的文化,才能寫得出啊。
可他們不學。
霑叔舉例稱,你看以前許冠傑寫的粵語歌詞,
“我地呢班打工仔”
只開頭一句,就已經抓住你的感覺啦。
人人都愛聽,傳唱度很高,
因為我們都是打工仔呀!
不熟悉文化,歌詞一定寫不好。
“我想他們努力些啊”
被問到對新派作詞人有什麼建議時,黃霑脫口而出。
年輕人的功夫不到家,屬實正常。
但他們不好好訓練,又不讀書,
連最基本的文字功夫也達不到,真是氣人。
霑叔無奈道,他們寫歌詞時,押不到韻,不去翻書,不去反思。
而是,二話不說就轉韻。
當然,基本法沒有規定我們寫歌詞一定要押一個韻。
但是押韻的存在自有它的理由。
押了韻,歌唱起來才好聽,才有韻律上的美。
這些都是我們幾千年來,從生活中提煉出
來
,
慢慢累積成文法技巧的東西。
他們學不到就亂來,玩個性。
於是寫出的歌詞,既不好聽,又不容易記。
歌詞不記得,哪有人會去唱你的歌。
霑叔緩緩道,你看我們之前的那些,
“舊夢不須記”
你起碼能記得第一句呀!
“我也不想整天批評他們,因為前途是他們自己的。
而且,我也只是批評,又沒有真的拿棍去打他們!”
黃霑無奈付之一笑,繼續說道,
老實講,歌詞應該是由年輕人填的,
因為買碟的都是年輕人嘛。
可如今,我們這些“老餅”們,仍奮鬥在填詞的第一線。
後生的一批,根本沒有接住接力棒。
今天,我仍會接到不少寫“初戀”歌詞的單子。
初戀啊!五十年前的事了,我都不記得了,感覺也沒有了,
試問怎麼能寫得好。
而且,他們現在初戀的感覺和我們當年很不一樣。
我們那會兒,坐巴士,偶爾輕輕碰了一下那女孩,
回去能暈一個星期。
現在的人們,坐地鐵,地鐵上都擠成麻花了,
一下車,該幹啥幹啥,一點感覺都沒有。
所以,這些主題的歌詞,應該由後生們寫才對!
我們是不行了。
香港三大填詞巨匠,由右至左,黃霑、盧國沾、鄭國江
可他們偏偏又接不住。
他們不屑於學習,覺得把心裡面的東西掏出來,就足夠了。
老實講,他們不過二三十歲,感覺能有多深呢?
大哥,人生啊!
你有沒有痛過?就算有,也沒有很痛吧?!
他們的歌詞,很好笑,比如說要寫“慘”。
他們就會直接來一句“我好慘啊!”或者“我好大壓力啊!”
但又形容不出那種慘是什麼樣的慘,
壓力是什麼樣的壓力,
被壓力壓住後又會有什麼感覺?
這些都形容不出來,只是一味的形容最表層的感覺。
完全進不到
核心
。
霑叔稱,中國是一個韻文民族。
由《詩經》開始,一路走來,
楚辭,唐詩,宋詞,元曲,這些加起來就是一個非常豐富的傳統。
你就要看看這些啊,不是鼓勵他們去抄。
而是,你既然要參與文字工作,至少就該知道,
原來中國人由古至今是這樣寫文字的。
多厲害。
他們不看,我真的覺得太浪費了!
一番苦口婆心後,黃霑又講道,後輩中其實也有很不錯的。
霑叔稱,林敏驄寫的詞,我很喜歡。
向雪懷也喜歡,《聽不到的說話》寫得很好。
小美的是才女,《幾許風雨》我很中意。
LX不用說了,我當然喜歡啦,
經常批評他,只不過是我們兩兄弟開開玩笑罷了。
02、歌星
說起歌星,黃霑依然有說不完的話。
霑叔稱,什麼叫紅歌星呢?之前我懂,現在不懂了。
以前是,有極流行熱門歌曲,所謂Top Hit的,就是紅歌星!
