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謝爾蓋·列昂尼多維奇考上了莫斯科大學的研究生。

暑假期間，他在《科學與生活》雜誌社勤工儉學，每月實習工資320盧布，稿費另計。在當時，這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極大改善了他的經濟狀況。

一天，赫魯曉夫的女兒、雜誌副主編拉達·尼基季奇娜·赫魯曉娃·阿朱別依給他佈置任務：去蘇聯科學技術委員會，準備一份叫“康波特”的材料——類似於今天的PPT，也就是用小塊剪報來展示蘇聯與西方發達國家之間的經濟聯絡。

當時，歐安組織赫爾辛基會議開幕在即，蘇聯、美國等35個國家參加會議。

會議將討論《經濟、科學技術和其它方面的合作》。蘇聯希望引進西方的技術和資金，當然要提前“粉飾打扮”一番。

科學技術委員會主任弗拉基米爾·基裡林院士親自接待了謝爾蓋。聽完來意，他吩咐外聯處副處長提供一間辦公室和全部資料。

於是，謝爾蓋在那間辦公室裡埋頭研究海量報告、協議和檔案，日夜加班。

謝爾蓋發現，那年頭，蘇聯向西方進口了幾乎一切你能想象的東西：裝置、穀物、鞋靴、服裝、電視機……

出口什麼東西呢？當然是原油。

但是，帳面上必須平衡。

怎麼個平衡法呢？

經過幾天工作，逐漸有了眉目：比如蘇聯賣給法國一臺烏克蘭製造的2。2萬噸壓力機，以製造數控機床聞名的“紅色十月”廠也賣了幾臺給英國人……

資料越堆越多，忽然一份檔案映入眼簾——這是一份你瞧見了就沒法假裝視而不見的檔案。

檔案顯示，蘇聯除了從荷蘭那裡進口機床、電視之外，每年還進口了十萬噸糞肥！

十萬噸，這是很大的數量，在當年要裝滿4、5艘貨輪。

你能想象嗎，一艘貨輪——類似黑海“納西莫夫海軍上將”號那種大體量的——裝滿了動物糞便？

中午，在富麗堂皇的職工食堂打飯的時候，列夫琴科鼓足勇氣，問一位認識的官員——科學技術委員會經濟數學研究所所長尼古拉·費多連科。

“我看到一份有意思的檔案，當然，肯定不會公開，但我還是想問……蘇聯為什麼要買荷蘭糞肥？我們自己的糞肥不夠多嗎？”

這位所長用一種……怎麼形容呢……驚異的表情望著謝爾蓋，沉默片刻，說：“你看啊……咱們的糞肥，真的像屎一樣……”

對於蘇聯經濟，謝爾蓋從未聽過比這更生動貼切的說法，無論之前或之後。

費多連科所長還聊起一則趣事。

“我們研究所編了一份1980年代蘇聯國民經濟發展預測，大量的計算結果表明，經濟前景很不樂觀。預測報告本應提交一式三份，然而，計委主任得知預測內容後，竟拒絕上報。隨後，研究所受到‘思想落後’的指控。於是，我把它拿到涅斯庫奇內公園，一把火燒掉，免得惹麻煩……”

費多連科所長接著說：

蘇聯鋼產量比美國多兩倍，但汽車製造量卻比美國少五倍！蘇聯的棉花產量比中國多兩倍，但紡織品卻少兩倍？為什麼呢？

如果我們看一看蘇聯的機械製造業結構，答案呼之欲出。

按國際市場價換算，蘇聯機械製造業62-63%的產品是軍工用品，32%是機床，僅5-6%是製造各種消費品的裝置。鋼鐵變成坦克、裝甲車和槍炮，而非冰箱和小轎車。

至於棉花也不難解釋：自從門捷列夫時代開始，俄國就用棉花生產火藥。因此，鹹海的生態災難、烏茲別克被落葉劑浸泡的耕地，並非婦女兒童要買更多新衣服導致的，而是大力發展軍工產業造成的。

最後，費多連科說了一句言簡意賅的話：“蘇聯沒有國民經濟，只有軍事部門的附屬產業。”

正如隨後的阿富汗戰爭所顯示的，鉅額軍費開支最終打了水漂。蘇軍在現代化戰爭中效率低下——但這是另一個問題了。

時光荏苒，到了改革年間，謝爾蓋把這事兒講給俄羅斯農業化學權威之一、農業科學院副主任、莫斯科大學教授瓦西里·米涅夫，他終於道出其中原委：

由於蘇聯在本土進行的大氣核試驗、長期工業汙染，以及噴灑DDT和含二噁英的農藥，蘇聯廣大地區的土壤早已被重金屬、半衰期29年的放射性同位素鍶-90和其他各種髒東西汙染了。

這些汙染物，大部分被植物從土壤中吸收，再富集在吃植物的動物的糞便與奶水中。如果這種糞便用作肥料，那麼種出來的水果和根莖植物的有害物質濃度將進一步增加，最終會和牛奶一起端上餐桌。

進口的荷蘭生態糞便，全數運往為幹部生產農產品的特別農場，因為他們跟其他人不同，絕不可以吃進鍶-90、DDT和二噁英。

終於，蘇聯進口糞肥問題有了答案。

進入21世紀，俄羅斯從海外（如挪威等國）進口生態糞肥的貿易仍在持續。