熱門歌越多,歌星也就越紅。
如今,對於紅歌星的定義,恐怕要改一改了。
因為今天有很多很紅的歌星,都沒有什麼熱門歌。
新唱片出來後,傳媒們極力宣傳,
儘管如此,也撐不過幾個星期,就已聲渺音沉,再也聽不見了。
可笑的是,這類歌星的見報率卻是奇高。
報紙上、電視上天天是他們的笑臉。
以這種傳媒曝光率來看,他們的確已可稱作為紅人。
“沒有紅作品的紅人,這是前所未有的!
只有這個時代才會有這樣的人出現。”黃霑不忿道。
以前,只要有一首走紅的歌,那真是人人傳誦。
張國榮的《Monica》走紅時,試問哪個少男少女不是在哼唱著:
“誰能代替你地位?”
內地也是同樣的情況。
李春波的《小芳》在全國流行的時候,
少男們的口裡,人人都“小芳”一番。
而少女們聽後,也都覺得,自己正是他口中的那個“小芳”。
可是,現在怎麼了?我們再沒有人人傳送的流行曲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批,沒有紅作品的紅歌星。
“真奇怪!這些人的作品,我沒有一首聽說,
卻對他們的肚臍眼相當熟悉!”霑叔最後調侃道。
對於這些歌星,還有一點令馳騁歌壇幾十年的霑叔大為不解,
就是這些人,門戶之見極重。
不是自己的電影絕不肯去唱主題曲。
這真的很奇怪,我們以前並不是這樣的。
替別人的電影唱歌,並不是一件丟人的事。
黃霑回憶道,
87年,徐克拍《倩女幽魂》時本來要用葉倩文的,
結果用了新人的王祖賢,當然王祖賢演的很好。
黃霑稱,自己為電影創作了兩首主題曲,
一首是描寫書生的《倩女幽魂》,由男主張國榮演唱。
另一首是寫女鬼的《黎明不要來》,本該由王祖賢演唱,
但王祖賢並不是歌星,不能唱。
不得已,只得厚著臉皮再去邀葉倩文。
不讓演戲,還要讓人家唱歌,見面後實在不知從何開口。
可葉倩文知道後很不以為然,
稱只要歌曲好,自己並不在乎這些。
歌曲質量自然早就過關了,所以聽完旋律後,
葉倩文很是鐘意,當天就錄製完成了。
還有一次是,由黃霑填詞顧嘉輝作曲的《焚心似火》。
這是由張藝謀、鞏俐主演的電影《秦誦》的主題曲。
主演是鞏俐嘛。
葉倩文跟這部電影沒有一點關係。
但一叫她來唱,她二話不說就來了。
而且足足唱了90分鐘此肯罷休。
說起葉倩文,黃霑又曝料稱,
自己在為《上海之夜》譜寫主題曲時,
完成時已是凌晨兩點半,
把徐克叫來後讓他挑,徐克當即選了一首最有味道的,
這便是後來拿獎拿到手軟的《晚風》。
兩人哼唱幾遍後感覺不過癮,
黃霑便叫來了自己的好友,香港著名編曲人戴樂民。
戴樂民來後,將各種樂器新增進來,旋律頓時生動非凡,
三人興致頗高的從三點鐘玩到五點。
但黃霑仍沒有盡興,問徐克:“你這部戲的女主角是誰?”
徐克回答:“葉倩文”。
於是三人決定把葉倩文約出來試歌,但那會兒已是凌晨五點半了。
一個電話打過去,葉倩文便出現在了錄音室。
“這種敬業態度,在今天的歌星中也很難找到了。”黃霑失望道。
難怪,在2000年的“輝黃”演唱會現場,葉倩文前來助陣,
黃霑手牽葉倩文走上舞臺,面對臺下的幾千名觀眾,
黃霑直言不諱道:
“雖然她(葉倩文)沒有林青霞漂亮,卻是我最疼愛的女歌星。”
不過,說起以前的歌星,黃霑也有不滿意的,
如梅姐,梅豔芳。
霑叔對梅姐,更多的應該是感到可惜。
“歌藝最頂尖的,是梅豔芳,工作態度太低非常之差的,也是梅豔芳。”
黃霑稱,梅豔芳真的是可以前途無量的。
但她並沒有做到,只停留在了東南亞。
因為她真的沒有把歌拿去慢慢練過,
剛出道的時候還有,後來成了大明星就沒有了。
成天一進錄音室就靠天分,當然,她的確有天分。
她天分極高,近似粵劇泰斗新馬師曾先生。
我曾戲稱她為“女新馬”。
但有時天分高的人,會自恃。
她灌錄唱片,十分馬虎,不肯下苦功。
如果她能改變她的工作態度,一定是前途無量的。
實在令人惋惜。黃霑又繼續道:
“但更令人惋惜的是天妒英才。
歌藝這麼精彩的人,竟然如煙花的彩,空餘光影在人腦海,
人間已再難見其人了。”
03、電影配樂
談起電影配樂,黃霑笑稱,
“做電影配樂,真的會餓死老婆的(不賺錢)”
能發達的只有一個陳勳奇(代表作:王家衛的《東邪西毒》配樂)
因為他全部用碟配,所以成本低。
只要勤奮點,細心點,就可以了。
全行只有他一個能賺錢。
電影配樂雖賺不到錢,卻是一件極其好玩的事。
一部電影,你有你的配法,我有我的配法,
出來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樣的。
黃霑稱,自己在家經常做“影音大挪移”。
不同的電影,用不同的音樂掉轉來配。
出來的效果,真的是很不一樣。
“我經常找這些來學,培養自己,找尋不同的可能性,很好玩的。”
被問及當下的年輕人時,
黃霑稱,這點我們很幸運。
香港有很多後生,不是太在乎錢。
他們把配樂當成一種嗜好,業餘地去做,我覺得這點很好。
霑叔讚美道,《無間道》的配樂陳光榮我很欣賞,我覺得三部都配得很好。
可是我並不是認識他,不知道陳光榮是何方神聖。
但我很欣賞他的音樂。
今年得獎的溫浩傑也很好。
(2003年,憑電影《黑白森林》獲最佳原創電影音樂)
還有雷頌德,我的學生。
他的《大城小事》配的很用心,很正。
黃霑笑道,
看,隨便一數就能列舉出三個。
當然還有一些不太熟悉的,或者還沒有讓我注意到的,
也在這個行業默默的耕耘著。
現在相較於之前已經很方便了,因為有了電腦,有了音樂合成器。
可以一個人在家做,成本降低了很多。
而且,年輕人的時間成本沒那麼貴,他們可以放很多時間投入其中。
“我相信會有人才的,我希望可以多一些。”
霑叔繼續道,如今做電影配樂還有一條新路,
就是可以做電腦遊戲配樂。
電腦遊戲是一個用音樂非常多的媒介。
比如,黃英華(代表作,星爺的《少林足球》),
他回香港後的第一次配樂是和我們一起做的,就是《梁祝》。
現在他就轉行做電腦遊戲配樂了,有人出錢包了他三年。
(遊戲為《Rise To Honor:義氣》,主角是李連杰)
其實做這個行業,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吃飽飯,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又好玩,又能吃飽飯,那一定沒問題,我相信一定有人才。
而且,做配樂有一個好處,就是不分對錯。
合適很重要。
只要和戲搭,做出來好看,就可以了。
說起對“獲獎”的看法,
霑叔笑稱,我當初很渴望得獎的,但往往事與願違。
直到後來心灰意冷,接受命運時,各種大獎反而都來找你了。
我有一年(1991年),一年內,就得了十三個很有分量的獎項。
所以說,獲獎與否並不是評價作品的一個標準。
也並不代表,你其他的作品,就比獲獎的作品差。
霑叔繼續道,
為電影《梁祝》配樂時,我們有四個人,
我、胡偉立,雷頌德、黃英華。
四個人,三天就完成了。
一看,就是四個人的功夫,風格完全不一樣。
是非常不理想的安排,
結果竟然得了獎。
而我為《青蛇》做的配樂,我個人覺得非常之好。
直到今天,我仍時不時得彈起。
我認為這是我最好的作品。
可是並沒有多少人知道,因為電影不賣座。
有時電影配樂是跟著電影走的。
電影賣座,配樂也就火了,
電影撲街,配樂自然也就無人問津了。
最後,被問起是否還會重出江湖時。
黃霑笑道,不會再做配樂了。
我的身體經不住再熬通宵了。
更重要是,以前的班底也沒有了。
自己的豪情也不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